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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立新主
  宫里的宫女太监规定每日丑末寅初起床,相当于现在的四点——月昭初时没意识到,后来才猛然发现这意味着永远都睡不了懒觉了!——这对视睡觉为人生头等三件大事之一的她来说不啻是大打击,站在床铺前好一会儿才打起精神,扑水洗脸,开门。
  小宫女们比她起得更早,但见有三四人影走动,各处殿宇屋檐下的灯笼一盏盏次第点亮,渐渐粘成一片片的红,远远看去,像虚幻的梦境。
  先去西殿吃早饭,四鬟与赵忠的份是与其他人分开的,有一大桌,通常六个或八个大大小小的竹笼,有点像广式点心,包子啊馒头啊花卷啊春卷葱油饼等等,赵忠爱吃面,还单独给他下面,佐料很丰富,细丝酱菜或牛肚丝什么的,十分丰富。
  月昭进去,就看见小红小橙已经在外间吃了,因为值班差事不同,所以宫女们不能同时到齐吃,从锅子里舀粥,灶上打咸菜,先到先开伙——月昭想,真是赤裸裸的阶级对比。
  看见她来,小红小橙连忙起身行礼,月昭想起一件事,问小红:“昨天元儿姊跟我说今天要去做秋衣,是吗?”
  “回姑娘话,是的。”
  “你们也去?”那谁来干活呀?
  “回姑娘话,分批去。您四位自然是优先的。”
  “哦……”
  “贞儿,”利儿走进来,看见她:“你吃过了?”
  “没。”
  “利儿姑娘。”小红小橙朝她躬身。
  利儿应了声,朝里面走,月昭乖乖跟进去。
  选了热腾腾的蒸糕坐下,利儿说了:“你有什么事记不起的,问我跟元儿,去问那些小丫头,不是规矩。”
  “哦。”月昭乖乖应,“今天我们真的去做衣服?”
  “瞧你那高兴样儿,”利儿道:“可千万别让老娘娘看见。”
  “我知道。”太后正为瓦剌果真来犯的事十分忧心,不过做衣服是不是就是否意味着可以出宫?月昭明史不熟,但怎么也知道明朝不是这时候亡,所以根本不担心,反而更在意做衣服的事,“我们去哪里做衣服?”
  “就在六宫外的琼苑,有专门的太监领人西门廊子下的屋子里帮我们量尺寸,头上脚下,包括鞋袜在内——本来这季早就该做了,唉,没想到碰到……”
  自然是指皇帝被抓之事。月昭安慰她:“陛下是天之子,必得皇天庇佑,利儿姊你不要太担心。”
  “老娘娘一连在静室里礼佛好几天了。”
  太后敬佛,东厢专门设了一间静室,摆着一尊白衣观世音像。每逢遇到什么不顺心的大事,她总是燃上几根藏香,眼皮垂下来,双手合十,静默一会儿,也就总能应付了。如今却一连几天如此,看来外间形势很不好。
  “蒙古人真的要来了?”月昭问。
  “嘘!”利儿不赞成谈这些事,道:“那些事我们管不了,只管服侍好老娘娘就是。”
  她不愿意谈,有人迫不及待谈。下午月昭和元儿来到琼苑西门,老妈子们给她们尺头寸脚,听见外面几个负责接待登记的太监闲茶聊天。
  “哎呀,今儿个人怎么这么少!”太监甲道。
  “皇上都没了,各宫哪有暇心来做衣服,这都不明白!”太监乙答。
  太监甲道:“你说,这瓦剌人真打过来了?”
  “当然,我认得司礼监一个公公,他说郕王特意指派了兴公公协助于尚书,让于尚书好悉心筹划不受阻碍哩!”
  “看来于尚书是要大用了,听说连三阁老都得听他的?”
  太监乙道:“于尚书非常人,岂止三阁老,如今整个朝廷上下,莫不仰仗于他!”
  “哇,那么大能耐!”
  “可不是,我单讲一件事给你听,你就知道为什么大家都服他。”
  “快讲快讲。”
  太监乙津津有味地说起来,“三阁老三尚书议事,说起咱附近最大的一个粮仓,通州仓,你知道的,储米少说两百万石,于尚书不是正把所有附近能调过来的军队都调过来援守京师么,通州仓的守粮军也被叫来了,可这样却碰到一个问题,到时也先经过该处,不正好资粮于他?”
  “是呀,”太监甲道,“不过也不是没办法,把粮食烧掉?”
