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汝言下台,兵部尚书缺分重要,需尽快选员调补,阁臣们拟了几次名单,皇帝均不满意,商辂吕原没办法了,侧面通过金英问万岁意思到底如何?金英道,万岁的意思,要慎重。
慎重?
阁臣们把“慎重”二字分析了又分析,认为是针对石亨而言,要跟陈汝言相反,能不受忠国公府的影响……以此为宗旨筛选了一遍,再呈上去,还是不批。
这下连李贤都疑惑了,皇帝到底属意何人?
这只有通过皇帝近身的人去打听,因为只有他们才能从皇帝日常透露的只言片语中捕摸到蛛丝马迹,终于三日后,宫里偷偷有人送信出来,李贤打开一看,上面的人名却是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的。
而正主儿此刻正坐在他对面咂咂品酒,瞧李贤欲言又止的神态,爽气问:“小贤,怎么啦?”
李贤将纸揉了,“记得当年你初入官场的时候,大家都不相信,还笑给你个称号‘浪子翰林’。”
“呵,谁叫我的朋友三教九流无所不有,我老爹说既然当了官就应该收束,让我闭门谢客半个月,岂知这更惨,平日上门自由惯了的那些人,开始骂我势利,说我一得志马上就翻脸不认人了——你说我郁闷不郁闷!更惨的还在后头呢,郁闷了去喝酒,跟人打架,结果碰到到现在还摆脱不了的灾星——石彪那厮!”许彬狠狠的灌口酒:“算算,不谈也罢,那时你还是个小孩,眨眼这么多年了,人生不过白驹过隙矣。”
“二哥还记得当时入官场的初衷么?”
“初衷?什么初衷?呐,我可不像你,我是被老爹逼的,要不然我才不在京城这破地方混呢!”
“那二哥有理想么?”
“理想?”许彬一愕,随即哈哈大笑:“自从入了官场,还谈甚狗屁理想!这辈子算是就这样过了,上不上,下不下,唔,唯一幸好的一件事,还有酒喝!”
李贤突然想起,他的嗜酒,是后来慢慢发展起来的。
“我猜,二哥的理想,应该是仗剑天涯罢。”他轻轻说着,却定格了许彬的动作,“伯父早已过世多年,二哥却不复当初的志向,是因为什么呢?”
“因为老了哇!”许彬不自然的笑两声,转圜回来:“小贤,你怎么了,是不是有事跟我说?”
“世事难料,越不想当官的人,官当得越高。二哥,万岁想让你执掌兵部。”
“——噗!”
李贤侧了侧,“这件事其他人还不知道,如果二哥不想,我可以试着让他们推荐别人……”
“等等等等,我礼部一个侍郎,跳到兵部去当尚书?”许彬擦着喷出去的酒:“先别说侍郎升尚书多大事儿,单说兵部,那可比礼部贵多了,万岁怎么会想到我?”
“袁指挥成婚前有一次你们在宫里比射,你记不记得?”李贤道:“万岁那次对你赞不绝口,说不定留下了深刻印象。而况你一向不大搭理各部门的弯弯道道儿,这也是这次上位的必要条件。”
“我当不了这个位子。”
“哦?”
“那是老师曾经在的位子呀!先挽江山于既倒,后设各制防范瓦剌,使得瓦剌后来再也不敢来犯……我一生没有真心佩服过几个人,可老师是其中之一。在别人面前我不这么说,可在他面前,我自认不才,不敢、也不愿比上老师的高度。”
“文可素手发科,武可舍身临阵——于少保之才行品德,并不仅仅一个兵部尚书就体现得了的。也正因如此,你更要坐上那个位子。”
许彬张张嘴,好一会儿沉声道:“要我做什么。”
反倒李贤犹豫了,“二哥,你要想好,一旦真的卷入其中,我不见得能保你全身而退——”
“大哥尚且可以舍身入狱,我身为老师弟子,难道连旁人也不如?”虽喝了酒,许彬的眼神却没有半丝酒意:“我很清醒,当年万姑娘来找我让我劫狱——”
李贤眼神一震。
“我拒绝了,因为我明白,有些事老师即使不说,作弟子的,应当知晓他的心意。可明白归明白,事后我却一直在后悔……所以小贤,在正在做的这件大事上,你不用把我当你二哥,能利用的,尽量利用,二哥心甘情愿被利用,哪怕为之丢官舍命,亦在所不惜!”
