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来。”
心提到了嗓子口。
她机械的慢慢转身,果然,皇帝看向这边。
被发现了?会不会跟梁芳下场一样?她可不会水呀……
正纠结,脚下踏出半步,突然一丈之外,一个裹着黑披风的人从天而降,单膝下跪行礼:“陛下。”
她半空的脚收回。
“怎么到这儿来了。”皇帝淡淡道。
好险!竟然还有人。
月昭屏息伫立。
“曹氏夺门了!”
***原来曹钦一直没有动静,是在等时机,想仿效当年南宫复辟一样,强抢长安左门,入奉天殿,以为便大事可成。
“已经动手了?”皇帝问。
“没有,”黑篷人答:“是我手下以如厕为名,偷偷溜出来报的信,曹贼将于五更率降丁,杀入宫门。”
“你的人混进去了?”
“是,牺牲了两个,不过终有一个成功,完者秃亮,冒功得授为近卫,汉名马亮。”
皇帝沉吟道:“在皇城外东朝房值班的是谁?”
“李贤李阁老,户部尚书王竑。”
“曹吉祥呢,此刻在哪里?”
“暂时未知,不过他自己侄儿的事,不会不知道。”
“即刻召怀宁侯孙镗、兵部尚书马昂速至长安左、右门增援,同时通知刘永诚,皇城及京师九城紧闭不启。”
“是。”
“你带着你那队机动,有何进展,立刻前来报告。”
“是!”
黑披风一闪,跪着的人几个跳跃,点水而逝。
月昭听着他的声音觉得似曾相识,努力窥觑着他那尖削的下巴,直到人影消失的时候,黑篷下忽卷而现的黄色衣角,顿时忆起了此人是谁!
可他不是曹钦的人么?怎么会……
猛地抬头,她正为自己想通了什么而震惊,可下一刻出现在眼前的人影,让她如见鬼般尖叫起来。
“陛下,陛下!”
听到尖叫,裴当带着众人冲了进来,看见她,以及站在她对面的皇帝,吃了一惊:“贞、贞儿姑娘?”
还贞子咧!
月昭抚着胸口,她十分感谢裴当的出现,方才皇帝沉沉的眼神,让她以为他差点把自己吃了!
吁,就是不吃,只怕也被踢到水里喂王八。
“奴、奴婢只是路过……”再蹩脚的借口也是借口,她现在脑子混乱,所见所想太多,边打量着皇帝的表情边试图移动脚步:“奴婢先走了……”
“朕准你走了么?”
好,现在她也同梁芳一样,中定身术了。
皇帝却不再理她,朝裴当道:“两件事,一,叫金英即刻拟旨,速拿曹吉祥。二,你去传成敬过来。”
捉拿曹厂公?裴当怔愣片刻,确认自己没听错,再看看皇帝那黑如乌云的面色,忙应:“是,奴才马上就去。”
“此事要隐秘,天亮之前,不得泄漏消息。”
“是!”
虽不明所以,但这是大事,裴当留下大部分人,自己带着几个小侍匆匆走了。
“你们退到一边。”
皇帝朝跟班们道。
太监们喏喏,月昭浑水摸鱼不成,被点名单独出列。
“到这儿来。”皇帝临水而立。
见了刚才一幕,月昭哪敢?简直心里被他折腾得有了阴影。磨磨蹭蹭上前两步,她防备道:“奴、奴婢怕冷,就、就不吹风了。”
皇帝淡淡地:“你都看见了?”
“看见什么?哦没没没,奴婢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没听见!”这个时候管不了其他,月昭是真的感觉到了他眼中流露出的杀机,噗通跪下:“奴婢发誓!”
“噢,那你发什么誓呢?”
你管那么多!月昭暗暗翻白眼,一面道:“奴婢发誓,倘所言有虚,奴婢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天打雷劈呀,这是要造了什么孽呀!他奶奶的,豁出去了!
