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乞巧赛针
  “织女是天上最巧的人,能织出春天的朝霞,夏天的彩虹,秋天的流云,冬天的瑞雪。她又是个善良的人,常常把自己的‘巧’分给别人一点,就这一点点,在人间的人已算巧到极点了。”红姊姊朝各家小姐说道,“每年七月初七,宫里头的规矩,大家一齐向织女‘乞巧’,到了晚上更有赛针会,老娘娘打赏,亨儿姑娘嘱我来问一句,小姐们参加不参加?”
  太后都参与,她们岂有不识眼色的理。等红姊姊一离开,吴灵犀首先大叫:“这个我可是最不会的,到时候会不会出丑呀?”
  张珊扑哧笑:“还有两天时间,你赶紧练习练习。”
  “太子殿下来吗?”秀珠问。
  柏媛道:“乞巧是女孩子的节日,殿下怕是不会来的。”
  “哦——”秀珠声音拖得老长。
  似乎赛针会一下子没那么大乐趣了。沉沉间,王钟英问:“所谓赛针,到底是赛些什么呢?”
  而秀珠关心起另一样:如果赛得好,不知太后会赏些什么?特意通知她们参加,又会不会有什么特殊含义?
  赛针当日,除了太后,皇后及众位娘娘都来相陪,难得的是,几位公主也来了,带头的是重庆公主——宫中多称她为大公主——而且她竟然是赛针会的总主事。想起重庆公主是东宫的亲妹妹,说不定就是将来的大姑子,各小姐不由明里暗里将她打量。
  赛针安排在御花园的曲水流觞阁,阁前有园里最大一池清水,盛开着荷花。作为主事的大公主先请太后坐在阁中正面的凉椅上,再陪皇后诸人入座。每位娘娘后有两个侍女轻轻地扇着扇子,脚旁各有一炉藏香,乃为驱蚊之用。
  虽值暑季,入夜却有几丝凉风,伴着满塘的荷花香气,酷褥不觉渐渐散了。
  上弦月悄悄地挂在西南角上。亭子外、池塘边、游廊上渐渐聚集许多人,都是各宫参加赛针和看赛针的,今日特许而来。
  就连过年也没这么不拘过。所以有人说论热闹,过年其实比不上赛针,这是女孩子们一年一度最大的欢乐大会。
  围着池塘摆了三条长桌,上罩红绫。红绫上是一副副已经备好的赛针的工具:针、线、花签、绦子。
  针与线有两组,一组为十根细如牛毫的绣花针,配十根纯白的细丝线,放在一个纸夹里;另一组为十根短粗的眉针,配一百条半尺长的粗线,同样放好在一个纸夹中。赛的时候一根细线穿一根绣花针,把带着针的线垂下来,搭在竹制的花签上。十根针的扣要一般齐,然后用绦子把花签的一端扎紧。绦子结尾处绑结,以防针掉下来,这个结亦有专门打法,叫喜鹊结,每个结要与花签另一端雕刻的花纹对称。
  眉针亦如法炮制,不同的只是十根粗线穿一根针而已。
  这样,谁先穿好弄好了,就一左一右各举两个签子,花形在前,彩绦在后,到大公主面前请求检验,如合格,再由她亲自带到太后面前领赏。老娘娘喜欢手巧的人,很高兴,常常是重赏,皇后也有赏,妃子们也有赏,都图个一乐。
  大公主面前的掌事宫女用朗朗的嗓音把比赛规矩清楚简洁的说明,紧着第一批参赛的就上场了。六位小姐在三桌中正对着阁门的那桌,无疑她们是今年最引人注目的人物。
  掌事宫女在香炉中点燃一支小香,以香烬为停止记号。
  比赛开始。
  听起来似乎挺容易,其实在没有烛光只靠天上月亮照明的情况下,一要穿,二要穿得整齐,很难。
  先说绣花针,虽然一线穿一针,可线细且软,只能使眼睛眯缝看;粗针呢,又得穿十根进去,常有最后几根怎么套也套不进的情况,偏偏又使不了蛮力——吴灵犀左弄弄,右弄弄,一个也弄不好,觉得舞刀耍剑都没这么难。