  “去,就你这点见识!”
  “那还能怎么样,我当然知道白白烧掉可惜,可总比送给也先强吧?”
  “于尚书就说出了个办法,不但不用烧,还一举两得。”
  “呃?”太监甲想半天:“天底下真有这样好办法?”
  莫非于尚书的脑袋多长两个不成?
  “哈,告诉你吧,于尚书的办法就是令所有赶来京城援助的军队,一律在通州仓支领禄米,能超额多拿的,还有赏。”
  “哇!”除了这个字,太监甲再想不出别的话来。
  “这样一来,通州仓的存粮既全部疏散,而且那么多军队到京,粮食问题也解决了,不再增加咱们京师负担。你说,要是你,佩服不佩服?服气不服气?”
  “佩服佩服,”太监甲张着嘴,“口服心服!”
  太监乙道:“我还听司礼监公公讲,他们跟着兴公公去找于尚书,通常深夜了,兵部值房还灯火通明,各部各员,川流不息。于尚书常常一口酽茶,忙得写字都没时间,得由他人代笔,口视指处,章奏悉合机宜,号令明审,片纸行万里外,靡不惕息——你想想,这是何等风采!”
  “要是我也有幸能见一见就好了。”太监甲满是崇拜的声音。
  “咱们哪里有这福气。”
  太监甲道:“那这么说,京师应该保得住吧,有于尚书在?”
  太监乙望天:“就算保住,只怕也是一场血战。”
  由于各边城得了命令,据关不纳,也先想靠皇帝大捞一把的计划失败了,于是气急败坏的率领瓦剌精锐骑兵浩浩荡荡一路杀向北京,并放言论:“我愿送你们汉人皇帝回京,无奈你们个个闭城,自己不要,孰曲孰直,你们汉人百姓评评,是我的不对吗?”
  天下哗然。尤其是不知情的民野,并非能明白也先“挟天子以令诸侯”的诡计,目的在骗开城门,而认为如今坐在宝座上暂代朝政的摄政王有意谋夺大位,所以不肯奉迎皇帝回京。若真的成了舆论,别说边关各将即将不稳,就是猜忌之心,也能马上摧毁现在好不容易凝结起的上下一心。
  “也先太狡诈了!”王直一拍桌子:“真正以万岁为奇货,可恨!”
  兴安装似叹息道:“如果已别有一天子,也先就无货可居了。”
  如平地扔雷,各人反应不同,金英立刻道:“无礼!”
  胡濴摸着胡须不说话,王直看看他:“当初立太子,就是为了安定人心,如今……”
  王文道:“兴公公也不能说是没有一点道理。毕竟太子幼冲,值此忧患危疑之时,以立长君为宜。”
  陈循望向于谦:“于大人,你有何看法?”
  此话一出,大家的目光都转向他。
  于谦正站在京城布置图前,凝视着德胜门外那片空地。
  “照目前形势看,”于谦一字一顿地,迎上众人的目光:“如果真心实意的救皇上,只能废了万岁的名号。”
  “姑娘,秋衣做好了。”小红和小橙各捧一只大盘进来。
  月昭正在整理太后的几个硕大衣橱,闻言闪身出来,惊喜地:“这么快?”
  “嗯,这是姑娘们的四套,底衣、衬裙、外衣、比甲,以及白绫袜子跟青鞋,姑娘你对对。”
  月昭揭开蒙住的红绫,“深玫红的?”
  “姑娘不喜欢?”
  “不不不。”
  小橙问小红:“红姊姊,我们一年四季都有衣裳领的么?”
  “是呀,春夏多为绿色,秋冬多为红褐色。”
  小橙道:“真好,在家时只有过年才穿得到新衣裳呢!”
  小红笑她,然后问月昭:“你看要绣什么样子的花?”
  “绣花?”月昭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是呀,姑娘们是可以在袖口、领口、裤脚绣花的,增增颜色,往常你都自己亲手绣,不知今年想要什么花样子,我给你准备。”
  “这样啊……我想想,我想想。”月昭嘻嘻的接过盘子,道:“我们四个的都在这儿了吧?”
  “是的。”
  “行,我自己给她们送过去,这时候元儿应该空,我先去给她好了。”
  元儿守在正殿前,门窗紧闭。
  月昭奇怪的左右看看,“元儿姊,你怎么待在外面?”
  元儿接过衣服,悄声:“兴公公来了,说有大事,老娘娘要我们在外面守着。”
  “连你也听不得?”