皇帝半晌无声,月昭及一众人跟木头一样杵着,大气不敢出。
“万贞儿啊万贞儿,如果不是看在你做得一手好菜,平日又能解解闷儿,朕真会杀了你。”
猜不透他心思的千回百转,月昭只觉七上八下的一颗心不住晃悠,只顾磕头:“陛下乃有情之人,奴婢铭感五内,深谢陛下!”
“有情?”皇帝自嘲的一笑,“对九五之尊而言,可并不是赞美。”
马屁拍在了马腿上。月昭磨牙。
“土木堡之变的造成,是因为朕对王振有情;石氏曹氏酿成今日之难,也是因为朕对他们有情;现在,朕不知如何去面对朕的母后……同样是因为有情。你说,有情有什么好?”
“……”
“记得朕还小的时候,朕的父皇对朕说,为君者,有大爱而不可有私情,那些喜欢的东西,喜欢做的事,甚至喜欢的人,都要埋藏在心底,知道为什么吗?”
月昭迟疑,点点头。
皇帝目光示意她说说看。
有什么好说的呢?那些喜欢的东西,喜欢做的事——被有心人摸清进而逢迎,得宠加官,造就无数奸臣阉党,历史上有数不清的前证可鉴;而那些喜欢的人——或同前者被人巴结变得骄奢淫逸,或被嫉妒的人明枪暗箭早夭而亡……
“称孤道寡,自有其由来。”月昭慢慢道。
皇帝眼神一动,定定看向她:“那么,朕不想太子犯同样的错误,你明白吗?”
杀机又现。
然而月昭答:“奴婢关心太子,但绝不是控制太子。关心一个人,同控制一个人,是两回事。”
“再关心,你也是太子的一个弱点。”
***曹钦选择这个时候动手的原因,有几分其实也是怕冯远程熬不过,招出自己来。与其被动,不如主动。
分派任务完毕,他带队来到长安左门,发现未按计划打开,知道事情坏了——他把整个过程极快的过滤一遍,再扫视左右,发现完者秃亮没了人,更印证心中所想——居然又是个叛徒!他咬牙,不杀此人难解心头之恨!
东朝房已经被他们的人包围起来,抬眼望去,大学士李贤正被人推推搡搡,经过一番械斗,他已经受伤了,捂着胳膊;旁边王竑更甚,大概亲身参与了搏斗,半边脸耷拉着血,左耳只剩下半只。
计划泄露,犯阙夺门的计划成为泡影,曹钦心里纷扰,没了主意,不知今日之事如何收场。李贤这时已经被推到跟前,见状,心中一动,双手一拱行礼:“大少。”
“干么?”
他语气不好,李贤装没感觉:“发生这样事,想来大少也是不得已,都是人激出来的祸。”
曹钦大槊一横,这次,他正眼打量他。
李贤微笑。
曹钦把他打量两圈,“——嗯嗯,对,”他将手下喝住:“怎么这样对阁老?一边儿去!”
士兵们把灰头土脸的两人松开,抓别人去了。
“事到如今,不如贤替大少写一道奏章呈给圣上,说明原由,把这事儿掩了,就当没发生过,大少以为如何?”
曹钦饶有兴趣地:“怎么写?”
“就说是为圣上锄奸。”
“陛下会相信?”
“无妨,贤再请一道慰抚的诏书,保证大少无尤。”
曹钦点点头,转念一想,“不行,皇城已经紧闭,阁老怎么投文?”
看他挂起的笑容,李贤猛然意识到,他是将计就计,想骗开城门!
***“无妨,守门的是刘永诚。”
听着黑篷人再次传来的报告,皇帝的表情如眼前的冬日水面,波澜不惊。
月昭像听现场报道,她眨也不眨的盯着黑篷人,直到黑篷人终于受不了,朝她看过来。
她颔首致意。
多年的旧相识了,虽然算不上朋友,但毕竟曾经某个时候,他们有着共同的目标——许久不见,甚为怀念。
他似乎惊讶于她的温柔,也惊讶于她了然的目光——她认出自己了?
皇帝默默的注视着他俩,等黑篷人离去,他问:“你怎么看。”
什么,什么怎么看?
