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模糊地看见泓时有些歇斯底里的模样，却又努力向他的方向爬了几分，抬头央求道：“我求求你……放了师父。”
　　“音华上仙自然不会有事……只要……你可以救回天帝。”一边的息丰突然开口道。
　　我听了猛地点头，却被人甩了一个耳光。心脏的疼痛开始蔓延到全身，脸颊似失去了知觉，头有些嗡嗡作响。
　　“都是因为你！害得子君如此！”玄颜冷道。
　　我没有回答，只是大口大口地吸气，觉得意识越来越模糊。
　　“她的元神不全，逆天之力又渐渐苏醒，如若息丰上仙不再快点，可能过不了多久，她的残魂就会被那力量给吞噬干净了。”泓时冷哼一句。
　　“你说什么！”息丰似有些惊讶。
　　“本来是约定三日后的，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提早了些……但是……我们的意思是，你先将子君交与我们。”玄颜补充道。
　　“不行！”息丰却道，似沉思半晌，“妖王殿下既然当初可以联合玄颜上仙给我们下毒，又如何能让我再相信？”
　　“如今，我们不正好各得其所么？”泓时却笑道，接着补了句，“子君身中忆幽之毒，不仅修为尽毁，连记忆也已经消失殆尽。若再不医治，后果你又能担得起么！”
　　师父的毒……竟还没有解！
　　息丰似犹豫了，最后道：“好，不过，你们可以将音华上仙带回月栖宫……但……还是不可以离开天庭半步！”
　　“当然！”回答的是玄颜。
　　息丰似凝神捏了个诀，我用力回转身体，看见椅子上的师父绳索尽散，青丝倏地垂落，满是血迹的身子轻轻自椅子上滑落，却被泓时一把拥进怀里，扶了起来。玄颜紧跟在他的身后，他们下一刻便要离开大殿。
　　“等等！”我却大喊，泪水满了面颊，身上的痛有些麻木了，几乎失去了全部的知觉，甚至连眼睛都开始渐渐失去了视力。我却有些残喘地顺着师父身上月桂香气的方向爬了过去，泓时似乎停了下来，因为，我终于摸到了师父的衣角。
　　我想要起身，却奈何再也没了力气，只是紧紧将那白色的衣角拽在怀里，泪流满面“子君……我知道你可以听见……对不起，这次……又是我先离开……但是答应我，不要再找我，也不要再愧疚。因为，两千多年的执念所换来的那些片刻相守，已经足够。答应我，一定要好好地活着，带着我们的那些快乐活着，帮我继续去流连这繁华世事，去经历那些幸福和喜悦。答应我……忘了那些承诺，忘了那句惟愿偕老……”
　　那雪白的衣角却倏地自手中抽离，我抱着手中残余的月桂香气，泣不成声。
　　师父，如若，这是我们最后的离别，忘了我。
　　师父，如果，我们能再相遇，不管是来世还是亿万年之后的任何，下一次，换我来寻你，可好？
　　眼睛彻底陷入了黑暗中，我却好像看到了千万年前的画面。
　　那个时候，我们都是平平凡凡的普通人，我是书香门第的小姐，貌美倾城，他是官宦世家的公子，才华勘绝。我们都在京城长大，却从未在那浩瀚的人海中遇见过彼此。
　　那一年，我刚刚及弁。
　　一个上元佳节，我偷偷瞒着家里和小丫鬟一起跑了出来。繁华的灯盏，涌动的人潮却将我们挤散，我有些焦急地在人海中寻着她，却被不远处的叫好声吸引。努力挤了进去，我看见一个白衣公子青丝白簪素绾，正拿着一柄狼毫在一个灯盏上题诗。
　　那白衣公子面容清绝，好看的凤眸专注地看着手中的灯盏。
　　我又凑进了些，却不料被身旁的人一推一挤，直直趴在了地上，跌了个满面泥土。身边的人群顿时哄笑一片，我顿觉狼狈至极，很是委屈。
