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秀珠近来可谓春风得意,老娘娘、皇后娘娘及各位娘娘那儿,每日请安是没得说的,与重庆公主也打得火热,不过对与自己同时进宫的一帮小姐的态度,则日见娇矜起来,以前她听张珊的,现在变成张珊听她;对滴滴呢,以前外人面前还做做两分姐妹的样子,现在则常常支使她做这做那,毫不忌讳。
“我刚才明明看到是石二小姐推人下去的,”赛霞与赛霓去准备热水,赛霞偷偷对赛霓道:“可怜石三小姐,说也不说,浑身跟个落汤鸡似的。”
“嘘!人家可是未来太子妃。”
“现在还没做到呢,”赛霞撇撇嘴,“太子妃的架子倒是摆得十足!纵然现在张家小姐跟王家小姐没希望了,柏家小姐避她的锋头,可吴家小姐是武将世家,舅舅是侯爷,也不比她低到哪里去,她现在明着想欺负人家,人家哪会平白让她欺负?”
“所以喽,石三小姐就成了替罪羊。”赛霓道:“好啦,别说了,赶紧让三小姐把湿衣服换了再说。”
“好好好。”
滴滴浑身哆嗦的进入热水里,去了寒气,沐浴完毕,谢谢赛霞送来的衣服,正擦头发,赛霓端来妆奁,滴滴忙道:“多谢,我自己来……”
“让奴婢来吧,”赛霓笑:“娘娘吩咐了,好好儿将小姐打扮打扮,带去见她。”
“贵妃娘娘要见我?”
“是呀,你姊姊和吴家小姐都还没走呢,出了这种事,娘娘当然要问清楚。”
滴滴只好由她弄。
赛霓端详了铜镜中的人脸片刻,把妆奁中的东西件件取出,挑了一色淡淡儿水粉,拍匀,画眉,眉心用梅花簪的模子印了三个胭脂梅花一直到额头上,招手让赛霞来看:“快瞧,三小姐比谁都不含糊,一张瓜子脸,大眼睛,俏眉毛,不用多画,已经俊极了!”
赛霞惊呼:“哇,是耶,跟王家小姐一比,有不同的味道。”
“快快快,快领去给咱们娘娘瞅瞅,咱们发现了什么!”
滴滴伸手想拨下头发来挡一挡,赛霓阻止她:“三小姐,就因为你平常老遮着,让人都看不清你到底长什么样儿!把额头露出来多好呀,你的额头漂亮得很!”
“我,我不是——”
“快走吧快走吧,别让娘娘久等。”
“是呀,”赛霞也和赛霓一起推她,挤眉弄眼:“她们等了好一会儿了。”
滴滴只好硬着头皮来到前面,甫进门,就唰唰感觉几道视线一齐盯在自己身上。
“娘娘,”赛霞赛霓禀:“石三小姐带到。”
说话的同时,滴滴已经福身:“石秀珍拜见贵妃娘娘,娘娘身体安康。”
“唔。”主位上的周贵妃广袖一摆,示意赛雪搬座。
滴滴再次道谢,周贵妃道:“你一直低着头做什么,抬起头来,本宫问你两句话。”
“是。”
咬一咬牙,滴滴抬首。
“咦?”发出惊呼的是坐在周贵妃旁边的重庆公主,转头看看贵妃,再看看赛霞赛霓,再转回来:“这是石三小姐?怎么好像变了个人似的。”
周贵妃端详滴滴片刻,对下座的秀珠道:“石二小姐,原来你妹妹是个美人。”
要是滴滴敢转头,估计已经被秀珠的视线千刀万剐。只听她不自然的笑两声,答:“我这妹妹不爱打扮,没办法,自小没娘教,邋邋遢遢的。”
“喂,二小姐,你这话刻薄了点吧?什么叫‘自小没娘教’,是说她有娘生没娘管么?”吴灵犀在她对面哼道:“亏你还是做人姐姐的,刚才打不过我,就用自己妹妹来挡!”
