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锁钥铜符(上)
  景泰八年的元旦朝贺,皇帝没有出现,在左顺门等候的大臣们议论纷纷,先有彗星示警,而朝贺居然停掉,皇上病势似乎不轻,一连十日,每日只由兴安出来答一句“万岁安好”,再多打听一句别的,都是枉然。
  到了十二日,内阁与各部在朝房会议,年前三尚书提交上去的早建元良的奏疏如石沉大海,没有回音,然而现在看来是刻不容缓了。
  又过两日,眼看将至正月十五,照例皇帝要大祀,而后临朝,表示新一年的办公正式开始,各大臣也要解印的解印,恢复所司职务,可皇帝究竟能不能如常举行大祀,现在看来成了疑问。
  京城有名的酒楼“八仙聚”不轻易让外人进入的后院,有一幢不起眼的小楼,单摆浮栏,两层,终日不开窗,只有一道扶梯通上下——很多酒楼自己人都以为这是废弃的楼房而已,殊不知另有秘密。
  扶梯是活动的,以机关操纵离合,一楼灰尘堆满,二楼却极其干净。
  此刻,楼上有两人正对话。
  “叔父,你说石家是真心有意跟我们联手么?”问话的人二十出头,一身锦绣,招牌黑骨撒扇不离手,正是三权阉之一曹吉祥之侄曹钦。
  被他称为叔父的自然就是曹吉祥,他揭开手头茶盖,吹气:“急什么,到时来了自然便知。”
  “我是怕我们跟他坦白,他的底咱们却还没摸到呐!”
  “坦白?”曹吉祥瞅他一眼:“谁坦白?”
  曹钦楞:“咱们既然答应见面,难道不是——”
  “我掌兵营一半,他掌兵营一半,闲时相约叙叙话,能有其他别的?”
  “哦,哦——”曹钦心照不宣的笑了,“侄儿明白了。”
  “明白得太晚!”曹吉祥说他:“石亨虽不足为虑,可你看看他家儿子!照沂王殿下所说,石亨之所以愿意靠过来,石彪起了很大作用——你自个儿掂掂,你有人家的头脑不?”
  曹钦在京城横行霸道,最听不得的就是“小侯爷”怎样怎样,此刻在自家叔叔前不好辩驳什么,只道:“他不过是个墙头草!当年东宫被废,他卯足了劲跟门公公献殷勤,进而邀得万岁宠信;如今万岁眼看无后,他马上又打起了咱们这边的算盘,也不懂沂王怎么会接纳他!”
  “就凭你这一句,足见你连沂王那个半大小孩都不如!”曹吉祥点他的脑袋:“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当年听说石彪还差点将沂王殿下送进虎口,殿下尚不放在心上,你斤斤计较什么?”
  “我这不是提醒您他们不可靠嘛!”
  “没有谁可靠!”曹吉祥对自己的这个侄儿可谓苦口婆心:“钦儿,这世上只有一个‘利’字,才是最可靠。”
  “那……那我们也是为了‘利’?”
  “当然,而且一旦成功,将是天大的‘利’。”曹吉祥眼中闪着深沉的光。
  “可、可是叔父——”曹钦想问,叔父是怎么能预测当今皇帝无子并会得大病的呢?况且虽然目前形势看病势沉重,但说不定一下子又好了,他们谋的是相当于造反之举啊!
  想到这里,他一警,吞了口唾沫决定还是不要问了,只管听叔父安排就好。不由想起现在外间风传的流言:“叔父,听说王阁老已经提奏太后,迎立襄王世子,而且宣召亲王所用的‘金符’已经由尚宝司送交仁寿宫了,这到底是不是真的?”
  襄王前面提过,当年上皇蒙尘,由于襄王最长且贤,坊间就有迎襄王继位之议,后来虽不曾施行,但现在重新提起,襄王老矣,但迎其世子,也就是皇帝及上皇的堂兄弟,是顺理成章的事。
  “不确定,”曹吉祥摇头:“这件事除了皇上、太后娘娘,就算是内监,只怕也是难以清楚的。”
  “兴公公呢,他总该知道?”
  “他是皇上身边一条狗,知道也不会告诉我们。”曹吉祥哼了声:“满朝文武,多数倾向沂王,但万岁并不乐意。”
  “那是,”这是大家都明白的事,曹钦答:“以今上对上皇的态度,有目共睹。沂王复储继位,上皇必然出来,今上万一真有个……难道不顾虑他的身后?”
  只怕到时太庙都进不了!
