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徐妙锦被带回宫至今已是七天,这七天里她始终处于深度昏睡当中。朱棣不眠不休地守在床榻边,太医院里所有的太医都衣不解带地候在外间,最终也不曾研究出一个可行的法子来。
当朱棣看到满脸血痕的她时,心中无比懊悔自己的唐突和鲁莽,他坐在床榻边,一边替她擦拭着脸上已经干涸的血迹,一边冷着脸听锦衣卫如实禀告那天的情况。
朱权死了,是为了她而战死。朱棣知道此生再也不会有人取代朱权在徐妙锦心中的位置,即便是他也不可以了。
他沉沉地叹了口气,眼底闪过一丝悲痛,毕竟是至亲手中,走到今日的地步,亦是他不曾想到的。
这时福贵蹑手蹑脚地走过来小声道:“陛下,婉良娣来了。”
“传。”他淡淡说道,目不转睛地凝视着沉睡中的人,手一刻也不敢放松地握着她越来越冷的手,生怕就这么轻轻一送,她就会被阎王带走,永远追随朱权而去。
达瓦没有他想象中的惊讶,反倒镇定自若,犹如徐妙锦从未离开一样。她躬身行礼轻声道:“臣妾参见陛下。”
“你来了。”他的身子稍微朝外挪了挪,消瘦疲惫的脸上,一双大眼毫无神采,空洞无助一般地凝视着她,“妙锦……”
他突然迟疑一刻,继续道:“朕是说,她的身子很弱,太医们全都束手无策,朕想着或许你能有办法。”
她起身笑得恬静:“陛下怎么就这么坚信,臣妾一定会出手相救?”
朱棣登时目光变得锐利,抬眼望着达瓦云淡风轻的脸。她不禁低头娇笑一声:“自从姐姐失踪至今已有两年,除了那次醉酒陛下曾留宿在臣妾那里,您从未记起过我,不光是我,这后宫三千佳丽,又有谁能入了您的眼呢?”
闻后,他的眼角眉梢未显一丝愧疚之色,而是万分冰冷绝情:“难不成你要让朕下圣旨才肯救她吗?”
她的眼中闪过一抹浓郁的哀伤,犹如深潭中的墨绿,化不开,散不掉,缠缠绕绕终成清泪,她浅笑不变幽幽道:“臣妾不敢奢求陛下的圣旨,臣妾只是很好奇如今躺在这龙榻之上的女子,究竟是谁?陛下可是早就昭告天下,称贤贵妃身染恶疾,猝然离世。那今时今日让您如此牵肠挂肚的,又是何人?她到底是何身份呢?”
朱棣忍住心底的怒意,目光犹如猎豹一般犀利,他盯着达瓦一字一顿道:“皇后之位,如何?”
“皇后?陛下难道忘了朝野之中的那些臣子吗?您当文武百官都是傻子吗?皇上,母仪天下之位岂是那样容易便坐得?想当初册封姐姐为贤贵妃,您不也是殚精竭虑,步步为营,即便是那般费尽心机终究还是有无数流言蜚语,私相暗传啊。”达瓦的情绪略微有些激动,说话时声音甚至也随之颤抖。
他将目光移向徐妙锦沉睡的脸颊,不由得伸出手轻抚着她粉嫩的耳垂,这个亲昵的举措,达瓦从未感受过,不由得怒意丛生。
她继续说:“如今且不说臣妾没有办法救她,即便是有办法,臣妾也不会出手相救,臣妾绝不会容忍一个和野男人失踪两年之久,早无清白可言的女子再回来蛊惑陛下,动摇社稷!”
说着,她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朱棣斜眼怒视着跪在面前的达瓦,心中早就怒不可遏,理智告诉她,达瓦所说的一切都是事实,她今天说的这些,正是那些臣子私底下相互传言之语,可是感情却告诉他,此生他再也忍受不住失去徐妙锦的那种痛苦。
“滚!”最终,他仅从牙缝中挤出这个字送给达瓦。
达瓦苦涩笑着,高声喊道:“臣妾,领旨。”说着,深深磕一个头,怒而起身离开。
待达瓦走后,他深深地吸口气,眉头蹙得更紧。这时,福贵连滚带爬地从门外进来,匍匐在朱棣脚下激动道:“陛下,陛下,找到了,找到了!”
“找到什么了?”他替徐妙锦又掖了掖被角淡淡问道。
“五鹿道长,找到了!”福贵眉开眼笑地说道。
朱棣立马起身朝外疾步走去,并同时吩咐:“快,朕要亲自迎接道长!”
自从命小道童将徐妙锦送离道观后,五鹿道长再次踏上云游之路,朱棣深知道长医术高超,有他在徐妙锦必定不会有事。
得知徐妙锦和朱权如今的情况后,五鹿道长感慨万分地摇头叹息着:“可怜世间痴男女,爱到深处无怨悔,都言人世有真情,谁知情爱为何物?”
看着道长抚须蹙眉替徐妙锦诊脉,朱棣整颗心都提到了嗓子口,过了近半柱香的功夫,五鹿道长终于从座位上起身走到门口,他连忙来到道长身旁不安道:“道长,她如今的身子怎么样了?”