　　却看见一只修长白皙的手伸到了我的面前，我抬头，落入那一汪墨色的深潭，暖色的灯火映着他温雅的笑颜。那个时候我开始知道，什么叫做一念成痴。
　　我将手放进了他的掌心，下一刻，便被他带入怀中，他启唇，清冽的声音蔓延开来：“娘子，怎么弄得这么一身土？”说着便用那雪白的袖子为我仔细擦拭容颜，周围的人似都愣了，一片沉寂，其后却又爆出了啧啧称好声。
　　我有些不好意思地看着那些人笑了，却又看着他悄声道：“谢谢。”
　　他莞尔，清亮的眸子似涓流般溢彩：“我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你？”
　　子君……这是我们的第一世么？
　　被背灯和月就花阴，已是几世踪迹，几世心。
　　也许，我们早已经将所有的夙愿了却。
　　也许，那个时候，我们真的是才子佳人，一见倾心。
　　也许，我们早已经相执到老，共守白头。也许，我不该，将这份执念，一直带到如今，直到，终成为你我的劫难。
　　连意识也开始渐渐消失掉了，我似乎已经感觉不到自己的存在。
　　却听见一个人道：“央儿，你欠我的，还没有还，现在，又怎么能死？”
　　胸口的刺痛刹那间又开始，渐渐蔓延至全身，也让我的知觉开始恢复。眼前的黑暗被光一点点填充，我看见泓时那精致娇俏的脸。
　　“师父在哪！”我急抓住他的衣衫问。
　　“子君？”他挑眉，却对我道，“在九重天……已经是我对你最后的悲悯。”
　　“你把他怎么样了！”我怒道。
　　“怎么，我刚刚以德报怨救了你……你竟然连句感谢都没有么！”他狠狠将我的手甩了开。
　　此时……我发现这里竟然是那天仙子慧楼的梧桐林之中！
　　落叶簌簌间，阳光柔软而清澈，让我本来冰冷的身体渐渐恢复了些体温。
　　“为什么……我会在这里……我不是在天庭么！”我急问。
　　“我说过……即使不择手段，也会得到我想要的。”泓时冷道，接着噙了一抹笑，“而你……就是我最后的一枚棋子。”
　　“保护好师父。”我垂首，只是淡淡到了几个字。
　　“央儿，今日……将你欠我的，还清如何？”他却玩味道。
　　“你想要用我的逆天之力改轮回，策天命？”我苦笑问。
　　“我只要……改写我和子君的因果。”他却道。
　　“可你明知道……这要付出什么样的代价。”我默然道。
　　“那又怎么样！六界本就欠了我太多！亿万苍魂血祭，又怎样！”他笑了，笑得凄怆。
　　“我……又有其他的选择么……”我有些凄然笑道。
　　他却一愣，没有说话。
　　“让我再见见师父……”我终看着他道。
　　“你认为……我会同意么……更况且，如今子君已经没了记忆……更不会知道……谁是未央！”他杏眸含笑。
　　心里的疼痛又加重几分，师父……不记得我了么……却又笑了，未央，这不正是你所求的么？
　　“央儿，最后几个时辰，好好珍惜。”他俯身看着我似笑非笑道，随即便转身而去。
　　林子里暖风轻抚，阳光落落，静谧得一如既往，我却没有再看见那些凄惨的动物，仿佛这里的天地就只剩下了我一个。
　　双手抱膝，我将头埋下，却看见被我护在胸口的那张有些皱了的照片。轻轻将它拿了出来，却又止不住泪水涟涟。
　　白痕满布的照片上落了些血迹和泪痕，却挡不住那两个人的笑容，十指相合，是怎样的坚定与相信。
　　真的要消失了么？普灵殿，便是最后的诀别。泓时告诉我，你已经忘了我。可我只想……再看你一眼，就算只有一眼。
　　风过叶起，沙沙声响，阳光明媚，岁月静好，就如在鼓浪屿的那个午后，那个有些模糊的开始，那些青涩却绵长的幸福。