  滴滴穿了两根之后,渐渐有了体会,在月亮底下穿针,其实并不凭眼睛,全仗手的感觉。左手持针,拇指和食指把针一捻,知道针孔的位置;把针孔摆正,用右手小指挑起丝线,也是拇指食指一捻,丝线头捻紧,习惯性的舌头轻轻地一抿,线就又紧又滑,然后左手持着针轻轻往线上一套,线刚穿过孔,就在这一眨眼的功夫,右手飞快地把丝线头掐住,往外一抻,线就逮着抻出来了——依此类推,十根绣花针飞快穿兑,丝线的剪口比齐了,在一样长短的地方结成一样大小的扣,再比齐了,用花签子穿成串,接着在签子头上用缎子结上喜鹊结,一个花签就算完成。
  正要开始穿眉针,她从抓住窍门的喜悦中突然回过神来,往秀珠那里望一眼,却见那位平素在家最多绣条帕子的大小姐尚未完成十之一二;再睇另四位,也还未有做好一根签子的。
  她的动作慢了下来。用眼光瞅瞅其他两桌,宫里不用想也知道并不乏能工巧匠,据她所知,那位红姊姊就做得一手好针线,三日前自己在房中把绣好的靠垫摩挲的时候,正巧她进来看到,眼睛一亮,两人后来就针法很是讨论了一番,从而知道她是位高人。而据红姊姊讲,言谨姑娘比她更胜一筹,在言谨姑娘之前的贞儿姑娘,更可算红姊姊的半个师傅呢!
  虽然红姊姊没有参赛,可既然敢来太后娘娘面前的,总得有一手。可如今,集体变拙,不说在宫中待了两月,以前的经历就使滴滴瞬间明白,宫女们在让。
  也许她们其中的某人以后就是太子妃、太子侍妾,更远的以后说不定是皇后,是娘娘,谁愿意冒冒失失得罪?
  而自己,在目前,是绝不可能当出头鸟的。起码不能惹恼石秀珠。
  ……
  第一个交签子的是柏媛。接着是王钟英。然后是张珊。
  秀珠与吴灵犀简直不是比快而是比慢了,两个人纠结无比,看得其他的宫女们也很纠结。毕竟不能太丢了宫里的面子,面面相觑之后,大概觉得再等下去过于暴露,终于有宫女带头交了签,这下陆陆续续的,等到秀珠去交的时候,已经是倒数第三了——她之后是滴滴,吴灵犀垫底。
  不过还好,凡是参赛的都会得到赏赐。七月是瓜熟果盛的季节,太后给每人赏了一盅金盅乳瓜,滴滴小心用银勺舀着,觉着味道不错。太后叫她们过去,笑道:“这下好玩,六个丫头,前三名跟最后三名揽全喽!来来,你们三个是不是该给她们三个敬酒,以后要更进一步,多多切磋。”
  于是侍女过来斟酒奉盏。滴滴没觉得什么,秀珠可大不爽快:大家都一般儿来进宫参选,谁也不比谁高半截儿,凭什么我们给她们敬酒?
  不过太后的面子不能拂逆,只好若无其事的喝了,太后又对皇后道:“听说东宫最近收敛了不少。不过依哀家看,还是尽快把他的事办了的好,这是正事。”
  “母后说得是。成婚之后,想必东宫的性子更能稳定下来。”
  在场所有人都竖起了耳朵。
  偏偏太后不把话题继续下去,向周贵妃道:“东宫里那些丫头,哀家瞅模样长得都还好,怎么就没知道侍寝的?”
  此话一出,小姐们都红了脸。
  “回母后,”周贵妃前次没辩解的话,正好在这里说清:“这里头有缘故。”
  “哦?”
  “一来,太子不喜;二来,贞儿后来跟我说,我觉得稍稍晚些,亦有道理。”
  太后示意她说下去。
  “管紧一些,是为了将来好。如今东宫还是长身体的时候,如果年纪轻轻,譬如郕王一样,被勾引坏了,那岂不是对不住老娘娘的托付?”
