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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66 萧昙
  夜桑。
  这两个字所代表的是,强大、天才、众所周知的美丽。
  可是现在。她发狠地打翻水盆,清水泼在地上,脸盆砸在地上发出巨响,在厨房做饭的妇人听到,慌慌张张地来查看。
  “仙娘娘…”妇人手忙脚乱地俯下身捡起盆,那愚钝笨拙的样子令她反感。妇人身上的粗布麻衣令她反感,这个潮湿简陋连镜子也没有的房间令她反感,屋外环绕着遮蔽广阔天空的山岭令她反感…这个地方根本令她反感至极!
  她是夜族祭祀,地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是所有兽神部众崇拜的天才。为什么会在这里!被这些愚昧村民当做神仙!水面上那个头发斑白苍老晦暗的人是谁?这个嘶哑低沉的声音又是谁?!
  妇人怯懦地退出去。她好久才平静下气息。
  再生气也没有用。如今还是尽快养伤,然后离开这里去中原,也许还能找到救治方法。她掉入水中后顺水漂流,在水势缓的这个地方停下来,而夜越之则不知所踪。她能下地后沿着河流向上寻找,呼唤山雕带她上崖。她按照记忆穿过山林,回到战场,入目的只是刀枪散乱与满地横陈的白骨。再回到大寨,寨中空无一人,她想族人已经先一步离开没有受毒瘴波及,多少松一口气,便又返回山谷。
  她记得夜越之也与自己一同掉入河谷,应该是后来被流水冲散了。大寨那个样子他肯定不会回去,那么一定是去中原了。夜越之一心想带她去中原,三年间教了她不少中原话,并详细地说明了他家的位置,那个叫逍遥宫的地方。为今之计只有专心养伤,活动灵便后翻山越岭地去找他了。
  她花了整整一年才恢复过来,恢复后多一秒都呆不住,什么也没带就出了门。不过夜族祖辈都是猎人,她又能御兽不担心挨饿,走山路对她来说比走城内还要容易。于是跋山涉水、披星戴月,迢迢千里只为找寻令她魂牵梦萦的男人。
  长苏城外,一座堪比夜族王宫的庄严宫殿屹立,飞檐流朱,五脊六兽。她满心欢喜,挤到人堆前一看。庄严的正门张灯结彩,门口站着几个护卫样的人,跟随着一个八岁左右的小男孩。那孩子生的极俊朗英气,开口说话时有种超越他年龄的沉着气势。
  “今日是家母三十岁诞辰,逍遥宫亥时之前都会在此发粥送粮,各路朋友尽可来取,也算逍遥宫广宴天下寒士,多谢诸位捧场。”
  这话说得极好!他明明是施舍援助的,却说得如此谦逊,反称取粮的人是捧场,让人听得舒服,一些孤高却有才的寒士也定会买他这个面子,愿意结交。这孩子小小年纪就有如此胸怀,将来必定是个广交游的人物。只是他的眉眼,说不出的熟悉。她还待细想,里面突然走出来个人。
  “千仞。”男子一身中原的锦衣华服,她不习惯,却也觉得这样打扮衬得他英挺儒雅。心心念念的人突然毫无预兆地出现在面前,她被这幸福击中,满心欢悦,就等人群散去后也跳到他面前,看他又惊又喜的模样。
  这时,又走出来个女人,人群欢喜地叫喊她,她温柔良善地笑,然后仰脸与男人对视一眼。两人没说什么,但那份温存眷恋,就在那一眼之中,不需多一字的描述,旁人都看得出来。一个六岁左右粉雕玉琢的孩子从女人背后钻出,机灵的眼睛转一转,从她身上扫过去。
  萧昙。
  这就是,萧昙。
  前面说话的男孩子靠近萧昙,她一低头微笑,几缕发丝垂下,夜越之很自然地顺手替她挽起别在耳后,然后拥住她肩膀。她今日刚满三十岁,瑶鼻琼口,不施脂粉的脸庞素净白皙,绝美出尘。一家四口站在那像是以门框为幅的一张画,神仙眷侣、儿女绕膝,和睦得刺眼。他以前说过的关于逍遥宫关于萧昙的话忽然间从记忆深处翻涌出来,压得夜桑透不过气…
  你要去见见你嫂子,你一定会喜欢她的…
  这时人群动起来,有人把米面粥锅抬出来摆好,夜桑被行尸走肉般被人挤着,排在队伍中间。夜越之无意地顺着队伍看过去,她慌忙低下头躲藏,但他也只是看了一看,没有别的表情。她心中一冷,他没有认出她。
  是啊…现在的她,连她自己都认不出…她也不过三十三,只长萧昙三岁,可是以她斑白的鬓发、粗糙的皮肤和皱纹横生的脸孔,要怎么比…又怎么争得过…不,她不能这样子出现在他面前,还不如就让他以为自己死了!成为他心中俏丽无双的夜桑、白衣胜雪的夜桑、天才祭祀的夜桑!
