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调雨顺,国泰民安。正值秋高气爽天气,皇帝又新纳宠江氏,一时兴起,遂设宴西苑,宴集大臣,文臣武将,凡在正三品以上的,皆奉召入苑。
先登万岁山,次泛太液池,遣内侍举网捕鱼,与他同船的,除皇亲国戚外,自然是徐有贞、曹吉祥、石亨三家。
皇帝在舟中小饮,遍及群臣,大家你一言我一语的颂扬政绩,无不尽欢。乘着酒兴,皇帝上岸,恰至紫光阁,皇帝道:“走,朕带你们去看好东西。”
好东西是什么呢?是纸。皇帝最近迷上了纸的研究,不久前敕造宣纸,至薄能坚,至厚能腻,剪裁成笺,有菊花笺、红牡丹笺、洒金笺、五色粉笺诸多名目。他还尝自己打格子,先把写字的地方用浅绛、浅碧,画成云龙、汉瓦、螭藻等等各式图案,然后挥毫泼墨,或独自珍藏。
上有所好,下必甚焉。徐有贞是很对路的,大概京城内外,哪个阁哪个斋,各家有什么稀奇玩意,都如数家珍。石家尚武、曹家为宦,玩乐可以,这块可真不及他,故只有看着他在皇帝面前滔滔不绝而恨自己有心无力的份。
“多数士子都到南城根外的正书局买纸,他家打朱丝格子最拿手,”徐有贞谈起来:“不管四条或八条的屏幅,还是对联行文,白纸嵌朱丝,大方显眼,甚为畅销。”
皇帝摆摆手:“介绍点儿好玩的,比如比朕这些更好的。”
曹吉祥逮着机会拍马屁:“哪儿有比万岁爷您手头上更好的哇?单说这洒金笺,全部宫内手工,上洒真金,底色玫红、米白加烫金,让人用都舍不得用!”
皇帝笑笑不语,石亨也不甘落后,“就是,万岁爷您还会亲自画格子,哪个敢比?”
“行啦行啦,”皇帝看向徐有贞,“你说。”
“若论新奇好玩,清秘阁最近有种纸,用黄柏胭脂栀子赤芍各种有色药料捶碎熬汁,拖染而成,同时找了几位擅工仕女的师傅,把民间最近流行一些本子上的精彩回目画上去做底,颇受欢迎,每匣五十张,一下子不知销了多少。”
曹钦插嘴:“我知道我知道!我也集了两匣子,妙绝,妙绝。”
“既如此,明日你再进一趟宫来,带给朕看。”皇帝道。
曹钦正要点头,忽然想起自己那两匣子艳情画居多,顿时哑巴。不过他脑子转得快,心想狐朋狗友总能搜刮到,因而赶紧答应。
“尚有松古斋的梅花喜神谱,仿宋法制,不单古色古香,且淡重发墨,亦很流行。”徐有贞继续说:“至于磁青纸,观音纸,江西铅山的榜纸、临川的大笺纸,浙江常山的奏本纸,绍兴的蜡笺、黄笺、花笺、罗纹笺,均比不上宫内常用的澄心堂纸、龙须纸,更遑论陛下敕造的这些了。”
“我倒是想起来曾看到许彬用过一种纸,”石彪忽然道:“有种说不出来的纸香,看着平平无奇仿佛白纸似,可把整张纸在日光底下一照,正中间会显示出一方拳头大小的大小暗纹水印来,乃一团隐透金光的金鲤戏莲,低调华贵。”
皇帝听了,自然要找许彬来问。问许彬何在,金英回道:“万岁,武官们瞅着西边供皇子们练习的校场好,个个跃跃欲试下场比试去了!”
“哦,有这等事?”皇帝倒没生气,“许道中不是文官吗?走,咱们也去瞧瞧热闹!”
于是由一班大员、内侍们簇着,往校场方向而来。金英要通报,皇帝阻止,遥望场中,除了看热闹的外,但见怀宁侯孙镗、早由锦衣卫百户升为指挥佥事的袁彬、以及以翰林院学士晋升礼部侍郎的许彬正骑马兜场遛完一圈,策立场中。
孙镗开言道:“马肥弓好,忍不住手痒。久闻京城三郎中道中兄文武双全,袁兄更逢大喜,今日不来虚的,不拘礼数,纯切磋一番,如何?”
许彬正比试着手中弯弓,十分喜爱,闻言哈哈一笑,举手一拱示意,袁彬问:“哪个先来?”
孙镗道:“袁兄请。”
已有侍卫向宫人借了靶子,在百步外立好,袁彬跳下马来,站稳,拉弓,接连发矢,十箭内约中七八箭,擂鼓声咚咚不绝,有人喝彩:“好!”
