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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我一生的礼物
  0
  大人比小孩更需要童话。
  1
  这是今晚春香给我调的第七杯酒。她是这家酒吧的老板,之前我保存过她一段跟日本不婚主义大叔的记忆。现在的她与之前完全不一样了。之前的她可以说是为爱痴狂、为情所困,现在的她,飒爽、洒脱。
  久违的酒精在我的口腔里与舌头交战,灼烧我的食道与胃。
  酒吧里的世界不真实,在一个微醉又难过的人眼里,就像童话一样。
  我对春香说:“大人比小孩更需要童话。”
  “是吗?”她擦着手中的杯子,“你在各种各样的记忆中呆久了,是不是觉得现实生活特别的不真实?”
  “不是,我的意思是并不是大人比小孩更容易崩溃,而是大人一旦崩溃并不像小孩那样容易治愈。”我把酒吧放在吧台上,抬眼看到王也从门口进来,往我这边挤过来。
  我又说道:“除了王也,她一块蛋糕就能搞定。”
  王也手捏着她身上的洛丽塔裙摆向我走过来,然后抢走我的酒杯说道:“你不是早戒酒了吗?怎么又喝上了?”
  “你们瞒着我是你们的自由,我喝酒是我的自由,我无权要求你们告诉我你们想隐瞒的事情,你也无权要求我和能排解我忧愁的美酒断绝关系。”我从小王爷手里抢回酒杯一饮而尽,“你知道最可笑的是什么吗?”
  王也摇摇头。
  “可笑的是,你们瞒着的那事儿我之前知道,比谁知道的都早,因为的经历过,那是我不想要了,删除掉的,是被我丢你的,你们拿着我不要的记忆当宝,你说可笑不可笑。”我生硬的笑了几声,努力让我脸上的笑容自然一些,无奈演技不好。
  “自欺欺人。”王也道。
  “厉害,会用成语了。”我冲她竖起大拇指。
  王也打掉我的手说:“不就是喝酒嘛,本王爷今天陪你到底。”砰地一声,王也拍在吧台上,“春香姐,把所有种类的酒一样来一瓶……”然后她从我身上摸出钱包递给春香,“现金不够就刷卡,他卡没密码的,趁他喝醉了多刷点也没事儿。”
  “那我用不用付给你陪酒费啊?”我问道。
  王也白了我一眼说:“一会把过夜费付了就行。”引得春香一阵笑。
  春香笑道:“你俩就是个冤家。”
  我说:“别带上我,她就是个冤魂。”
  王也把所有的酒都兑在一只迷你酒缸里,搅拌均匀,“你说,怎么个喝法?”
  我说:“一人一口捧着酒缸喝。”
  “好。”王也豪气冲天。
  由我先开始,王也接力。第四口王也就开始打晃儿了,两只大眼睛有点迷离,看着我开始傻笑。
  “还行不行?”我问道。
  “行!”王也一个高腔,栽进我的怀里。
  我把王也扛起来,“春香,先走了。”
  “好,照顾好她。”春香嘱咐道。
  2
  十二点一刻,我把王也扛回记忆修理屋。许愿还没睡,坐在沙发上翻画册,见我进来问道:“小王爷怎么了?”
  “醉了。”我没有抬头看许愿的脸,低声冷漠的回应。
  “冰箱里有牛奶。”许愿道。
  “好。”我把王也扛回她的房间,放到床上,刚要离开被王也一把抓住。
  “我去给你倒牛奶。”我说道。
  “不喝。”王也摇着头。
  “不喝算了,我走了。”
  “不许。”
  “我很累要去睡觉。”
  “我床很大。”
  “王也,你再装我就要不客气了。”
  “别客气。”
  我把王也的鞋子脱掉,挠她的脚心,她没有任何反应。不怕痒,那么怕不怕疼?
  “我拿针扎你了啊。”我威胁道。
  小王爷仍旧没有反应。
  “疼,怕不怕?”
  “不怕。”
  我声东击西说要扎她趁其不备扒开她的眼皮,睡得死死的,看来是真醉了。
  我刚要离开,又被她一把拉住。
  “你没玩没了是吧?”
