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房间后,粹雪局促不安地站在桌前不知所措,花白的小脸较刚刚略微有了些血色,她小心翼翼地瞥着翻箱倒柜的徐妙锦,一刻后,一套衣服鞋子被翻了出来。
“我先帮你上药,然后再换身干净的衣服,瞧你这身衣服都被撕成这样怕是不能穿了。”说着徐妙锦心疼地上下打量了粹雪一眼。
粹雪忍住泪水,不再说话,任由徐妙锦替她上药换衣服。这一晚,她担心粹雪回去还会受欺负,索性留其在自己这里过夜。
后来她才清楚事情的前因后果,粹雪本是孤儿,自小收养在府中做丫头,前一日她无意间在自己的收藏匣子中发现一支金钗,因服侍王妃梳洗过她马上认出那是王妃之物,惊慌之下便打算晚上偷偷将钗子送回去,却不想她刚刚进王妃房内,便有几个下人冲了进来将她捉住,就这样,偷窃的罪名便做实了。
徐妙锦垂目仔细听着,她不知道粹雪的话究竟该不该行,若粹雪所言都是真的,那么这个燕王府,也不过是个外表光鲜亮丽,实则暗藏诡计的大染缸,每个人的心思都被染得花花绿绿。
见她沉思不语,粹雪低声唤道:“姐姐。”
她这才恍惚回神笑道:“我失神了,原来你竟有这样可怜的身世。”
“我不擅长言辞,不会讨好主子,年龄又小,处处不受待见。前段时间因紫鹃姐姐让我替她值班,我那日病得起不了床,就拒绝了。如今想想,恐怕她们更加讨厌我了。”粹雪垂头丧气地说着。
徐妙锦不知怎的,第一眼看见粹雪,心底便有种说不出的心疼,理智告诉自己,如今自己都是步步惊心,又如何保护她人,可是她就是这样控制不住地想要保护粹雪,总感觉在粹雪的身上看到了自己的身影,那样孤独无助,可怜悲戚。
翌日,徐妙锦便求道衍大师,将粹雪留下养伤,待伤好之后再回到前院。大师只是微笑瞥她一眼,那样精明的师父怎会不知她的意思,不久,燕王妃便传下令来,命粹雪在别苑服侍,不必再回前院。如此一来,她们便可以日日在一处作伴。
日子轻快得一如和煦春风,本是灰蒙蒙的天空不知从何时开始湛蓝起来,空气中除了冰雪初融的气息之外,更掺杂了丝丝缕缕的泥土芬芳。柳树还未舒展枝叶,虽是光秃秃的柳条却也开始在风中摇曳,倒映在早已碧波荡漾的池水之上。
万物复苏,四季轮转,在京师的时候,气候不曾如北平这样分明,恍惚冬日不过是弹指间便逝去。
这些日子因有了粹雪的相伴,徐妙锦的心情格外不错,仇恨的巨石虽还压在心头,可愁眉不展的时光却是淡然了不少。每日除了同师父学习之外,便是同粹雪厮混在一处,她教粹雪读书识字,粹雪给她说府中趣事儿。
比如哪个婢女最好吃,哪个小厮最好赌,哪个侧妃最贤淑,哪个女子最矫情……通过粹雪的口中,徐妙锦仿佛对这个王府有了新的认识。
有一次两人无意间提到朱棣,粹雪只用了四个字来形容他——喜怒无常。
府中的人谁都不敢在王爷面前放肆,几个王妃当中,只有燕王妃与朱棣最为相敬如宾,后来娶进门的几位虽然有心争宠,无奈王爷的性情太过阴晴不定,叫人难以捉摸,没有人能琢磨清楚他心底的真正想法,更没有人去触犯他所定的家规,所以大家只好相安无事下去,没有人敢做第一个跨越雷池的人。
听到粹雪这样说,徐妙锦心底嘲弄一笑,心下便想,难怪是叔侄,恐怕朱允炆的喜怒无常也是随了这四叔吧。
春光逐渐灿烂,府上经过上元节过后,又一次操办起一件重中之重的大事来,便是燕王朱棣的寿辰。大红绸带挂满雕梁,殷红灯笼随处可见,准备寿宴的厨子提前几天便开始忙碌着买菜,准备工具,下人们的步伐更为急促,大家都在紧锣密鼓地筹备着,整个王府,恐怕只有别苑一隅最为清净了。
而道衍师父每日除了诵经打坐,读书练字之外什么都不做,也不曾见他为朱棣准备什么贺礼。徐妙锦心想,不论燕王爷如何敬重师父,可毕竟身份悬殊,如今师父这样漫不经心,可否会显得太过轻视了?她心底虽然担忧,可却不敢询问丝毫。