“吴灵犀!”秀珠恼道:“不要仗着自己有两下子就以为我怕了你!娘娘还在呢,你还记不记得宫里头的规矩,你出手在前,就是你的不对!”
“如果不是你出言挑衅,我会动手?”吴灵犀毫不示弱:“你有种,就把你刚才对我说的话再在娘娘面前说一遍!”
赛霜突然重重咳嗽一声,两人同时住声,这才发现贵妃面若寒霜。于是谁也不敢争了。
“太子殿下醒了!”忽然一个宫女飞奔来报。
“贞儿姑娘来了!”跟着另一个宫女在外面通传。
“行了行了,你们都回去吧,”周贵妃对秀珠跟吴灵犀道:“你们骂也骂了,打也打了,仅此一次,下不为例。”
“是。”
“谢娘娘。”
三人出了正殿,却都不约而同放慢了脚步,“你怎么不走了?”
“呵呵,你怎么也不走?”
两个人都笑得很假,都明白对方对刚才那句“太子殿下醒了”极其在意。
莫非太子殿下在长春宫?那句醒了又是什么意思?
“好吧,”秀珠有更迫在眼前的事情要办,不多坚持,“我从那边走。”
“好,慢走。”吴灵犀抬起下巴。
哼,等我当上了太子妃,有你好受!秀珠心中道,拽起滴滴,“走!”
滴滴直觉不妙,果然,等到了一处僻静处,确认四下无人,秀珠一个巴掌扇过来:“死妮子,你想造反?”
那一掌使出了全力,把挽发的簪子都打掉了,滴滴偏了半边脸。
秀珠顺势揪住她散落下来的头发,“你看看你这张脸!真是个不让人安生的东西!我告诉你,你以后要再让这张脸露出来,当心我刮花它!”
滴滴捂住,不哼声。
“听到了吗?”
“嗯。”
“回答大点!”
“听到了。”
“哼!”
秀珠松手,把滴滴掷倒在地,刚要抬脚走,冷不防一个男声道:“原来未来的太子妃是这副尊容?”
“谁?”秀珠惊觉。
吱呀,不远屋檐下,紧闭的一扇窗子开了,一个人坐在窗台上,手里提着一壶酒,望着她俩若有所思。
“东东东东东……东宫?”秀珠惊到极点,话打结。
太子从窗台上一跃而下,越过她,走到滴滴面前,蹲下。
他越靠越近,滴滴一时间也木了,只闻到他呼吸间淡淡的酒香,中人欲醉。
秀珠眼睛瞪大,就在太子与滴滴只差一寸之隔的时候,她终于忍不住尖叫:“你们干什么?!”
太子突然一笑,直起身,滴滴还反应不过来的空当,他朝秀珠道:“她比你好看,且同样是忠国公之女——”
“不不!”这回却是滴滴扑过去抱住他腿,阻断了他的话:“殿下喝醉了!”
“哪里醉?要醉也是醉了刚醒。”太子低头,“你不愿意嫁给我?”
“她是个下贱东西,她不配!”秀珠道:“殿下,我才是——”
太子挑起她的下巴。
她面孔轰一下涨得通红。
可太子说出的话却很残忍:“她不配,你更不配。”
秀珠怒气冲冲的回到仁寿宫,正巧听到太后在问元儿今儿太子好像还没过来?元儿答咸阳宫报太子今早起来胃不舒服,怕是寒着了,要避风。
哼,胃寒?秀珠冷笑连连,脚便止不住拐进去,“秀珠给老娘娘请安,老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起来吧。”
“谢老娘娘。”
滴滴跟在后头见礼,太后问:“你是怎么回事,披头散发的?”
滴滴连忙谢罪:“不小心路上摔了一跤,没来得及打理,扰了老娘娘清静了。”
“你这孩子,怎么长年磕磕碰碰的,”太后道:“起来吧。”
“谢老娘娘。”
秀珠故意提道:“老娘娘要去看太子吗?”