  “不是。”
  “那放开。”
  “不放。”
  我被她气得差点晕过去,“你觉得我拿你没办法是吧?我凶起来可是很残忍的。”
  最终,我不得不拍着她的背给她讲故事她才全身心放松下来伴着酒意睡去。
  第二天一早,我从卧室出来,许愿正好把早餐准备好,“王也没事吧?”
  “没事。”我的态度仍旧很冷漠。
  “卓越,我不告诉你……”她还没有说完被我把话抢过来,“为我好嘛,我知道,这些为我好的话你来来回回说了很多遍了。”
  许愿干脆不再理我,自顾自吃起早餐来,这让我非常的有挫败感,我本以为我用这样的态度胜了一筹,没想到我从来就没有赢过。
  “你不告诉我我不怪你,我只想知道一件事儿。”我又说道。
  “说。”许愿道。
  “我妻子叫什么?”
  “梁好。”
  “谢谢。”正在我思绪乱飞的时候,王也尖叫着冲到了我的面前。
  “你干嘛?”我疑惑道。
  “卓越,你还是不是男人?”王也衣衫完好的站在我面前质问我。
  “我没对你做任何事情,没有任何乘人之危的想法。”
  “我灌醉自己给你天大的机会,你怎么不知道珍惜呢?”
  “王也,你有病吧?你就那么想被男人睡?”我烦透了。
  “你说什么?”
  “我说,你就那么想被男人睡?”
  啪,我的左脸挨了一巴掌。王也哭着跑了出去。
  许愿冷冷地说道:“满意了吗?你闹什么脾气?删掉记忆的是你,要知道记忆的也是你。”
  我吼道:“对,是我,都是我的错,你就不应该突然出现在我的生活里,凭什么你说闯进就闯进来?如果不是你,我至今都不知道我有删除记忆的能力,也就不会如此痛苦,这种滋味你懂吗?”
  3
  我甩门而去,并不是去追王也,而是溜达到春香的酒吧里,这时候,只有酒精是最懂我的。边走边祈祷着春香的酒吧白天是迎客的。
  “今天看起来比昨天还要丧。”春香对我做出评价。
  我苦笑着,“我本来过来撞运气的,没想到运气还不错。”
  春香道:“并不是你运气不错,我接到小王爷的电话,她说你可能过来,如果我没事的话就开门营业吧,正好我没事,做你一单生意。”
  “哦。”听到这里,我心里有点内疚,“小王爷还跟你说什么了吗?”
  “没了。”
  “谢谢。”
  春香给我调了一杯酒玛格丽特,这种酒入口舒服,但是容易醉,是我想要的。
  这时酒吧里进来一个中年男人,非常消瘦,以我曾经酗酒的经验一打眼就知道他是常年酗酒的主。他找了一张角落的桌子,春香过去招呼。
  男人问道:“有没有价位低一些度数高一点的酒?先来十瓶。”
  春香还没来及回应,我说道:“给这位兄弟来点好酒,我请。”作为曾经的酗酒者,我深知喝劣质酒的危害,从他的身上也能感受到他的痛苦。
  我在他面前坐下听到他说了一句谢谢。
  “要不要一起?”
  “你请的酒,当然。”
  几杯酒下肚,聊开了。他告诉我他叫秦涛,四年前是个健身教练,现在无业,平时私下指导指导之前的客户拿点钱,不标价,随便给。如果按照时间算的话,喝酒算主业。
  “结婚了吗?”我问。
  “儿子现在六岁了。”他说。
  “儿子都有了就别喝了。”
  “不喝酒我睡不着。”
  “你老婆呢?”
  秦涛怔了一会从身上拿出一张报纸递给我。这是四年前的报纸,上面有一则被红色记号笔圈出来的新闻,当年的5月26号晚国外的一架飞机失身坠入大海,无人生还。
  “我老婆宋穆清当年就在飞机上,现在在海里。”
  “国外政府打捞了吗?”