　　一直到日暮沉沉，我才深深吸了一口气，扶着树站了起来，踏着落叶向前走去。不记得自己走了多久，直到看见了一撞竹屋，才停了下来，却觉得心脏处的疼痛又一次开始，我没有站稳，趔趄着倒在了地上，视力又开始模糊，一波又一波袭来的疼痛，似乎在侵蚀着我的每一存灵魂，直到让我的身体渐渐麻木。
　　恍惚中，却看见纤长的十指伸到了我的面前，就像偶然间看到的那场回忆。
　　我颤抖着抬头，看见凤眸如潭，笑靥若雪。
　　泪水滑落，我将手放在了他的掌心，便觉被他带起，拉进了怀里，他用袖子为我细细擦拭面颊，喃喃道：“怎么弄得一身的土。”
　　是结束，却为何又要重演你我的开始？
　　可是，师父，倾三世，尽三生，这些轮回，我却不悔。
　　再也抑制不住情绪，紧紧回身拥住了他，谁知他却身子一振，将我推了开。
　　苦笑两声，我才意识到，此时他已经不再记得我。
　　他却有些歉意地看着我道：“对不起，我在找倾君。”
　　我一愣，才想起他说的是泓时。内心的疼痛又开始肆虐开来，将胸腔压的很沉，我扶着身旁的树，止不住的咳了起来。
　　他却为我轻轻顺着背，似自语道：“我是不是认得你？”
　　我却大哭起来，转身将头埋进他的怀里，喃喃道：“菩萨说，我们有三世姻缘，却每一世都不得终了，我却看见了我们最初的相遇，那个才子佳人的故事，虽然有些老套，却是那么的美好。师父……原来，我们早已圆满过……”
　　他又是一振，却没有再推开我，却用手圈了我的背，轻轻顺着。就像以前的那些日子。
　　下一刻，我却突然被人拉了出来，转头，泓时沉看着我，杏眸晦暗不明。
　　师父怔了一下，对着他道：“倾君……我醒来后就在找你……”
　　他笑了，如三月初桃，对着师父道：“我一直都在。”随后若有所思的看了我一眼，“她是天仙子新来的侍婢，脑子有些不大清楚，今日误闯了这里。”
　　师父淡笑：“无妨，我们进去吧。”随即便牵过他的手，进了竹屋。我看着那相扣的十指，有些发怔。
　　师父的笑皎如秋月，生生将这片梧桐林的天地给映得失了颜色。我将手捂在胸口的照片处，终笑了，虽依然苦涩，却了无牵挂。
　　转身向后走去，落叶被我有些不稳的步履采得咯吱作响。突然袭来的疼痛却将我再度包围，我终慢慢倒在了地上，看着头上方的那片天空渐渐暗淡。视野终又是一片漆黑，我有些安然地闭上了眼眸。
　　再次恢复知觉的时候，我正躺在那火红艳丽的天子菊海中，头顶一片澄澈的夜空，月光似水流散，空气弥漫着淡淡的莫名香气。想要挣扎着起身，却发现自己动不了，胸口，一枝血红色的彼岸花开的妖娆，鲜血正汩汩地自那花茎处流出，就像很久以前的一个梦境。我却感觉不到任何疼痛。只是看着周围的渐渐被我的血液包围……
　　却看见泓时一身红色曳地华服翩然而至，墨丝散落，容颜艳过鲜血中盛开的彼岸。
　　他指天捏诀，天子菊开始蔓延着赤红色的光芒，几乎是顷刻之间，花朵消失殆尽，荆棘四起，一个青铜祭坛缓缓出现在了那些荆棘中。而我，正躺在那祭坛的正中央。祭坛周围火焰灼灼而起，将我圈在其中，赤红的光芒又起，混合着浓郁的血腥味，一个有些诡秘的复杂符号顷刻出现在夜空之中。
　　“大哉乾元，万物资始！至哉坤元，万物资生！顺承天命，德合无疆！吾泓时，以刑天之名祭未央之神力，以六界之生往天地之轮回！龙战于野，其道穷也，玄黄覆天，其劫生也！冥火焚心，玉合门启，天下杀也！”
　　当他吐出最后一个字的时候，熊熊火焰更甚，离我越来越近，星空和月色尽数消失，仿佛进入了一个修罗场，妖魔横行而出，鬼怪遍野，漫天的血红充斥，悲鸣声，哭喊声，厮杀声荡于天地之间。
　　我只觉得，身体在慢慢变轻。
　　脑海中却又开始浮现出一些画面。
　　那日，风轻云淡，城郊无钦寺旁的那株桃花下，他轻轻拥着我道：“末儿，下个月十五我便差人去柳府提亲可好？”