  元儿摇头。
  殿内。
  “让郕王摄政,那就摄政好了,为什么又生出拥立登极之议来?”太后觉得最近一切都不在掌控,“为什么不等皇上回来,非要另立新君?”
  “大臣们说,立新皇则皇上归国有日;不立则还国无期。”
  太后哦了一声,“你倒说个理由哀家听听。”
  “也先如今在外面发布种种狂言,说是我们不愿迎接皇上。可哪是我们不愿迎接?明明是他提出种种苛刻条件,让老娘娘您为难。如果任他继续造谣下去,难道奴才们忍心看着您老人家——不,是整个皇家背负骂名吗?”
  “岂有此理!”太后瞿然道:“那也先真这么说?”
  “正是。所以以立新皇,不但朝心可定,他拿皇上也没有用了。”
  “可是,那他会不会对皇帝……”
  “老娘娘放心,大家会派使臣去周旋,一定会将皇上迎回。”
  太后沉吟了一会儿,道:“那么,为什么要立郕王?以太子登基,郕王摄政不足以抵抗瓦剌要挟吗?”
  兴安知道太后的心思,郕王非她亲生,一旦郕王当了皇帝,她作为嫡母,自然依旧是太后,然郕王生母吴贤妃将作为第二位皇太后与她平起平坐,她在新君面前的影响力也会大大减弱。
  “老娘娘您想,立太子,也先必然想到,皇上日后归国,就算不是复位,大概仍旧训政,那岂不是跟现在一样重要?立了等于没立!”
  “哦。”这也是道理,太后想一想,又道:“那也不一定是郕王,宗亲世藩中,哀家看襄王不错,很有名声,你认为呢?”
  襄王名瞻缮,乃仁宗第三子,也就是皇帝的亲叔叔,宣德四年就藩长沙,无论朝野民间,都对他赞誉有加。
  兴安道:“郕王若立,尊皇上为太上皇帝;若拥襄王,老娘娘,您觉得该怎么封皇上?”
  对,皇上辈分比襄王低。
  唉!太后心里叹气,难道除了郕王外,再无选择?
  好吧,既然只有一条路,那么她会让这条路尽量朝她有利的方向走。
  咳嗽一声,她坐正了,问兴安:“郕王召见三阁三卿,你可在场?”
  “回老娘娘,奴才始终在。”
  “他们提出这个建议的时候,郕王怎么说?”
  “郕王把几个大臣训斥了一顿,说他们要陷他于不忠不孝不仁不义,把奏章扔回去了。”
  太后点点头,慰怀了一些:“算他明白事体。”
  “郕王殿下对老娘娘跟皇上是没得说的,事您向来恭谨纯孝,刚才还关照奴才说,如今皇上北狩,太后日夜焦虑,一定要保重身体,命奴才们多陪太后散心。”
  “难得他一片孝心。”
  “是啊,所以大家都等着太后呐。”
  “哀家看啊,是你这张嘴会说话!”
  “老娘娘过奖了,”兴安陪笑:“老娘娘想皇上回来吧?”
  “当然!”
  “那就是了,于尚书说,这是唯一救皇上的办法。”
  “但哀家要的是皇帝回銮时仍做皇上。”
  “这很难,皇位举国共仰,怎能今天这个坐,明天那个坐,后天这个回来了,还是这个做?这得尊重百官呐!”
  太后想想,还是犹豫:“那……先走一步看一步。”
  “老娘娘如果不准,大臣们势必今天请明天请,那些言官您是知道的,请起来没完没了,到头来若依旧是郕王,这又何必?”
  “……”
  “而且,迁延时间越长,老娘娘德令损失越大,让世人说太后拘于门户,而不顾及国家宗社安危,这也容易失去郕王的孝心!”
  最后一句对太后损失很大,如果真的郕王登基,谁知他会不会返头来计较?彼时形势就远远不同了。
  太后心里同意了七八分,不过嘴上还是道:“更立之事,不可贸然行事,哀家要再想想。”
  兴安应是,然而他知道,太后松动了。
  大明正统十四年九月,郕王再三固辞,然而禁不住群臣力劝,终于于初六即位,遥尊在蒙古人帐里的皇帝为上皇,改明年为景泰元年,尊皇太后孙氏为“上圣皇太后”,生母吴贤妃为太后,册立王妃汪氏为皇后,太子仍是太子,大赦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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