皇帝耐着性:“曹钦起事,能成功否。”
“陛下把所有事情控制在手里,他自然无望。”
皇帝一愕,随即大笑:“想不到你真认出了他。”
“早知道他是陛下的人,奴婢有很多事就不必做了。”
例如汪直。
因为黑篷人,她以为汪直是曹氏的人,所以当初在汪直被派给东宫的时候她硬是把他抢到自己这边来——想到这里她又惊出一身冷汗,那自己暗地里嘱汪直做的那些事,会不会也……?
“不,正因为你做了那些事,朕才相信你是真正‘关心’太子,”皇帝特意吐重关心二字,“才留你至今日。”
月昭狗腿地:“陛下料事如神。”
“不,料事如神并不快乐。”
轮到月昭愕住,今晚第一次,她看向帝王的眼底。
***“逯杲呢?”
李贤说投书可以敲小门,曹钦想到贴身里面逯杲功夫最好,问。
“没看见。”左右回。
曹钦眉毛扭了起来,他这才发现,好像只有刚出发时见过他,一路上似乎都没人影?
“大哥!”
鼓噪之声大作,注目望去,火把连绵,原来是西面的族弟曹睿带了一队人马而来,他刚杀了左都知寇深,来找曹钦,及至曹钦谈了托李贤上奏的经过,曹睿大不以为然,“大哥,你怎么自己给自己来了条缓兵之计?”
曹钦恍然大悟,捶脑袋:“真昏了头了!”
不再跟李贤废话,吩咐将人绑起,两兄弟盘算一番,决定撞门。
这也是学南内夺门的办法,找根大木头,把门撞开,硬闯。
“不过这会儿哪里找得到木头,不如用火攻。”曹睿又道。
这却也是。曹钦同意,命兵丁们将手中尚擎的火炬,一齐投向长安左门。
门是三寸厚的实心木板,要等它烧成焦炭,着实要等一会。
越拖越不利,眼看曙光渐曦,曹钦心里发急,大概半焦的时候,喝:“差不多了,拿刀砍!”
“尊令!”
士兵们鼓足劲,大砍特砍,等到终于破开一个大洞,满以为可以冲进去了,结果倒吸口冷气:刘永诚已指挥守宫卫士,拆下御河岸的青砖,重新又砌了一道墙!
“走!”曹钦也不笨,即刻打马调头:“去东安门,那个门洞最大,一时半会儿还堵不了!”
“兄弟们,冲啊!”曹睿喊。
曹钦料得不错,刘永诚确实刚开始指挥人砌东安门,由于驻在皇城里的人手终有限,拆转的活儿怎么也比不上火快,加之冬日,气温干燥,一下子烧起来——这次老天似乎偏向了曹钦一边,火苗自门外穿门缝,张牙舞爪,眼看夺门有望了。
跟着曹钦在城内跑的刘永诚喊:“别拆了,砍树枝,捡能烧的,咱们来个以火攻火!”
于是侍卫们爬树的爬树,另外从门房里拆桌椅砍门板,全部堆在一起。
曹钦那边烧得差不多了,捂住嘴准备冲锋,不料这边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虽然一下子不是大火,却冒着极浓的黑烟,呛得本来就一脸乌黑的曹氏手下们眼泪鼻涕全往外冲。
与此同时,孙镗正带着他的两个儿子召集了西征军摆好队伍从西四牌楼出发,并激励人心,杀反贼者必有重赏,因而又集结了一些营官,浩荡而来。
眼见烟尘滚滚,曹钦曹睿商量一下,由曹睿迎敌,曹钦去搬救兵,一南一北,分道而行。往北的曹钦没走多远,遇上了逯杲。
***成敬被裴当带到。
重新回到灵珑阁,成敬心中做好了最坏的准备,当四处搜索梁芳身影不得、而月昭连连朝他使眼色的时候,他一言不发,俯身即拜。
皇帝仿佛是闲立了一会,依旧面临湖水。这种时候当然是不要听到“秘密”的好,月昭几次想开口告辞,却又担心成敬,忍了又忍。
整个台子宛如阎罗殿,阴飕飕地。
“你与梁芳做的好事,朕都知道了,你们干得好事!”