　　我只是羞涩地搅着衣角，却不知该怎么答。
　　他微微眯了凤眸看着我，嘴角弯起，从袖口拿出了一根素净的白玉簪为我仔细插在了发间：“以簪为媒，永以为好。”
　　我撇撇嘴：“你如今是当今辅丞，生的俊美又才华横溢，京城不知有多少名门闺秀对你虎视眈眈。我一个小小柳府，又怎么能与那些官宦名门相比？”
　　他笑了，在我的脸颊轻轻印上一吻：“末儿怕我会看上别家的小姐？”
　　我向他怀里窝了窝：“那可不一定。那些话本子里不都这么写的么……”
　　他将我拥得紧了些：“天下可负，子言惟独不会负末儿。”
　　我终点了头，却转身颇为淘气地拔下了他头上的那白簪，墨丝顷刻落下，风扬桃舞，几瓣花盈盈落在他的发间，容颜绝代。
　　我看的有些痴了，却又拔下了自己发间的那个，望着手心里的一对儿白簪喃喃道：“既然是媒妁之物，要交换了才好。”
　　言罢，便笑语盈盈地为他绾了青丝，如缎的墨色在我的手间流连，如苍穹碧落。
　　子君，这竟是我们的前世么……白簪为媒，永以为好，可我们，怎得都忘了呢……
　　心口的灼热却将我拉回了现实……那朵赤红的彼岸花开始燃烧起来，似要将我的心脏燃尽。
　　却听见了挥剑斩杀的声音，我费力转头，看见言沉赫然青丝雪白，正持剑与无数鬼怪搏杀，而师父，就在他的身后。点漆之眸，凝脂之面，师父如濯濯玉莲，将修罗场的血色与佞气都清退三分。
　　泓时大惊：“你们……子君你……”
　　我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只道出一句：“快走……”
　　却听见师父的一声大喊：“央儿！”
　　下一刻，泓时却捏诀出剑，生生将师父拦在了祭坛之外。
　　师父却歇斯底里地怒道：“让开！”青丝在血色中纷飞着，如玉的容颜染上一层妖娆。
　　泓时一振，长剑瞬间坠地，师父直直奔进了火焰之中的祭坛，不顾任何地将我圈在怀中，将那已经燃了一半的彼岸花抽出，白皙的十指顿时鲜血淋漓。
　　“快救央儿！”言沉白发染血，挥剑进退间喊道。
　　滚烫的泪水涌了出来，在冰凉的体温下让我有些颤栗，却也让僵硬的身体渐渐恢复了一些知觉。
　　“……快走……离开这里，离开天界……”我用力对师父道。
　　“央儿，为师带你走。”他却收紧了双臂。
　　我摇摇头：“我走不了了……对不起……师父……”
　　“子君！”火焰外的泓时大喊。
　　我有些费力转了头：“求求你……救救师父……”
　　泓时怔在那里。
　　“泓时……对不起……”我接着道，却觉得眼前的光晕开始重叠“那天我去帮你送红木盒……却遇见了玄颜上仙，她撕毁了你的信……我没有告诉你……却将盒子藏了起来……”
　　“你说什么！”泓时若有若无的声音传来。
　　为什么……这一切好生熟悉……
　　周遭的一切似乎都在火焰中变淡，我回身，努力睁大眼睛，看着师父的面容道：“师父，忘了我。不要再来找我…………”
　　师父摇摇头，眼眸中的泪水开始满溢。
　　我却猛地推开了他，对着那片血色的苍穹大喊：“未央以神力并元神做祭，愿吾天好生，救苍生于水火！封玉合，复六界！”
　　师父撕心裂肺喊道：“不！”
　　下一刻，苍雪漫天，邪佞褪尽。
　　我的身体，却在那凌乱的雪丝中燃了起来，没有疼痛，只是在消融前定定望着师父那倾国倾城的容颜，这一眼，永生永世。
　　一个声音却响起：“璃末，这三世，你懂得爱了么？既然要证明爱，又怎能轻易放弃？”
　　（第一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