寿宴的前一夜,府中的下人整整忙到丑时三刻才休息,虽然只是一个寿宴,朱棣也说过尽量低调,不要铺张,可毕竟北平城内的所有官吏都会悉数到场,还会有藩王前来贺寿,自然是马虎不得。
听着外面稀稀疏疏的脚步声和低沉的说话声,徐妙锦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想起明日要替师父出席寿宴,还要为朱棣献上寿礼,她心底便开始有些紧张。
想起前几次同朱棣见面的情景,不知为何,每次见到他都感觉自己很心虚一样,都说人心底承受秘密的数量是有限的,她用一个谎言遮盖另一个谎言,事到如今,想不心虚都难。
长叹一声起身,披件衣服走出房门,院外清冷幽静,前面该是都忙完了,独自在庭院当中的感觉真好,仿佛世界上只有自己一样,没有任何人任何事情可以打扰她的思绪。
就这样恍恍惚惚坐到天明,院外再次嘈杂起来,徐妙锦换上一身湖水碧色衣裙,裙身轻盈如花絮,略施粉黛也娇艳无比,她打量着铜镜中的自己一刻后,暗自叹息,若是这张脸不曾毁掉,恐怕会比现在更美吧?
想想自己都觉得傻气,打起精神去佛堂寻师父。
别苑今日的人更少了,平日在此处打扫的下人都被派遣到前院去帮忙,就连粹雪也被拉了去,整个别苑就剩下她和师父两人。师父嘛,亘古不变的淡然神情,敲木鱼,念佛经,天地间似乎这两件事情最是重要,不论发生什么都不会打扰他禅修。
见徐妙锦走进来,道衍淡淡道:“给王爷准备的贺礼就在桌子上,你拿去吧,记得告诉王爷,此物唯他一人看得。”
虽然心底不解,可是对于师父这种爱打哑谜的习惯,她已经斯通见惯了,应了一声后,她抱起桌上的一个紫檀木盒退下。盒子很轻,恐怕不会是什么金银玉器,难不成师父抄本佛经送给王爷作为贺礼?
想到此处,徐妙锦回头环顾四周,确定长廊处没有任何人,她悄悄将盒子打开,里面的东西顿时叫她一头雾水,不是佛经,更不是木鱼,竟然是一顶白色帽子。
关上盒子,她的脚步渐渐变慢,师父这是何意?王爷寿辰,送帽子也就算了,竟然还是一顶白色的!如此不吉利,难不成师父拿错了?还是老糊涂了?
徐妙锦越琢磨越觉得不对劲,白色?王爷?
“白……王……帽子……”她微蹙娥眉,嘴里琢磨着许久,刹那间仿佛有人在自己的脑子上猛敲一记,顿时灵光:“难道……”
白在王上,岂不是个皇?帽子不正代表着冠,那么师父的意思是……皇冠!
徐妙锦倒吸口冷气,她不可置信地望着手里的盒子,不过是须臾之间,本是极轻的物件,如今抱在手中竟是这样沉重,重到她怕是难以负荷的地步。她停下脚步,原本轻盈的身子略显迟疑沉重,难怪师父说,此物唯有燕王一人看得,竟是如此深意!
心底惴惴不安的来到前院,此刻已是宾朋满座,觥筹交错,偌大的戏台上正上演着《麻姑献寿》,戏台之下的人群摩肩接踵,好生热闹。即便是此刻,从府门外仍有络绎不绝地人往里涌进,各路新奇的贺礼层出不穷。
戏台前摆放着几十张圆桌,上面的山珍海味更是应有尽有,下人们急促的步伐,来宾们欢笑的容颜,此时此刻哪里还映得了徐妙锦的眼,她犹如怀抱着一座泰山般沉重的物件,每一步都走得极为小心,生怕一个不注意将盒子里的东西打翻,暴露在众人眼下。
环顾一周后,她瞧见戏台正前方的桌子主位上,正端坐着一位俊朗挺拔男子,阳光映照在他玄色衣袍之上,发髻梳得一丝不苟,目光在整张桌上环顾,推杯换盏,左右逢源。
她深吸口气正欲抬腿向前,骤然瞧见坐在朱棣身旁的男子,一袭藏青色长袍,风度翩翩,唇角微勾,眉眼含笑,如那一夜火中相遇般,她怎么把这等大事给忘记了!
此人不正是救她一命的宁王朱权?!
第八章 燕王寿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