  曹吉祥点头:“所以王文才揣摩其意,提出迎立襄王世子,好建拥立之功。”
  拥立之功!曹钦恍悟,岂不正是他们现在所图谋?自古从龙之臣,必然位极人臣。
  “那样一来,襄王世子定感激皇上功德,皇上也就不必担心后事了。”
  “正是。”
  曹钦急道:“果真这样,那岂不——”
  曹吉祥挥手:“那是不可能的事。”
  “诶?”
  曹吉祥叹气的看着自己侄儿,朽木不可雕,良木在别家呀!
  “你想想,宣召的金符在上圣皇太后宫中,她肯把自己孙子的储位让给外人?只要掌住金符不放,谁敢违反太祖高皇帝的成宪,擅召襄王与世子?”
  啪啪啪,楼梯口传来掌声:“曹公公对事情的看法,实在高人一筹。”
  曹吉祥起身,拱手:“侯爷,小侯爷。”
  石亨父子回礼:“曹公公,曹少爷。”
  曹钦虽然不愿,不过尽主人之礼,还是去沏茶。
  “请坐。”
  “请。”
  分宾主之礼坐下,石彪曹钦各侍立一旁,石亨道:“我是粗人,就不讲那许多罗哩罗唣的废话,以前本侯错看了曹公公。”
  “哦?”曹吉祥含笑:“此话怎讲。”
  “今上如何得位,不需赘言,你我一清二楚。讲实话,上皇对臣下们很好,就是太好,以至顺着王公公而……这也不去说了。两兄弟,一个仁厚,一个偏狭,仁厚被囚而偏狭上位,也许是天有所应而令彗象示警,曹公公乃大智慧之人,本侯不及耳。”
  “侯爷万万自谦了,”曹吉祥摆出惶急的姿态:“曹某怎担得起这般过誉?”
  石亨道:“不是过誉,是今日本侯既然来到这儿,就希望曹公公能明白本侯的决心,有些话,不必遮遮掩掩。”
  曹吉祥暗道,你决心未免下太快了些。事过顺反疑,他不急不徐试探:“侯爷以为,大局会有什么变化?”
  石亨与石彪对视一眼,石彪点头,石亨拢过头来,隔着小茶几压低声音道:“我刚才从宫中出来。”
  曹吉祥手一震,搁下茶盏,亦放低语调:“你见到万岁了?”
  “是,气色之坏,无法形容。”
  曹吉祥沉吟:“然而腊八那天,虽则小恙,到底是无事。”
  所以这也是令外间纷纷猜测的原因,何以短短时间内朝贺都不行?
  石亨道:“陛下亦知外间诸多传言,为安定人心,决定十五照常举行南郊大典。”
  “可你不是说他——”
  “是,祭祀天地,礼仪繁重,兴司礼出的主意,让今上从就近扈驾的武臣中,悄悄选一个,代为行礼。”
  曹吉祥眼睛一亮,看着对方:“是阁下?”
  石亨点头,带着得意的神情。
  曹吉祥拊桌而起,“皇上真的病重到卧床不起的程度?”
  “是,自言头晕目眩,耳畔常有嗡鸣之声,如风雨金鼓杂沓,夜不安枕。”
  曹吉祥来回踱步。
  “曹公公,这是第一手的资料,我一出宫来就告诉了你,足见我的诚意。你也该说说你的意思?”
  “兹事体大,要从长计议。”
  “这是不世之功!”石亨比他直接得多,“有你我的兵权在,何愁事不能谐?”
  话说到这个份上,曹吉祥也是做了监军太监多年的人,更不是没打过仗,知道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应道:“好!”
  “这才是爽快人!”石亨哈哈大笑,“不过,我另有一重考虑。”
  “请指教。”
  “沂王复位,年纪尚小,就算拥立,大致总是由上皇做主,既然如此,何不直接奉迎上皇复辟?”
  “这……”
  “如此功劳尽在你我,不但群臣无话可说,对沂王,也交代得过去。”
  一句功劳尽在你我大大打动了曹吉祥,想想自己有可能就是王振第二,滋味实在美妙,不需要多加思索就同意了:“这是件惊天动地的大事,虽有八分把握,但要做得干脆利落,得实实在在的找两个帮手,好好商量。”
  “这是自然,曹公公有何人推荐?”