“二哥!”李贤动容。
“我会去当这个兵部尚书,而且尽量当长点儿。”许彬自哂:“只是我不羁惯了,这样大一跃,大概和当年成为翰林一样,又有不少非议。”他转转酒葫芦,突然往地上一掼!
他力道不同常人,酒葫芦啪地一声裂为两半。
“二哥这是——”
那个酒葫芦跟随他多年,日日不离身,视如老友。李贤诧异。
“戒酒,止谤第一步。从今日起,我会尽力使言行符合一个正规大臣的规范,不让人抓住任何把柄,让自己成为你的助力。”
两日后,司礼监任命诏书发下来,特擢户部右侍郎许彬为兵部尚书。满朝哗然,有人当场表示许彬交游太滥,不宜参大政;有人讲京城三郎有句著名的评语,说的是“李擅谋,杨擅断,许郎擅侃侃”,让这样一个“擅侃侃”的人当兵部大员?更何况他还爱喝酒,说不定要报呈上,他还沉醉酒乡,耽误了大事怎么能行?
然而许彬磕头谢恩时的表现却让所有质疑的人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平素官服都穿戴不整的一个人,今天却正正经经戴起了三梁冠,金带,云鹤纹锦绶,从头全套到脚,拜谢礼仪也是行得一丝不苟分毫不差,并宣布自己已经戒酒多日。
仿佛变成了另外一个人。连石彪也不由多看他两眼。
“细细你听说了吗,平日看起来不修边幅的新任兵部尚书,原来真真是个美男子!他接旨谢恩的那会儿,好多宫女绕道去看,剑眉星目,一管笔直的鼻子,丰神潇洒,再配着那古庄仪态……哗,据说回来的人都神魂颠倒得茶饭不思了!”
德王找太子论学,他的两个宫女小娥跟细细闲下来退到一边聊天,正巧在阿芬睡午觉的窗下。
阿芬伸个懒腰,她是八卦之王——月昭某天这么说,阿芬听说过道士有八卦,不明白为什么她也叫八卦?月昭笑而不语——自然早就听了这个消息,也知道她们说的是许彬。
多少年前她就知道他生得俊了……无端端一股红霞飞上脸,他现在还未成婚,不知……
心思一下子扯远,反反复复,浮想联翩,等终于再转回来时,听得的是:“……别以为一万两白银不算什么,天家富贵,不在钱财上计算,显在身价上,我听娘娘说,到时会拿到户部银库的炉房中特铸,五十两一个的大元宝,凸出龙凤花纹——没有特令,哪个敢在元宝上印这个?一辈子都见不到!”
“是喔,我也听说,马要选纯白的,还要上驷院提前专门训练,到时能合着鼓吹踩点子,是不是?”
“唉,可惜咱们不是东宫的,到时不一定能见着这些花哨儿!”这是小娥,“身为女人,命怎么就差这么多呢!”
细细柔声软语:“等咱们殿下长大了,要娶德王妃,我们就能见到啦。”
“我不是指这个!看到不看到不是重点,重点是嫁人,我们永远不可能,懂吗?”
细细不出声了。
原来她们在讨论东宫的婚事。
自上次石家二小姐中毒事件发生,事后一直没查出个所以然:由宫正司检验的茶叶并无毒,王家小姐始终不承认自己有过害人之心,甚至还上演了投缳一幕以证清白,幸好最后救了回来——那么到底是谁要害石二小姐?整个事件最后演变成一桩无头之案,不过最终结果对石二小姐是有利的,算是弥补了她无端端受一场罪过——太后和皇后不久确认她为东宫未来太子妃人选,具体迎娶事宜,钦天监盘了黄历,宜于秋后进行。
这就算是定下来了,消息一公布,见风使舵的不知多少,靠近仁寿宫的不用说了,离得远点的,绕一圈子也要拐过去拜访一下未来的太子妃。阿芬慢吞吞起床,唉,从心底讲,她可对最终选出来的这位太子妃没多少好印象,为什么呢,因为据她无处不在的八卦消息网,未来太子妃偶尔显露出来的对下人们的态度,实在让人堪忧。
还好她是跟着姑娘的,就算未来太子妃要作威作福,也应该烧不到她身上。除非太子成亲后性情大变向着太子妃……呸呸呸,乌鸦嘴,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姑娘跟太子……凡是咸阳宫的,恐怕没一个不清楚太子的心意;而凡是明白两人间情形的,又无不一声叹息。要是姑娘不是这个身份,又或是再年轻一点,应该能让姑娘的心再放开一些吧……如今,眼看另一个女人要进门,她不知道姑娘心里到底怎么想的,就她自己而言,总有种地盘被侵占不舒服的感觉。
如果姑娘屈服,以后最好的位置不过是个妃子,当然绝对是最最受宠的妃子;而若姑娘仍旧僵持,她实在想不到以后将是一个什么局面?