“嗯?”
秀珠瞅瞅元儿:“太子身体强健,平常没什么病,可俗话说,这素来没病的人,一病起来可比那常年带病的人要凶险万分,所以秀珠担心,故问上一问。”
“听你这一说,倒有点道理。元儿,备驾。”
“老娘娘要去咸阳宫?”虽然贞儿派来的人没有多说什么,可眼下看那石二小姐的神态,倒像是知道点儿什么似的,有种不怀好意的味道,元儿决定阻止:“说来说去胃寒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病,老娘娘一去,倒让太子殿下承受不起了。”
“嗐,我正好散散食,转转!”太后道:“你也不用铺张,就算是奶奶去看看孙子,没事。”
“那好,老娘娘稍等,奴婢马上去准备。”
硬阻不行,来软的。元儿退身出来,先叫小橙速去咸阳宫报知情况,这边尽力设法拖延,直磨蹭了大半个时辰才出发。
秀珠早急得不行了,她倒想看看,明明是醉酒却假装生病的太子被人当场抓包是什么滋味?
哼,居然说她不配!
软轿,长随,虽说便行,到底也有数十个人护着,由西一长街进交泰殿西的隆福门,在咸阳宫停驾,惊出秀珠眼眶的,太子已在正殿面前接应了。
“哎唷我的乖孙!”太后口念阿弥陀佛,赶紧叫他免礼:“你不是要避风吗?”
“是,”太子据元儿贞儿所教,早有准备,从容答道:“皇祖母亲来看孙儿,孙儿出来一下,不要紧!”
把个太后感动得不行,直道:“快进去快进去。”
“是。”太子口中应着,却仍旧想来亲自搀扶祖母。太后爱怜地:“你这会儿是病人,招了风可不是玩儿的,该皇祖母来照看你!”
太子连声没事,两祖孙你搀我扶的进了太子寝宫,太后让太子回床上躺着,问:“吃药了没?”
月昭在一旁答:“回老娘娘话,吃过了,因出了汗,所以说不能见风,未能给老娘娘请安,请老娘娘责罚。”
“我不罚他,却要罚你。”
“皇祖母!”太子一急,欠起身来。
“好了好了,我说着玩的,瞧把你唬的!”太后一下笑:“你呀,好好躺着休息罢。”
“皇祖母就爱逗孙儿。”
“好了好了,不逗你,你躺着。贞儿,咱们到外间去。”
“是。”
留下杨柳铃兰两个,月昭带其他人奉着太后到外面喝茶,太后自然关嘱好好照顾太子等等诸语,又赐了一堆名药,秀珠突道:“既是开了药,自然请御医看过,不知请的是哪位御医,脉案如何?”
奉茶的鸢尾绿黛脸色立刻变了。
秀珠带些得意的望向月昭。
月昭道:“不知石二小姐如此关心殿下。”
她面色依旧平静,只是“关心”两字咬得稍重,若非仔细听只怕都以为是错觉。秀珠给自己鼓气:“我、我是想说为稳妥起见,可以多请几位御医一起斟酌参详……”
“唔,”太后再一次赞同她,“把开过的方子拿来给哀家看。”
月昭略顿一顿,“阿芬。”
“是。”
“将药方拿来。”
这下轮到秀珠变色。
哈,还好姑娘早安排妥帖,特别找的御医在脉案上要切切实实写明是胃寒症状……阿芬瞪秀珠一眼,现在,她对她是更没好印象了。
方子看完,却是皇帝驾到,接了驾,皇帝探了病,与太后两个说话,这边月昭把秀珠滴滴两个单独叫到了一间房里。
“你想干嘛?”秀珠防备的问。
“我想干嘛,”月昭笑了,不答反问:“你说呢?”