  想起郕王百求无子的教训,大家都肃了颜。太后点点头:“确实。万岁爷当年也是王振管得紧,身子结实,要不然岂能在外头经那样一番折腾,还能无病无恙的回来。”
  “可不正是。”
  纪妃瞧周贵妃三言两语轻松解脱,心中冷笑,不愿话题老在太子身上打转,朝高淑妃道:“姊姊,我听说德王最近把他那些鸟啊香囊啊什么的全撇了,读书练武都很认真,是怎么回事?”
  提起这个,高淑妃掩不住笑容:“阿弥陀佛,以前总半男不女的,现在可好了。”
  “看来是长大了,姊姊的话知道听了。”
  太后道:“哦,这我倒是不知,见潾肯把他那学舌鹦鹉抛了?”
  “是呀,”纪妃笑着:“臣妾看他那样子,以后说不得要当大将军,保家卫国哪。”
  “好,好,好。”
  太后一连三个好,气氛极其和乐。
  赛针会热闹一阵以后,对于各宫来赛针的女孩子们来说,又有私下约会。比如曾经是好姊妹的,因为分到不同宫里好久未见、趁此机会碰碰头说说知心话啦,或者数个合得来的再偷偷聚在一起重新用一盆净水测彼此的喜运啦,又或者难得清闲于月下独自散散步啦……反正这一夜直是闹到宫门下锁也不拘的,只要东方发晓前能各回原位就行了。
  滴滴属于第三类。她单身藏了几根香,专捡偏僻地方走,为祭奠莫姨。
  此日七夕。原是天上牛郎会织女相会的日子,树枝间偶有喜鹊喳喳飞过,是给他们搭桥去了么?
  滴滴回忆着儿时自己依偎在莫姨怀里听她讲银河渡桥的故事,娘去得早,自有记忆起,她就是被莫姨一手带大的,虽然苦,却也不是没有欢乐的时候。
  莫姨,你说人死后都是有灵魂的,娘一定在保佑我。你呢,你在么?
  我好想你。
  穿过一条长满荒草的小径,不知到了何处,像是个园子,似多年没有修葺,风吹落叶萧萧,一种寂寞孤凄的景象,真令人悲从中来。滴滴想这个地方大概可以了,对着月亮,从袖中取出香,火绒擦上,燃起,插好,对着跪下四拜。
  拜完,也不起身,就势坐着,对住冉冉青烟,满腹话想说却不知从何说起,最后想道,人去有灵,纵然自己没说出口,莫姨总也是知道了的吧!
  我已经知道那天夜里到底是怎么回事,莫姨,滴滴一定替你报仇。
  静呆了片刻,这才站起,脑中故人音容相貌浮旋,一步一回头离开。
  蓦然听得线线弦挑之声,凄凄切切,仿佛勾人魂魄。滴滴好奇,忍不住循声而往,但见不远一座亭内,正有人抚琴,旁边一坐两站,共四人。
  两个坐着的人滴滴不认识,看梳髻打扮似妃嫔,可衣衫陈旧,尤其弹琴的那个,明显年纪较老了;站的两个,却让滴滴大感吃惊:竟然是贞儿姊姊跟言谨姑娘!
  滴滴原地想一想,终于没克制住,借着树丛往亭边移去。
  一阕既终,听得四人对话隐约传来。
  坐着的年轻嫔妃道:“他人欢笑我余悲,太妃娘娘当宽怀些,此曲过于黯然零涕了。”
  太妃?
  滴滴忙瞪大眼往那操琴人窥,宫内除了太后外,还有太妃么?既是太妃,何以在这样潦倒的地方?