应该是会屈服的吧……不屈服,姑娘能到哪里去?还不如趁现在太子心在身上的时候牢牢抓住,姑娘啊姑娘——咦?
从另一扇半开的窗户望出去,她心心念念的姑娘正立在花墙下跟一个太监说话。
汪直,她认识。
对于汪直与姑娘的关系,她表示不太理解。汪直是以前司礼监首领太监兴安兴公公的手下,景帝倒台,兴公公被发到南京,汪直没有随他,倒被调到东宫来,先是跟着太子,后来姑娘要过来。要说两人关系好吧,姑娘跟他很少有个笑脸,而且不多见他在跟前伺候,神出鬼没的;要说关系不好吧,两人又时常斜地里说说话。
她呆呆盯着那两个人说了会儿话,汪直躬一躬身,后退两步,走了,月昭也站了会儿,反方向走开。
到兵部贺喜的人络绎不绝,向来最厌恶官方做派的许彬一一忍耐,从早到晚连着三天,哪怕是最微末的小官也个个见面,对一堆贺辞及各类明示暗示面含微笑,直到忠国公府大世子拜帖到。
他含笑倚在门口,不知干过什么,眼下有倦色,带着疲惫,然而英俊,懒洋洋的魅力逼人而来。
“大世子。”许彬起身相迎。
“你对我最有礼貌的,便是今日。”他上下打量他。
那天还没看够?许彬忍着,“给大世子奉茶。”
“是。”仆役应。
“喝,真转性了?”石彪捡东手第一张椅子上坐下,“不日我要去大同,过来跟你说一声。”
“去大同?”
“怎么,舍不得?”
许彬皮笑肉不笑:“是舍不得,我要把马政归还给太仆寺。”
石彪的笑容消失,审视他:“二郎,你坐在这位子上头一天,就要跟我作对?”
“马政本来就是太仆寺的职责,不该归兵部。”
“二郎,你要清楚,兵部尚书本是我石家毂中之物,我们想谁上,就可以让谁上。”顿一顿,“想要谁下,也可以立让谁下。”
“这么说,我要感谢大世子成全。”
“不敢望二郎感谢,我知道,二郎不是贪图权势之人。”
“说得好像挺了解我似的。”
石大世子得意地笑:“这点看人的眼光我还是有。”
“那么这回你看错了,明白告诉你,你不该让我上。”
得意的笑变成苦笑:“二郎,我们非得敌对?”
“我们从来不是敌对。”
“哦?”大世子惊喜。
许彬兜头浇一盆冷水:“因为我从来没把你放眼里。”
“……普天之下,敢这么说话的只有你。”
“总之,我会上奏皇上,”许彬懒得跟他东扯西扯,“咱们交道也打这么多年了,提前告诉你,省得事后来找,烦死。”
满脸阴霾的大世子听到最后两个字,突然一下又笑了。
“笑什么?”
“原以为你转了性,其实还是以前那个许二郎,”大世子回想起以前诸多纠缠,“你以为这还是比武,首先要打声招呼呢?”
“反正你事后也会知道不是吗?”新任兵部尚书差点破功,吼:“不要再笑了!”
“好好好,不笑。你虽然口头不承认,咱们却也算得上朋友,对吗?”
“朋友?”许彬一副你说笑的表情。
“你不愿意交我这个朋友?”
“大世子身边都是奴才,哪来的朋友。”
“这话说得好,”石彪居然道:“我看得上眼的,原只有你一个。”
“在下不敢当。”许彬打断:“大世子不是要去大同?好走,不送。”
石彪不强留,临走时道:“我离开的这段时间,你不要轻举妄动。”
“快走快走。”
他如来时带着大帮人离开,李贤从堂后转出来:“他对你另眼相看。”
“少来。”
“你故意告诉他的,是吗?”
许彬仰头坐到主位上,望着天顶,许久应了一声。
“这步走得好。我原本担心,现在看来,起码石彪会阻一阻石亨,不会惹得老头恼羞成怒,你有了层保障。”
“……”
“他说他要去大同,这倒是条新闻,”李贤踱着步:“大同是石家发源之地,得探探,他去做什么?”
兵部尚书(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