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日我一直在想着二十九要去尚书府拜寿的事,干什么事情都颇提不起精神来,索性便翘着二郎在屋子里烤着暖洋洋的炉火发呆。却听见那边云楚大喊一声:“小姐不好了!”
这一喊瞬间让我一个激灵,随即伸了个懒腰,有气无力问:“怎么了?”
云楚站定后长舒了口气道:“早上贤天书院来人了,老爷匆匆忙忙让人备好车去了那千麓山。方才我听李叔道才了解,原来是张老夫子病重了。”
“什么!”我一惊,险些没从椅子上给摔下来,后又颇为不信问,“你确定?”
“没错。那日上元节张老夫子便感了风寒,再加上年岁已高,这些日子下来风寒不但没见轻反而却愈发重了些,据说……又引得肺痨旧疾复发,近日已是连连咳血……这才叫了老爷过去……怕是……快不行了……”云楚凝重道。
“怎么会这样……我那日才惹得他不高兴……早知道,再用功点就好了……”我喃喃道,一时间无法接受这个消息。
虽然张老夫子严厉,虽然我很不喜欢他给我讲学,但他毕竟也是看着我长大的一位长辈。偌大的京城,爹只有他这么一位挚交好友,甚至情同手足。他和爹的境遇类似,性子也相差不多,同样的清风亮节,同样的刚正不阿。我爹的茶楼虽是生意红火,声名远播,让柳家在京城站住了脚,却没有什么权势,更不懂得怎样去攀附那些达官显贵,因此也却遭了不少人的恶意诽谤甚至是诬陷。在我们每况愈下的时候,也只有张老夫子雪中送炭,不辞辛劳地帮助着我们。就连我这个顽劣的性子,他竟也答应了爹要教导我,甚至屡次被我气走之后,下次却还是会来柳府对我不辞辛苦地教导。在我的心里,他可能早已经算得上是一位亲人。可是现在却……
“小姐……你方才说什么?”云楚却突然打断了我的心绪。
我一愣,才意识到有些不对劲。
“你方才说……你那日才惹得他不高兴?”云楚提醒道。
我点了点头。
“可他很久没有来过府上……”她接着蹙眉道。
“你是不是也觉得有哪里不对?”我却问。
她怔了怔,缓道:“方才你这么说的时候,我好像也记得张老夫子那日来过……”
“上元节……”我们倏地大悟,对视着异口同声道。
“可是为什么……事情会这样……”我有些疑虑的拍拍脑袋,却怎么也想不起其他的细节。
却听见门外爹的声音:“末儿……”
我一惊,便去开了门,却看见爹神色黯然。
将爹扶进了屋内,只听他有些萧然道:“你书彦伯伯他……今日去了。”
我听了有些怔,一时不知该怎么反应。却听见爹又道:“过几日他的丧事,我会去帮忙操持,出殡那天……你也来吧。”
默默点了点头,我道:“我也去书院吧,想必师娘和师姐她们……”
爹叹了口气:“也好,你去陪陪她们吧。”
是日,我随着爹一起去了贤天书院。爹走后李叔要去照看茶楼,府里的大小事务便落在了云楚身上,因此她没有随我一起。岂料马车刚刚临近千麓山,便听那车夫有些诧异道:“奇怪了,明明昨日还好好的,怎么一夜之间就……”
爹听了便带着我一起下了车,却发现那原本上山的路不知什么时候被翻滚而下的巨石和泥流给挡了个严严实实。
爹有些蹙眉问:“没有其他的路了吗?”
车夫挠挠后脑想了想:“有倒是有,但我没怎么来过此处,不大熟悉。”
爹听后道:“麻烦帮我们指一下道吧。”
车夫有些犹豫地看了看我:“只怕那道太过崎岖,小姐经不起这折腾。”
爹听后也迟疑了一下。
我却道:“书院的事要紧,我们还是别耽搁了。”
爹这才点了头,那车夫便带着我们去寻另一条小道。说是小道,其实就是一条被人踩踏而成的泥草混杂的山路,枯枝满布,荆棘重重,前几日的雪色在阳光的映射下已经渐渐消融,小道更是显得泥泞不堪爹他们在前面,我提着裙摆跟在后面。锦面靴已经被凝土染得看不清颜色,罗裙上更是被那些枯枝划得颇为惨不忍睹。突然一阵腿上一痛,我有些踉跄地停了住,仔细看了看,方才发觉不知什么时候被荆棘给缠了小腿,此时已是血迹斑斑。有些皱眉地将那荆棘给弄掉,我再抬头却已经不见爹他们的身影。
大喊了几声,山里却只剩下我的回音,我顿时有些怕了,提着裙摆有些急躁地跑了起来,却突然觉得脚下一绊便扒向了前面,顿时摔得面朝黄土背朝天,满口鼻的泥腥之气。我有些吃痛地抹了把脸,只觉狼狈至极,却看见一只纤长如玉的手掌伸到了面前。有些疑惑地抬头,却看见凤眸水泽,面容绝代,一位白衣公子正俯身凝望着我。
只是将手放进了他的手心,便被他扶了起,浅笑间,只听他道:“我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你?”