五鹿道长长叹一声:“贫道不敢欺瞒陛下,徐施主此番劫难恐怕凶多吉少。”
朱棣闻后,身子一震,他急道:“请道长务必救她!”
“当初贫道受师弟应眞所托,治疗徐施主的眼睛,那时她的身子已经在应眞道长的调理下恢复不少,唯独这眼睛还算得上顽疾,只不过悉心治疗,或许还有一丝希望。可是如今,贫道恐怕连她的性命,都难以保证。”
“不,怎么会。”朱棣怔怔地摇着头,慢慢踱步至徐妙锦的床榻前,紧握住她的手,泪水翻涌而落:“朕,以天子之尊恳请道长,救救她。”
五鹿道长见状,无奈摇摇头:“贫道自当尽力一试,不过生死有命,还望陛下能够看开放下。”
说着,五鹿道长从道童那里取来药匣,里面静静躺着数十根银针。朱棣紧握双拳看着他从里面抽出一根银针,缓缓地插入徐妙锦的头顶,然后又抽出一根,插入她的手腕……
一个时辰过后,她依旧气若游丝地昏睡,毫无反应。而五鹿道长此刻已经满头大汗,聚精会神地他让整个房间安静得仿佛时间都随之停止一样。
最后一根银针插入她的胸口时,朱棣已经紧张地身体微微颤栗,他凝视着徐妙锦苍白的脸,竟丝毫没有变化,仍旧不曾有多一分的血色。
五鹿道长暗叹口气,无奈地摇摇头,将银针一根根地从她的身体上拔下来。
“道长,怎么样?!”他连忙问。
拔下最后一根针时,五鹿道长叹息道:“徐施主一心求死,华佗在世恐怕也无回天之力了。贫道才疏学浅,难以解救她的性命,惭愧至极。”说着,他拱手朝朱棣深作一揖。
“你说什么?”他不可置信地摇着头,连忙跑到床榻之前,半抱起徐妙锦,将她柔软小巧的身子拥进怀里,在她耳畔哽咽道:“妙锦,醒过来,活过来,我知道你恨我,怨我,只要你活过来,你想怎样都行,你想母仪天下,我便给你后位之尊,你想浪迹天下我便许你四海为家,过去的一切我们都忘掉,我只要你活过来。”
见他如此,五鹿道长深受感动,他犹豫许久后踟蹰道:“陛下,或许还有一个办法可以试一试,徐施主如今虽昏迷不醒,却不代表她没有感知,对于疼痛或许还是能感受得到的,我们可以用极度的刺激来唤醒她的意识,若是此法不通,那便真的只有等待奇迹的出现了。”
“好,不管用什么办法,朕只要让她活过来!”说着,朱棣连忙将她再次放好。
道长从数十根银针中,精挑细选出十根最粗的,而后来到床榻边,犹豫片刻轻轻握住她的一根手指,将银针从她的指甲里慢慢插进去,所谓十指连心,此时的痛楚恐怕可以同酷刑相比。
见道长如此做,朱棣虽然心如刀绞,却只能含泪忍着痛着,却不能阻止。
一根,两根……直到第九根插进去的时候,她的眉头突然紧蹙成川,微微呻吟一声,一个如此细小的举措已经足以让朱棣欣喜若狂。
五鹿道长拿着最后一根银针,从她的小拇指里插进去,然后又慢慢旋转十个手指上的银针,让痛楚加倍。就在道长猛地抽出她手指上的一根针时,她猛地睁开眼死死地盯着上方的明黄色幔帐,干涸的嘴唇微张,眼睛瞪得溜圆却毫无光芒。
“妙锦!”朱棣喜极而泣,连忙守在床榻边一声声地喊着她的名字。
待十根银针都拔出来后,五鹿道长用衣袖擦拭着额头上的汗水笑道:“恭喜陛下,徐施主许是命不该绝,终于在鬼门关前走了一圈又回来了。”
朱棣激动地对道长道:“道长之恩,朕没齿难忘。”
“陛下言重,只是如今徐施主虽然醒过来,可身子还是虚弱得很,贫道会留下方子,陛下只需按照药方仔细调理便可,只不过这心病还需心药医,贫道告辞。”言毕,五鹿道长手执拂尘带着道童阔步离开。
此时太医院的太医们,全都拿着道长留下的方子仔细斟酌着去配制。
遣走所有人,他坐在床榻旁轻轻握住她略微红肿的手,低声唤道:“妙锦,感觉如何?身子可有不适?”
她面无表情地睁着眼睛,没有悲伤,亦没有愤怒,仿佛神识还未回归体内一般。见她如此,朱棣心疼地将她的手心覆盖在自己的脸颊上,一滴泪顺着脸颊滴在她的手背上。
“我不管你是怨我还是恨我,我都认了,我只要你留在我身边,只要你留下来。”说着,他弯下腰,伏在她的怀中哭得犹如一个受了伤的孩子,这种失而复得的恐惧,是他此生从未体会过的,想不到竟是这般煎熬。
第一百三十三章 失而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