  “打捞了四年,只找到了飞机残骸,尸骨无存。”
  我拍了拍他的肩膀表示同情,“来,走一个。”
  他抬起腥红的眼睛看我,“谢谢你的酒。”
  “多久没睡了?”我又问。
  “今天早上睡了一个多小时。”
  “什么时候患上失眠的?”
  “飞机失事后第三个月,治不好的,我尝试四年了。”他绝望的说。本来妻子的突然意外去世就是非常沉重打击了,再患上重度失眠,生活的希望早已被磨成粉末。
  “最可怜的是团团,那时候他才两岁。”他说的是他儿子。
  “你相信有奇迹吗?”我问。
  “相信啊。”秦涛激动地拍在桌子上,酒杯里的酒激荡起涟漪,溅出来几滴,“飞机在天上飞得好好,说坠毁就坠毁了,飞机不是号称天底下最安全的交通工具吗?这不是奇迹吗?这不是他妈的奇迹吗?”
  秦涛很激动,脸涨红,额头的青筋一跳一跳的,这个时候说秦涛是个要打人的醉汉没人不会相信。
  秦涛布满血丝的眼睛盯着我,我微笑着,良久他又摇摇头问道:“真的有吗?”
  “真的有。”我重重点头,然后看向吧台处的春香。
  “无所谓了。”秦涛一扬手,“有没有奇迹对我来讲无所谓,只要能让我团团相信。”他打了个酒嗝眯着眼睛指着我说,“为了让团团好受一些,我骗了他四年,我对团团说,他妈妈是一条大鱼。大鱼你明白吗?特别大特别大的一条大鱼,红色的……”
  秦涛张开双给我比划着,“一个人抱不过来,红色的,特别漂亮,她每一片鳞片都闪闪发光,她的眼睛亮晶晶水汪汪的,传神动人,含情脉脉……”
  “团团相信吗?”春香搬来一张椅子坐到我们一旁。
  秦涛终于笑了,笑起来竟那么天真,“相信,当然相信,我经常开车带着团团去海边守着,当然没有喝酒,我是个守法公民,怎么可能酒驾呢。团团跟我说,他经常梦到妈妈,真的是一条大鱼,红色的大鱼,很漂亮,跟我形容的一模一样。”
  酒一多起来话就容易多,话一多就容易说点心里面藏着的。
  说着说着秦涛哭起来,眼泪滴到酒杯里,他再一口喝掉,混着苦涩与辛辣,全部都灌进喉咙。
  他又扭开一瓶白的,倒进面前的空杯子里,洒出来一些,顺着桌面流到脚面上,他没有闪躲,全然在悲伤的情绪中无法自拔。
  他盯着桌面上那股涓涓流淌的酒怔了好久,突然,他打翻酒杯,里面的酒汹涌而至,洒满整个桌面,浸湿那张刊登飞机失事的报纸,我和春香下意识往后缩了缩身子,秦涛说:“大海。”他的声音变得很沙哑,就像生满锈的铁片,或者是海浪拍打在一艘搁浅在沙滩上废弃的驳船上。
  “我可以帮你减轻痛苦,比酒精有用。”我说道,“相信我,真的有奇迹。”
  秦涛抬起头看向我:“我儿子六岁,他更需要奇迹。”
  4
  团团站在我面前,怀里抱着一只黑色的邪恶小魔鬼布偶,用他滴溜溜的大眼睛打量着我和春香。
  “你好啊,团团。”春香弯着腰向他打招呼。正在跟许愿较劲而且还惹了小王爷,所有这次只能让春香过来帮我。
  团团把食指放在嘴边小声说:“嘘,它睡着了。”
  秦涛进去倒水,我跟了过去,注意道阳台上有一所落满灰尘的猫舍,问道:“之前养猫?”
  “几年前就送人了,自从团团知道猫吃鱼之后就送人了。”秦涛烧上水解释道。
  “为什么还留着猫舍?”
  “团团怕猫咪想家找回来。”
  “回来过来吗?”
