漆黑的天幕上开始零星飘雪。
皇帝从西苑回乾清宫,喝了点儿酒,看到白雪簌簌,兴起,下辇,在裴当的搀扶下走了小段儿路,到得灵珑阁前,说歇会儿脚,眼睛一花,瞅着东轩里头晃过去两个人影。
“看、看见没有?”
喝了酒,说话也有点不利索。
“陛下,看见什么?”
“有、有人!”
裴当伸头展目,“回陛下,没有哇。”
“有,”皇帝一把推开他,“朕、朕去瞧瞧去!”
“陛下,没人,您是万金之体,要是真要看,派两个下人得了。”他开口要叫小太监,皇帝摆手:“嘘!你们别跟着,朕自己去。”
裴当拗不过,只有和大堆侍卫在门外守着,给皇帝披上一件貂裘,嘱道:“万岁,要有什么,您叫奴才。”
“唔。”
灵珑阁是两层建筑,左右两翼,为东西两轩。东轩是一个敞亭,三围是水,水由玉泉山引入,过御花园,流经此处,窗明几净,老槐盈盈,是消暑的好来处。然而到了冬天却不足玩了,试想,寒风阵阵,玉露凉清,比各处要差两三个月天气,宫人内监们早躲到西面暖阁了,谁到东边来吸西北风。以是皇帝一路进去,竟一个守亭的小监也未碰到。
不过这正是皇帝一丝清明里疑惑的地方,人拣这样清冷的地方来,不是明明有事吗?
他特地放轻脚步蹑进,鬼也不见一个,脚步倒愈发踉跄,一屁股在夏时午酣的牙榻上坐下,想着还是走得了,蓦地里,听得脚步声由远及近而来,一个声音在后面道:“你等等!”
皇帝立时攀到窗前,矮身,戳开高丽纸,窥视。
此时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激动新奇,感觉挺好玩儿的。
两个人,前面的人停下,“小声,你想把人招来吗?”
后面之人停得不近不远,不同于前一个人的隐隐约约,正巧让皇帝看得一清二楚。他压低声音,道:“这件事,当年唯你我清楚,只请问她那个皇后是怎样得来的,倘没这个假太子,怕也不见得这般容易。”
“事情已过去多年,如今难得平静,我不想再生波澜。”
“你不想改变你现在的处境吗?你不怨恨?任务完成了,却换来这样一个下场,你受得了?”
前面之人未答。
“你出身不同我们,进士,庶吉士,翰林……如果不是进了宫,登阁拜相,只怕也不在话下。可就算如此,我们当初也以为你是最该进司礼监的一个,而如今,你真要在那寒碜的惜薪司就这么慢慢老死?”
“‘满堂花醉三千客,一剑霜寒十四州’,”前面之人缓缓吟道:“少时轻狂,如今却是‘一瓶一钵垂垂老,千水千山得得来’,明白了,也看开了。”
“你看得开,我看不开!”
前面之人劝慰:“万不可胡来,她的脾气你是知道的,真动起怒来,且不论如今身份更越从前,不管什么人,连万岁也要让她三分,何况是你了。”
“是,整宫儿的人都怕她,我也怕!可是,事关我那外甥,算起来终归是我们梁家一点血脉,我残了,留不了后了,总得保住他!她要真冷眼不救,惹得我性发时,可顾不了那么多!把那件事替她在宫前宫后宣传一下子,看她还有甚脸儿光明正大坐在那位子上?”
前面人跺脚,“我劝你切莫如此。关心则乱,此刻你要的是冷静下来,慢慢商议,才是个正道,明白吗?”
“我只问你一句,到底帮不帮忙?”
“要帮可以,却不是你说的这个法儿。”
“哼,你现在地位能力,还能其他方面助到我不成?也就是看在多年相交份上,我才来找你。不过我跟你明讲,你要是不帮,休怪我使弄手段,到时若有人为难兄弟你,日子不好过,再勿来怪。”
“你!”
前面人气得说不出话来,袖子一甩,转身就走。
“喂!”
