那次阉牛时,水牯牛与血气方刚的后生崽一样,也不听话,它见到白晃晃的刀,红艳艳的布,不但不惧怕,而且闷着一对锋利的角撞过来,师傅自格变成了大牯牛,四脚朝天。水牯牛正要将铁柱一样的右脚踏上师傅的肉身,只见短小精悍的杨忠义猛然钻到水牯牛的肚皮下,左肩扛住了牛脚,双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时,顺势将水牯牛阉了。从此以后,杨忠义声名大震,甚至比师傅的名气还大了。从铁蹄下捡回一条老命的师傅,也就借梯下楼,把一副秘诀连同那杆三尺三长、玉石嘴、黄铜锅的竹烟筒传给了关门子弟,自格洗手不干了。杨忠义凭借这手绝活,解放前夕在全县举行的阉艺比武大会上,夺得了头名状元,成为名副其实、远近闻名的阉匠王。
土改反霸时,山里人惧怕诡计多端、手段毒辣、杀人不眨眼的地主恶霸,一直推崇杨忠义当农民协会主席。盛情难却,仅仅四十多岁的杨忠义把手艺传给了刚长成人的老二崽杨孝秋,走马上任当上了农村基层干部。从此以后,初级社,高级社,人民公社,“四清”、“特殊时期”,杨忠义虽然没有当过么格大干部,小干部却一直没有离过身。后人有时奇怪地问他:“你老人家怎么是条泥鳅,而不是一条鲤鱼呢?”杨忠义往往苦叹一声说:“唉,命该如此呀!”或者摇头晃脑道:“小人难防啊!”原来,他曾经被安排到隔壁乡粮站当主任,可当时父亲长期卧病在床,吃喝拉撒都要人照顾,母亲忧心忡忡地问道:“义崽呀!你真要去外面?”杨忠义说:“恐怕推不脱,这是上级组织的决定。”
母亲轻声叹了一气道:“唉!眼下解放了,有了田土山,在哪里做事不是一样。”杨忠义就说:“这些都是党领导人民得来的,我们不能翻身忘本,必须保卫这些胜利成果。”母亲只好说:“去吧去吧,自古忠孝不能两全啊!”以后,母亲每天含着两滴眼泪,最后眼睛都睁不开了。作为独根苗的杨忠义,不得不请求组织上放他回老家,却被狠狠批评了一顿。一气之下,他卷起铺盖擅自离职,为此不但丢了官,而且还受到行政处分,连入党的事情都泡汤了。不过,杨忠义因此也获得了孝子名声,赢得了后来的公社领导和地方地境社员们的心,重新当起了生产队、大队的干部。按说,在熟人熟事的地盘上,更加容易施展才华,显现本事,步步升高的,可在那些运动不断的岁月里,这次中明枪,那次伤暗箭,他便像一条苟延残喘的草鱼,浮在水面上,随波逐流。升官发财无望,杨忠义又暗暗研学了山里盛行的东西,看风水,起八卦,做礼师,唱夜歌什么的,三教九流都会一点。人家说艺多不养家,他却一辈子吃的耍手饭。由于这样,杨忠义也不是很后悔,他说:“要不是百事孝为先,要不是奸佞害忠良,我早就‘鲤鱼跳农门’,‘吃上国家粮,住上干部房’了呢!”
杨忠义一辈子当的官虽然不大,威望却是不低,而且年事已高,辈份却不高,弄得地方地境的人不晓得怎么尊称。
山里人尊敬老人家,一般按照排行辈份称呼“爷爷”、“伯伯”、“叔叔”的,可这也有些特殊情况,很是不便,弄巧成拙,往往带来尴尬,甚至惹出矛盾是非来。
称呼自家的长辈,那倒无可非议,长辈长者多了,排个一二三四也就没事了。比亲爷爷大的就称“大爷”、“二爷”、“三爷”……比爸爸大的就称“大伯”、“二伯”、“三伯”……比爸爸小的就称“大叔”、“二叔”、“三叔”……比爷爷、爸爸小,而且在同辈人中年纪最小的就算“满”——“满爷”、“满叔”什么的。可同宗同族的同辈人,总不能全部排个序。湾大了,同辈人多了,更难以排出序号来。于是,称爷爷、爸爸的堂兄弟,前面只得加上名字,再尊称,诸如“张三爷爷”、“李四伯伯”、“王五叔叔”什么的。这样问题就出来了。有一次,小钕生见到杨忠武,亲热地叫了一声“忠武叔叔!”而且毕恭毕敬地行了一个鞠躬礼。没想到热脸贴了个冷屁股,杨忠武一甩手骂道:“叫了名字,还叫么格叔叔,死了教呢!”弄得小钕生面红耳赤直想哭。陈玉秀见状拉过满崽,就问杨忠武道:“他大叔,我满崽尊敬你,你却老虱婆当不起大将军,真是不识好丑呢。”她气不打一处出,索性还补了一句:“我满崽娘老子是死得早,缺少教养。你几十岁了,吃的是饭还是么格?”她没有把“屎”字说出口,算是给对方留点面子呢。“杨家湾这么多‘忠’字辈的伯伯叔叔,不先叫个名字,晓得叫的哪个呀?”一串连珠炮放的,杨忠武不知所措,只好说:“那就别称呼,叫名字好了!”陈玉秀就指导着杨忠武对小钕生说:“要得!满崽以后见了这个人,就叫‘忠武’,‘忠武!’记住了吗?”又敲杨忠武道:“这可是你教的,以后你可不要再骂我满崽‘死了教’哟!”
第2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