  曹吉祥提到了杨善徐有贞,石亨则不愿意多找人,一则严防泄密起见,二则,也未免人多分功。
  随后两人初步商定大概,南宫、仁寿宫找谁接头预先暗示,日期安排,在哪里汇合,怎样在尽短时间内赶到南宫等等,其中最关键的一点,要无声无息进入内廷,钥匙在谁那里?
  紫禁城,有句俗话,京城百姓耳熟能详,叫“大圈中的小圈圈,小圈圈中的黄圈圈”,其范围前为午门,后为神武门,左右为东西华门。在这长方形的区域内,又分外朝跟内廷两大部分,以乾清门为界,乾清门内以北,便是内廷,“非内廷行走人员”即令是王爷,亦不得擅入。
  南宫位于大内偏南,还好,不用经过东西六宫,然而即便是从最近的东华门进入,除了对应的东门钥匙,还有铜符,无论哪一样,都是难以弄到手的。
  “一旦起事,如果城上有人接应,大开城门,这是最好的,”石亨说:“曹公公,你跟刘公公交情似乎不错?”
  意即让他想办法。
  “我与刘公公确实还行,但刘公公掌的是内城九门而非皇城七门,找他无用。”曹吉祥苦笑。
  “那皇城七门的守备是?”
  “中府都督府领宿卫。”
  “英国公张軏?”
  “正是。”
  石亨以手指敲着桌子,曹吉祥见了,“怎么,侯爷跟他相交?”
  “或许,本侯可以试试。”
  过不了几天,武清侯府设下盛宴,邀请老朋友张軏欢宴,说是“赏马”,赏的什么马呢?——“扬州瘦马”。张軏哈哈一笑,心知肚明,爽快赴约。
  石亨父子相陪,席间周旋,极尽殷勤,酒过三巡,张軏心不可捺,石亨笑侃:“瞧瞧,唯恐春宵苦短哪!”
  “哪是春宵苦短!”说到这儿,张軏也不避他,发起牢骚,道是自个儿的差使难当。
  “喔?”
  “陛下这阵频频请外间名医进城,寒冬半夜的,每次都要我从热炕上趟赶着去交钥匙,你说是人干的么?”
  “可惜不能我代替你,我皮粗肉厚,倒是不怕这些。”
  “是,你原是战场上历练出来的,些许风雪自然不在眼内。”张軏喝着美酒,“不过,呵呵,这个烦心昨日没了。”
  石亨倾着身:“何故?”
  “城门钥匙不在我这里了!”
  “什么?!”石亨万料不到,一时情急,猛地站起,张軏皱眉:“侯爷——这是怎么了?”
  “没事,没事!”石彪装着把他爹扶一扶:“想是喝多了。”
  石亨顺着坐下,“对,对,一时冲上脑子。”
  “唔,这酒后劲足,”张軏不疑有他,自顾自点头:“不过确实甘醇。”
  石亨哪还管酒,追问:“怎么不在你手里了呢?”
  “于少保要过去了。”
  石亨倒抽一口冷气,怔怔地看着他说:“于少保?”
  “是啊,很奇怪不是?”
  石彪道:“可他凭什么要钥匙,钥匙向例归中府管才对。”
  “他要,有什么法子?他可是万岁爷最宠信的大臣,又是兵部尚书,说如今内外纷攘,由他暂时保管。”
  石亨父子对视一眼,莫非他察觉了什么?
  想到这,两个人顿觉如坐针毡,石亨几乎想立刻宣布毕筵,石彪转念,替张軏抱不平:“这简直是不信任而且看轻国公的能力嘛!”
  也许是喝多了酒,这句迹近挑拨的话很有效果,张軏立马愤愤的说:“原是!他一个外臣,来管内廷的钥匙,太大包大揽了!”
  石彪当即接道:“我实在为国公不平,为什么不把钥匙要回来?”
  石亨明白了儿子的意思,附和:“是呀,太不给脸了!”
  张軏原本还有着减轻副担子的意思,如今被两父子哄得晕晕然,“如果万岁爷降旨,我当然会去要。”
  “何必等降旨,”石亨说:“此事事关重大。虽说大家都知道于少保对万岁那是忠心耿耿,可国公您的职责毕竟您自己担着关系,要出个万一,您想想,该您负责呢,还是于少保负责?”
  张軏酒醒了一半,“是,是!”
  “所以您先跟陛下说,就算陛下不降旨,您不也脱了干系不是?”
  “对,对!”
  可惜张軏递了牌子进去,皇帝却一直没有召见。据徐有贞夜观星象,紫薇黯淡,蕃卫诸星发亮,最好时机不能过正月,如今过去大半,不容再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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