  她仓皇逃走。夜越之看到有人排了队又离开觉得有些奇怪,便多看了两眼,只是那犹不灵巧的脚步和粗布麻衣的身影,他已再也认不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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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回到山谷,隐去原名,令人称自己为桑婆婆,而将山谷冠以夜姓,命名为夜狩谷,教导山民捕猎潜行,为自己所用,再也甚少出谷。直到后来,当年的夜族小公主找到她,她才知道族人死在活人墓里的消息。夜萝立志复仇,她是王族祭祀,如今夜王已死,她当然要无条件服从夜萝的命令,于是夜狩谷开始在江湖上活动,积累钱财,打听消息,争抢何月眠…
  她疗养多年,自知瘴毒无法完全消除,如今已命在旦夕再没什么好失去的,终于还是放不下心中一念执着,趁着逍遥宫大乱的机会闯入,找寻她刺在心头的那个人说个明白。谁知造化弄人,他竟死了,终究还是没能与她死在一处。
  落雪纷飞,犹如那日梨花开满,拂了他一身香雪。她双眼剧痛模糊,忽而心中惦念的人竟然从雪花乱舞中出现,不知是真是幻。她试探地抬手,竟能抚摸到实在温热的皮肤。
  萧千仞双目失明,由在宥牵引着到桑婆婆旁边蹲下,根本没发觉她的动作,躲避不及,被她抚上脸颊。她的手指颤抖,珍惜似的抚过他的眉目,他想到她可能误认他为某人,便不动弹。
  夜桑血泪大颗大颗涌出,嘶哑的嗓音由于哽咽,竟发出清脆的假声。
  “越之哥…越之哥…我等了你十年,十年啊…你为什么不要我?明明我是跟你同生共死上战场的那个,明明我是为你杀人为你苦修为你拼命的那个,明明我是与你青梅竹马知你爱你的那个…为什么…为什么…就因为你迷恋中原么…
  我好恨她…我好嫉妒她…凭什么她什么都不做就能被你全心挂念,凭什么她可以安然无恙地待在中原,而我却要上战场、要终生不嫁、要受瘴毒之苦,凭什么她可以美丽出尘,而我却被毁掉容貌嗓音,成个连你都认不出的怪物…我好恨她…我好恨你….”
  夜桑的声音越来越低,萧千仞如遇霹雳骇然僵住。与桑婆婆初遇的情景、他陆续查到的消息、父亲的遗命自己的纹身,一幕幕连接起来,他如醍醐灌顶,恍然大悟。
  父亲与这桑婆婆同为夜族,本名夜越之,因为迷恋中原而离开南泽,在长苏拜师学武、成家立业;二十四年前攻打夜族时他返回故乡打仗,战败后回来,为免夜姓引来杀身之祸,便随萧昙改萧姓,入赘萧家,接任逍遥宫。而他们本该是夜千仞、夜百川,是亡国夜族的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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