“等你冷静了再来找我。”前面人丢下一句,不再回头,径自去了。
皇帝在窗下听得明白,闻得假太子三字,已是大疑,愈往后听,竟牵扯不小,自然要弄个究竟,因此趁后面之人伫立未追的片刻,抢出门来,重重咳嗽一声。
那人回首,待定睛一瞧,浑中定身术一般,脸色一下刷白,再也动身不得。
月昭与成敬的进一步深交,源于天顺二年。那时郕王已薨,原跟随一众仆役遣散的遣散,回宫的回宫,重新分配。在新主厌恶旧主的情势下,回宫的人自然没有好对待,被视为郕王心腹的成敬更是如此,落到了掌管宫禁及二十四衙门、山陵等处柴炭的惜薪司,还是最低等的杂役。服此役的多是壮实有力气的年轻宦官,大字不识,成敬夹在中间受了不少苦,亏得他硬性,竟然坚持下来。
咬牙撑了两年,一次送炭时偶遇月昭——本来他们是难于见到上等宫女的,不过月昭并不论尊卑,宫中无论谁都乐意聊聊——这才发现以前的大太监居然沦落至此。她默不作声的上下打点,不单暗地里送了惜薪司的掌印不少私玩,自掌印以下,司正司制,也都关照。成敬的日子渐渐好过起来,不用再寒冬腊月肩挑手提的送担,不用再盛夏酷暑靠近窑里烧窑,因为识字,帮上头点数对货,帮周围写写家书,久而久之,看似位卑,实则轻闲,兼得一众同司的敬爱。
他不是笨人,就算开始不明白,后来也明白了月昭的帮助。大恩不言谢,他从未料到自己落难时,伸手来救的是一个女人。而且后来问起,月昭并无所求,不过偶尔拿书画古今之事探讨,就像今夜,原说灵珑阁本该清静,孰料司礼监大太监找上门来,成敬让她留在二楼,自己下楼对付。
等了半天,仍无动静,月昭想了想,下楼,以为在西暖阁,掀帘一看,值班的两个小太监正围着火炉摇色子;退步出来,踱向东轩,远瞅着一立一跪,直觉不对,借柱子隐遁身形,几个移步,慢慢靠近。
立着的人是皇帝,面色不善;跪着的人是来找成敬的人,司礼监三佬之一,梁芳。
“你刚才讲的话,朕都亲耳朵听到了,”只听皇帝道:“什么做了皇后,假太子不假太子的,是怎么一回事,老实说来。”
梁芳磕头不止:“奴才并未说什么话。”
“当朕跟前,还要狡赖!”皇帝怒喝:“若不肯实讲,朕现在便可叫侍卫打死你!”
“陛下饶命,陛下饶命!”
“说!”
梁芳踌躇不定。
皇帝道:“梁芳,朕知道你在为你外甥的事想法子。你该知道,天大的事,不过朕一句话,现在朕对多年前的旧事有些兴趣,这是你难得的机会。”
提到外甥,梁芳立刻动摇了,不过终因是守了多年的秘密,原没想把这位搅进来,一旦吐露,那位的震怒不敢想象,故而思来索去,口中还是推诿。
“你不说,也可以,”皇帝道:“但你要想清楚,朕是君,你本该待君如父,不该有丝毫隐瞒,现在你既然不肯松口,好,那么,到时无论谁来求朕开恩放你那外甥,也别怪朕不肯松口。”
梁芳冷汗涔涔,哀求:“陛下,奴才、奴才——”
已然落了败势。
“方才跟你说话的,朕也看到了,”皇帝诈他:“你不说,朕难道找他不得?只不过朕看你毕竟御前服侍多年,先让你讲,好好地说出来,朕决不罪你。”
一番软硬兼施连哄带骗,加上君主的威势,梁芳投降了,一来,本身被皇帝抓个正着;二来,以皇帝耳目,若真想隐瞒,谅也瞒不到底;更何况还要救自己的外甥……如此这般挣扎一番后,他战战兢兢抬头:“奴才命不足惜,万望陛下开恩,听奴才直言后,放奴才外甥一条生路。”
皇帝斥道:“啰唣。”
于是梁芳开始述说三十多年前一桩旧事,不说则已,一说掀起滔天大浪。
原来宣宗年间,正宫皇后胡氏,举止得体,贤良温淑,是位众人交口称赞的好皇后,唯一美中不足,是一直未能为宣宗生下一个皇子,只生了个女儿。年复一年,子嗣始终不旺,终于有个初始承恩便得龙种的昭仪,大明王朝上上下下求占问卜,生下来却还是个不带把的,子嗣问题变成了皇家头等大任,显然,一众妃嫔里,谁能率先产下皇子,谁就是大明朝的功臣。