“我告诉你,我可是未来太子妃——”
“我告诉你,今天你这种蝎蝎螯螯的手段,我不想再看到。”月昭道:“你想做太子妃无所谓,但你不应该来陷害太子,通常情况下,我很好说话,可有些东西是例外,你明白?”
秀珠瞪住她:“你凭什么,你不过是个宫女!太子不是你的所有物!”
“他确实不是我的所有物——不过我没必要跟你谈这些。如果有下次,那别怪我到时故意整你,当然,你可以不信,不过,劝你最好别试。”
“哼!”秀珠不甩。
“你对付张家小姐、王家小姐的那些手段,别人清不清楚我不敢说,不过我可是看在眼里,到时捅出来——”
秀珠面色大变:“你胡说什么?!”
“我是不是胡说,你自己心里有数,”月昭好整以暇地望着她:“张珊是听了谁的诱放张珅入宫,王家小姐那毒到底是谁自导自演的戏——”
“不要说了!”秀珠脸孔煞白,仿佛见了鬼:“你……你……”
月昭达到目的,收回目光,视线若有似无的扫过从进来起一直低垂着头的滴滴,道:“石二小姐,如果你真的要做太子妃的话,你要学的东西还很多。至于我,我俩并无利害冲突,人生道路与目标完全相异,若不是因为你今天这事实在不地道,我们永远不会有此刻这般说话的机会。相信我,我不是你的敌人,你只要不惹我,我说了,我还是很好说话的。”
秀珠已然溃不成军。
皇帝回到乾清宫,龙案上面还摊着他思索了一天的奏折。
奏折为许彬所报,说的是陈汝言在任期间,曾上折请示太仆寺到各卫所征调马匹,非常不便,马政以改兵部为宜——许彬写道:太祖高皇帝曾经降旨,马政不能让人知道。如今马政改归兵部,哪一卫有多少马,能用有多少,太仆寺完全不知,万一肘腋生变,马匹无从调度,该谁负责?马政向来是太仆寺的职责,直接对皇室负责,臣不胜惶恐,以归为宜。
皇帝看重的是“肘腋生变”四个字,不得不想到莫非有人想造反?陈汝言代表的是石亨,难道石亨真到了居心叵测的地步?
西壁书架后传来喀嗒一声,紧接着,书架转动,一个从头到脚用漆黑披风裹住的人从后面出来了!
“陛下。”他单膝下跪行礼。
“平身。”
“是。”
“让你查的事怎么样了?”
“启禀陛下,目前查清楚的有三点:一是石彪确实秘密去了大同;二是石家亲信卢旺最近突然被调到高邮;三,连日侦察后,发现都督杜清蓄养了两三百名来历不明的闲汉,以练武为名,经常聚会。”
“养闲汉干什么,难不成想行刺朕?”皇帝笑两声,猛然发现这个笑话不好笑,不但不好笑,还有可能是真的!
黑篷人平静道:“坊间同时流行一句流言,叫‘土木掌兵权’,土木之变已过多年,自然不可能旧事重提,所以猜测多是土木二字,合起来恰好是一个‘杜’。”
皇帝重重一拍几案:“他杜清还没这个本事!”
“陛下息怒。”
皇帝亦觉失仪,到案后坐了,好一回方道:“高邮乃运河粮道所有要津中最紧要之处,石亨派亲信到那里,狼子野心,不言自明。不过这还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石彪去大同,到底走的一步什么棋?”
“石家靠大同起家,他们是不是想以之为基本?”
“就算他想反,名义上现在专制大同的还是李文……朕出一份秘旨,你连夜携去大同,告诉李文只要察觉石彪有异动,即出示此旨,将人押起来。”
“是。可是陛下这边——”
“这你不用管。再说朕派你有另一层意思,石彪非易与之辈,朕怕李文制不住他,有你在暗地里帮手,朕就放心了。”
“是!”
“去罢。”
黑篷人再次行礼,转进书架后秘道。但见袍起翻飞间,露出一线鲜黄色的衣角。
弄巧成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