  太妃按住不止颤动的丝弦,道:“多谢桓嫔劝慰,我平日也不至于如此,只是贞儿言谨前来,一时想起前事,不免有物在人亡之慨。”
  “此青桐琴是郕王所送?”贞儿问。
  “是啊,”太妃依着琴,流下两滴泪下来:“可怜我那儿,临死之前也未得见他一面。”
  亭中沉默了一阵,许久言谨道:“那些旧事,还是莫谈的好。”
  太妃叹口气:“以前你们来看我,我不谈。不过时至如今,四五年过去了,我一直想问问,我儿当时到底是怎样去的?”
  叫桓嫔的道:“太妃娘娘……”
  然而太妃神情坚定,她道:“贞儿,你当时在东宫,这些应该比旁人知道得多些。”
  “到景泰七年的时候,郕王殿下身体就一直不好,太妃是知道的,”贞儿缓缓开口:“所以后来陛下重新登基后他没多久就过世,确实回天乏力。”
  “可我听说他是含恨而薨?”
  这一问很有力道,桓嫔言谨不好阻止她,只有略现焦急的望向贞儿。
  “据说郕王听到复辟消息后,一连说了几个‘好’字——实话说,若殿下没有一点遗憾是说服不了人的,可无嗣是个大问题,所以后来殿下没再说半句话就让了位。也许他心灰意冷,娘娘,就莫再执着了罢。”
  听着眼泪阑珊。太妃拭目道:“可怜我只有这么一个亲生之儿!他是得病,可也不该如此猝卒!皇帝定然心内有亏,不然我儿生前为自己所建之寿陵,何以被他下令拆毁,只以亲王之礼相葬!”
  “娘娘是听了谁在乱说?”
  “明眼人都知道!兴安被远调南京,并且不久后就死在那里,难道还不是皇帝的报复?”
  “太妃娘娘!”桓嫔阻道:“这是别人嚼舌根子,您不能信!”
  “兴安向来身体好得很,一句暴卒了结,任谁都察觉蹊跷。”
  “兴公公——娘娘就当他以身殉主吧。”贞儿低低道:“过去的已经过去了,活着的人好好活着,就是对死者最大的安慰。”
  太妃一愣。一旁的滴滴也颇受震动,竭力伸颈想去看看贞儿姊姊此刻表情,无奈她始终背对着她,不曾转过半个侧脸来。
  “是啊,斯人已逝,”桓嫔若有所感:“像我,有时候真不知道活着干什么,可有时候又一想,竟然是因为被废而逃过殉葬的,那么,这就是所谓的祸兮福所倚,这就是所谓的命运?”
  言谨劝道:“小姐,蝼蚁尚且偷生,您怎能那样想?况且万岁开恩,不是后来宣布废除妃嫔殉葬之制么。”
  桓嫔一笑,握住她手,多年主仆之情,尽在不言中。
  太妃把弦猛力一拨:“命,这就是我们所有人的命?!”
  她这一句似问非问,勾起在场之人对这深宫的感触来:她们痛恨它,憎恶它,却又依靠它而活。
  且不说外间风云,单就宫中女人自己,各有美貌,各有千秋,容貌并不是顶顶重要的,看的是各人心机强弱。女人们是彼此的情敌、仇人,汰弱留强的斗争,缜密的心计,比战士更为惨烈。为攫住一个男人的心,本是同路人,相煎格外急,不是你死,便是我亡。没有一天可睡安宁……只因天下男人之心反复难明。
  能得宠上位必然是残酷的,然而最残酷的是,不是你上去了就安然了,不知还有多少人等着看好戏,不知还有多少人想使劲心机把你扯下来。这是一个好像被设计好的环境,如花少女纷纷送进去,然后,冥冥中仿佛有人大笑,看里面时不时闹出的勾心斗角不和传闻,好证实人性的丑恶,好证明人的不择手段。而那些上去过又被拉下来的人,更是被人嘲笑:活该,这娘们心机太重,还以为自己赢定了?
  蝉虫在草丛中唧唧。
  秋意寒凉。
  贞儿道:“不知在哪里看过,说命这种东西,总是擅长风霜相逼,却又绝处逢生。人的坚韧,总是在艰难困苦中方显现出来,”她顿一顿,“很多时候,好未必好,坏未必坏,娘娘但想一想,也许能稍感释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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