孙许二人亦赞好。袁彬却并不怎么得意,“十得七八,总有数箭未中,不能算做什么彩罢。”
孙镗道:“话不可这么说。袁兄佳绩在前,我们压力不小哇。”
袁彬摆手:“侯爷言重,班门弄斧而已。”
“嗐,哪有什么班门!”孙镗转过头请许彬,许彬谦让,孙镗也就不客气,来到发箭的位置。
只见他左手如抱婴儿,右手如托泰山,喝一声着,那箭飞射而出,不偏不倚,正中红心。
场上顿时雷起欢呼。
孙镗不慌不忙,一支接连一支,大家目不转睛看着,竟是十支全中!
“好哇!”
“神射手!”
“侯爷真是名将!”
赞美如潮水般涌来,连皇帝也欣慰点头:“孙卿无愧也!”
曹钦摇着扇子,“嘿嘿,这下许二郎还比什么比,最好也就怀宁侯这般了。”
石亨瞧瞧远处似乎不为周遭所动的青年,眼底闪过一抹光,漫道:“你等着瞧吧。”
听他语气,像有什么后招似的,闻者不禁好奇起来。
但见青年不急着下马,而去跑了回蹚子,到箭靶竖着的地方,留神一看,返辔驰回,顺手向腰间摸酒,发现因着官服而未佩,遂罢,弹一弹弓,拔箭。
刚才为孙镗而敲的震天价响的铜鼓声息下来了。看众也仿佛感觉到了什么,暂止踊跃,盯着青年。
唰!
稳稳当当,一箭红心。
这不算什么,厉害的在后头。
前箭甫中,后箭疾至,巧巧对准第一支的箭杆,飕地一声,居然将头一支箭劈为两瓣,插入才刚插入的原隙内!
睹此奇技,场内无人发声,直至鼓声炸雷般响起,大家才如梦惊醒,喊呼遏云。
许彬尚欲再射,背后却有人一拍,返顾,乃是孙镗,目放异彩:“佩服,佩服!”
许彬连道献丑。
“原来许卿身手如此了得,不亚传说中的养由基啊!”又有掌声接近,许、孙、袁三人一望,连忙行礼。
皇帝大大夸奖了许彬一番,当场赐了一条玉带,又问他水印嵌纸一事,许彬答:“这……是一名好友所赠,微臣也不过得了三四张。”
“哪位好友,作何营生?”
“这……”许彬吞吞吐吐,思索着怎么回答。
石彪环臂站在一边,微笑着,看着。
“不管他在哪里,作何营生,朕想见见,看看那种纸。”
“陛下若喜,微臣愿意将现有的悉数奉上!”
皇帝疑惑:“听许卿口气,倒不愿意朕见那位高人似的?”
“不不,只是……只是不知那好友现在还做不做纸……”
“这你不用管。许卿,如同你与怀宁侯他们较量一样,朕也想见见同道中人哪。”
话到这份上,许彬再想推脱也推脱不过了,半晌道:“其实此人……就在宫中。”
皇帝挑眉。
“是贞——万姑娘所赠。”
“万贞儿?”皇帝语气听不出好歹,不过许彬知道,宫人禁与外间私通,论起来是大过,因此用从未有过的快速语气辩明:“禀万岁,那还是景泰年间事,当时臣觍颜教导东宫习剑,有时在学堂碰见,万姑娘待人极好,吃的用的,不论詹事们,还是微臣,或者下人,都受益良多,纸也是那时得的。”
怕皇帝不信,他又道:“可请商大人作证。”
商辂跟在后头人群之中,皇帝瞧一眼,“罢了。”过一会儿道:“她今日亦在紫光阁。袁彬。”
“臣在。”
“太后恰携众在彼处盛会,正好,你也该去向太后谢恩。”
袁彬低头:“是。”
太后在分食鲥鱼,众小姐洗手作羹汤。
鲥鱼主要是吃个新鲜,可离水即死,所以能北上来的就很难得,太后让大家做,多半是为了看看各人手段。
挖肠去胆,拭去血水,这些头绪工作都是有人做了的,到了六人手里,是干干净净的一条鱼。滴滴从未见过这种珍罕物,一时不知红烧还是油煎,但看其他人,却都取锅烧水,一副清蒸的派头,她想,莫非这种鱼特别难煮,所以先要蒸?不对呀,越是上供的鱼,越该嫩才是——那么,这种鱼只适合清蒸?
她不敢乱动,看看手头有姜葱,想想这些配料总是用得到的,不如先准备好,于是剁剁开切起来——她这也算歪打正着,因为鲥鱼历来只论清蒸,若用别的作法,易失鳞脂,膏肪荡然。秀珠是知道的,将花椒、砂仁擂碎,加上花雕葱丝,不用生抽、盐花,同鱼一起上锅,接下来擎盘散馥,自然等它明透鲜美就好。
等待的时候想看滴滴的好戏,可滴滴却只顾埋头切菜,她看了会儿,转头去看别人,却让她发现一个异类。
只见王钟英拿着厨刀,三下五除二地,把一条鲥鱼鳞片,全都刮掉。
袁彬成婚(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