清润的声音在我的心里机激起了一圈涟漪。
这一幕,似曾相识。
我却只默默低头用袖口又擦了擦脸,方有些羞涩地半掩面道:“哦?公子觉得是在哪见过?”
只见他似思忖半晌,最后喃喃道:“上个月初八我和吴兄去南街玉淑楼吃酒的时候,似见那楼旁有一个衣衫褴褛的乞儿……”他停了停,又仔细端详我良久挑眉道,“那乞儿是个手脚具残双目失明的孤女,吴兄和我见她可怜便给了些银两……谁知……”
我听得颇为疑惑,刚想问。却见他凤眸微眯看着我又道:“傍晚时分我们竟看见那孤女手脚伶俐双眸完好,还锦衣华服的在那玉红楼左拥右抱不亦乐乎……那黑不溜秋的模样,到与你有几分相似。”
他说这最后一句的时候正满目鄙视地上下大量着我,弄得我小心肝一惊一颤,却偏偏将那句的重点放在了玉红楼,于是便喃喃道:“你是说……你彼时去了玉红楼……”
他白皙的面容倏地染了些胭脂色,急道:“这不是重点!”
“然后在玉红楼看见我左拥右抱?”我却接着道。
他微微别过头道:“无耻……”
“你无耻还是我无耻?”我却问。
他猛地回了头,看着我似有些气结。
却听爹远远大喊了一声:“末儿!你怎的还在此处!”
我回身,看见爹正慌张地向我走来,身后跟着那车夫,而那白衣公子在看清爹之后显然一愣。
爹走近了些,看见我满身污泥,又看见那白衣公子也在,竟颇为感激地对那公子道:“多谢韩先生搭救小女。”
那白衣公子一振,却有些不可置信地指着我道:“你是……柳如末小姐。”
我很是呆滞地点了点头,有些摸不着头脑。
爹却道:“正是小女,方才上山的时候与我们走散了。”后又看向我,“这位是帮着你书彦伯伯打理书院的韩先生。”
我有些诧异,却嘿嘿讪笑几分,那白衣公子却假咳起来,面上的红晕之色越来越重。
后来我才知道,因为山上积雪消融,故昨夜引发了泥流,这才将那上山之路给堵了。师娘知道今日爹会来,怕爹找不到路,便让韩先生下山去迎我们,可偏偏他和爹却走岔了,这才遇见了我。
那时只是觉得不过是机缘巧合罢了。可后来才明白,有些事本就是因缘和合而生。
等我们到了书院,看见白凌满挂,似因为张老夫子的丧事而暂停了课业,一身孝衣的师娘和师姐正站在门口有些焦急地等待,见了我和爹似松了口气。
师娘有些憔悴的面容似泪痕刚干,师姐原本清秀的面容有些暗淡。师娘下一刻便匆忙过来迎我们,却见我一身污泥,于是紧握住我的手道:“小路过于泥泞坎坷,末儿莫不是伤到了哪里?”
“多亏韩先生搭救,小女无事。”爹莞尔道。
师娘似舒了口气,那白衣公子却颇为不自然,脸上的胭脂色也没有褪尽,只是轻声道:“巧合而已,柳老爷言重。”
师娘微微笑了笑,却掩不住苦涩,随即带着我们进了正厅。后却对师姐道:“颖儿,你带妹妹去洗洗换件衣裳吧。”
师姐点了点头便带着我出了门,目光却一直停留在那白衣公子的身上,直到走到了后院的厢房却也心不在焉。
“颖儿姐姐……”我终忍不住唤了她一声。
“啊?”她这才回了神,却眉头紧蹙。
“你喜欢韩先生?”我笑问。
她却神色颇为紧张地看了我一眼,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最后才叹道:“母亲已经将我许给了汴京织歌绸缎的大公子……等过了爹的丧期,便要将我嫁过去。”
“所以颖儿姐姐就甘愿放弃么?”我道。
“末儿,有些事情,不是想与不想就能决定的。我也是爹去了之后……才明白。”她苦涩笑了,不待我应声便将我领进了一间客房道,“我先去差人为你烧些热水,你等我一下。”
我坐在那红木桌边的椅子上,满脑袋却都是那白衣公子清如寒玉的样子,与师姐站在一起,倒也是一对儿赏心悦目的主儿,真真可惜了一段良缘。
后来等丫头弄来了木桶和热水,却已经不见师姐的影子,问那拿来换洗衣衫的小丫鬟,她说师姐方才被韩先生叫住了,似有什么事情。
我愣了愣,却叹了口气,看来真真郎有情来妾有意,可惜爹娘不愿意。
窝进了木桶,我只觉身体中的寒意被水温渐渐褪去,很是舒爽,却见那原本清澈见底的一桶水已赫然快成了泥汤,抹了把脸,连带着泥污的水流进了嘴里,有些牙碜,我连呸了几口,顿觉方才的惬意全无,随即便拿起桶旁的抹布起了身。却听见门被倏地推了开,回头,我就这样和突然出现在门口的白衣公子大眼瞪小眼儿了。
第四十四章 因缘和合是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