居于皇后次位的,是孙贵妃。她在宣宗还没有登基时就嫁给他为侧妃,容貌姣好,一直很受宠。和皇后一样,她也迟迟不见孕,但除了怀孕外,她还有另一项目标,那就是从太子妃时期起一直压在她头顶的胡皇后。
从穿戴,到礼仪,只要胡皇后还在一日,她就永远低她一头。不要轻看这一头,就像平民百姓中的正房与偏房,正房是要尊重的,而偏房,你就是把她卖了,她也多说不得二句。
皇后的位子轻易不可撼动,聪明的她很快把这件事和子嗣一事联系在一起。那时她身边得力的是梁芳,新添一个腐刑不久的成敬,不久她看出成敬为人稳重可靠,因此某日秘密召两人到跟前,把偷梁换柱一计说了。
不论自己怀不怀孕,关键的一点,这次要在别人都没有孕之前自己先孕了。计策是:由梁芳勾通敬事房,以后不管皇帝临幸何人,他们事后都能得到一份消息;再特别重贿供养随侍皇帝身旁的一群贴身太监,创造机会引皇帝多多临幸无名宫女,每成功一次,除了平日奉养外,额外再一份大礼——太监们虽然不知贵妃这是什么意思,不过有得拿当然要拿——就这样一年之后,终于有一位宫女怀了孕。
最先得知这个消息的不是皇帝,是贵妃。确认无误后,孙贵妃尽当时自己一切手段,将消息隔绝,然后把这宫女藏到自己偏殿一间小屋之中,不允其见人,也不许其出门,每日派专人送饭、照看,紧接着,对外宣布自己怀孕。
举朝沸腾。
皇帝更是喜不自禁,即便要星星,他也恨不得搬个梯子去采。
当然贵妃要的不是星星。
如若生男,请立妾为后。
阿?
皇帝的喜悦消了一半,贵妃,这……
嗳哟,妾肚子好疼……
好好好,贵妃安心养胎,只要是男孩,朕一定照办。
饶是素来威严湛湛的皇帝,此刻也化成了搓软揉硬的面团。
御医自然是买通了的,孙贵妃伪装了许多怀孕的迹象,加上正是她受宠连皇后也要退避其锋的时候,因此无人敢透露半点风声。就这样十月怀胎,宫女顺利产下一子,孙贵妃马上派人将孩子抱到身边,秘密处死宫女,然后派人立即通知皇帝,自己装出一幅产后非常虚弱的样子,要皇帝实践他的诺言。
四个月后,赐名为祁镇的尚在襁褓中的孩子立为皇太子,母妃孙氏册为皇后,原皇后胡氏辞位,退居长安宫,潜心向佛,自号静慈仙师。
“……大胆奴才,满口胡言乱语!”
皇帝不听犹可,等到听毕,又惊又怒,无法接受,一股无名火直透顶门。
“奴才有天大胆子,也不敢将皇家秘事乱说!”到得此刻,梁芳底牌全露,再无保留,当然要力争。
“你……你……”皇帝指着他:“你的意思是要朕相信,朕叫了多年的母后不但叫错,而且她还把朕的亲生之母杀了?
“陛下,陛下!”梁芳膝行两步,“不论您生母是谁,您都是先皇的血脉,这点毋庸置疑!”
“嗬,朕当然是父皇的儿子,还消你说!”皇帝怒极反笑,抬起脚来对近前人就是一脚,梁芳骨碌碌滚到轩边,差点就要掉到水里去。
不敢再接近,他翻身爬起原地磕头:“奴才知罪,陛下饶命!”
皇帝面上风云变幻,仰望着天,梁芳怯着眼偷瞄,视线由乌金云底靴慢慢沿着团龙便服上移,待窥得袍侧至尊攥紧的拳头,吓一跳,再没胆子往上瞅了。
良久,听上头竟笑得一声:“能说实话,忠心可嘉。朕会派人查明,若果然不差,朕定重重地封赏你。”
梁芳赶紧谢恩。
乌金云底靴一步步移近,梁芳把头低得死紧,感觉皇帝稍稍弯腰,像是要亲手来扶的样子。他受宠若惊,心如擂鼓,正是激动之际,兀地天旋地转,那靴尖儿飞踹而来,正中心窝,他哎哟一声,那力道又大,此刻离水边上又近,身躯从不设栏的台上直摔而下,噗隆咚一响!
但听得湖中嘭嘭的划水声和啯啯的灌水声,约有好半息,渐渐地沉寂了。
皇帝站立轩边,冷眼看着人没顶下沉。
月昭背靠廊柱,不忍卒睹。
月光如雪。
寂,静。
皇帝脸背着光,阴暗幽沉。
又过了片刻。
月昭抚着胸口,不能再待了。抬步欲走,一个声音道:“出来。”
惊天秘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