天子一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
以裴当为首的太监们纷纷趴下。
成敬心中发寒,神色依旧很镇定地说道:“陛下息怒,只是奴才不明白。”
皇帝冷冷地道:“三十年前的旧事,你真忘了吗?”
那就确认是那件事无疑了。成敬不知梁芳招了多少,想想道:“陛下既然提到梁司礼,请他出来与奴才一起做个对证好了。”
“阉奴,此等大事,还去图赖它什么!”皇帝心里其实已然断定事情不假,踱着步子,猛地对裴当道:“朕欲封一个人的嘴,怎么封法?”
裴当低头答:“下到天牢也就是了。”
“太便宜了他。”
“那就……无非教他从此再不会说话。”
月昭眼皮突突跳。
皇帝哦了一声:“你的意思,喂他一副哑药?”
“是,或者干脆割掉舌头。”
“不过即使变成哑吧,可这个人还是会写字啊。”
“那就连手一起砍掉。”
成敬的脸色已经不大对了,皇帝瞅了他一眼,“行吧,把他带下去。”
“是。”
这种情况下,裴当无二话,立即招手,月昭第三次跪下:“陛下!”
“万贞儿,你自身难保,还想保他?”
“成公公素来一语不乱道一步不乱走,陛下不想见到他,把他远远的发配好了,何必让人受这样大罪?”
“退下!”
“陛下!”
皇帝看着她:“宫里生存的人,就要明白宫里生存的规矩。你想干涉,可以,但你要取得相应权力,否则,就不要乱说话,反而坏了规矩!”
“可……”
“贞儿姑娘。”成敬拉住她胳膊,摇摇头。
尔后,他拂拂衣袖,朝皇帝郑重磕头:“谢陛下不杀之恩。”
***血,滴答,滴答。
槊尖从人的心窝里拔出,沥沥鲜红。
曹钦没想到这么轻易杀了他。
逯杲倒下马去。
所有人都看得出来,单打独斗,曹钦根本没赢的机会——曹钦原本就是打算打群架的。
“你故意的?”曹大少问。
“不错。”
锦衣卫们有些怔愣,他们向来不懂他们那美貌但阴鸷狠毒的佥事,现在更是不明白。
曹钦也不明白,嘴上哼道:“敢背叛本少爷,就该死。算你有自知之明。”
鲜黄的衣衫跌到尘埃里,而它的主人却还是一副什么都不在乎的样子。
死,也不在乎。
他也许就是活腻了。
一个黑衣人远远的站在屋檐上。
自己死后,该他继承吧。
逯杲的目光从屋脊转向深蓝的天空。
快天亮了。
而他从来都属于黑暗。
当一个人什么都有,却也什么都不想要的时候,活着,跟死,也没什么区别。
只是没想到还会有人跟他笑。
他想到刚才那个笑容。
渐渐地,自己也弯起嘴角来。
如花怒放。
***南面激战,死伤累累,终于曹睿为孙镗所擒;这边,曹钦杀了逯杲及一行几十人,回府将自己的人马集中了,又做了重赏的承诺,开库发箭,想开一条血路,殊料兵部尚书马昂赶到,带的是正宗的铁甲,士兵鼓噪之声,令人胆裂。
混战之中曹钦被杀,余贾做鸟兽散。
捷报传入宫中的时候,天已大亮,皇帝破例御午门,召见孙镗、李贤、马昂等,同时内阁拟平贼诏书,安定人心。
被东厂抓捕的曹吉祥自然下狱,审问属实,凌迟处死。曹氏一族,凡姓曹的、沾亲带故的,全部株连斩决;至于曹氏门下的降丁,纷纷被捕,充军海南岛。
论功行赏,孙镗由怀宁侯进爵怀宁伯,马昂、李贤加官太子少保,告密的完者秃亮、也就是马亮升为都督。
逯杲没有白死,追赠指挥使。
曹氏夺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