  “没有。”秦涛的脸上掠过一丝哀伤。
  我接着说道:“我再简单系统的给你介绍一下记忆修理屋,说白了就是可以对人的记忆进行修理,包括删除、植入甚至改变,当然,不是无偿的,但也不收钱,需要对方的一段记忆作为交换,考虑到团团太小,任何记忆对他来讲都很重要,所以,这段交换的记忆将从你的脑海中摘除。”
  白色玻璃壶里水沸腾起来,无数个水泡向上冒然后破掉。秦涛端起壶,把开水倒进青色的瓷杯里,浇透茶叶。“作为酬劳的这段记忆会跟穆清有关吗?”他问道。
  “会。”我坦然告诉他,“肯定不是一段无关紧要的记忆,无作用的记忆对于我们来讲是没有价值的。”因为我们会用“收取”的某些记忆去帮助其他人。
  “好。”
  “我第一次进入这么小的孩子的记忆宫殿,需要你的陪同。”
  秦涛递给我一杯茶,“谢谢。”
  我接过茶杯说:“对了,必要的时候我可能也要进入你的记忆宫殿。”
  秦涛道:“这个完全没有问题。”
  “我一直想问你一个问题,你为什么会没有任何质疑选择相信我呢?毕竟这件事如此荒唐。”我抿了一口茶然后放回茶几上。
  “因为你请我喝酒啊。”他说。
  我们一同笑了起来。这个时候春香领着团团进来,“我已经跟团团讲清楚了,团团同意去看看奇迹长什么样子。”
  我看向团团,他正抱着自己的小魔鬼,露着洁白的小尖牙看着我,脸上没有任何的忧伤,似乎这四年来的单亲生活并没有给他带来多大的影响。
  团团非常听话的抱着在他怀里沉睡的小恶魔玩偶躺在沙发前的卡其色长毛地毯上,蜷起身子,把脸埋进小恶魔里。
  我示意秦涛躺在沙发上闭上眼睛,他照做。然后我递给春香一直闹钟,“半个小时,闹钟一响一定要摇醒我,如果我不醒你可以采取任何极端的方式。”我瞥了一眼茶几上的热茶,“但是千万不要用热茶浇我。”
  “当然。”春香憋着笑说。
  我坐在另一个单人沙发上,盯着手腕上的秒针一圈一圈的运动,直到秦涛与团团睡着我才闭上眼睛抓起秦涛的手准备进入团团的记忆宫殿。
  我的世界暗下来,周围是安静的呼吸声,身后是一阵一阵的海浪声,越来越近,很快就会拍打到我身上。我感到双脚已经被海水浸湿了,然后是小腿。我再次睁开眼睛,淡蓝的天光笼罩住全身,周围全是大海,我置身在海边,身下还是原来的单人沙发。
  海水泡着沙发脚和我的脚踝,微凉,很舒服。一旁是沙子垒成的城堡,那只被团团抱在怀里的黑色小恶魔玩偶站立在城堡的面前,似乎在发起攻击。
  我把头转到另一边,秦涛定格在不远处,穿着花短裤,手里拎着一只移动猫舍,但是猫舍里是空的。团团趴在秦涛脚下的沙滩上,以游泳的姿势定格着。
  我第一次见到秦涛的妻子、团团的妈妈,从远处走了过来,海风吹起她的长发,露出她干净明媚的脸。宋穆清穿着潜水湿衣,右手腕上戴着亲水表,左手拎着潜水面镜。
  在跟着秦涛去他家的路上的时候,他简单的介绍了一下自己的妻子——跟秦涛同岁,白领,收入不错,喜欢运动,他们第一次见面就是在秦涛所工作的健身房遇见的。宋穆清最喜欢的是潜水,平时的运动是为了加强体能训练,为考潜水证做准备。宋穆清第一次对秦涛说出自己的梦想是在他们确定恋爱关系的那天,她说要成为一名专业的潜水运动员,探索海洋。
  秦涛说,我陪你。
  宋穆清走至沙子堆砌的城堡旁,带上面镜、脚蹼和呼吸管,然后下水进行浮潜,直到一排海浪拍打过来没过她的头顶我才从沙发上站起来。余波袭上海滩,卷上了十几枚团团的记忆球。
  我捡起脚下的一枚记忆球,能清楚的以团团的视角窥探里面的故事。
  团团出生的那天,虽然到了外部世界,但仍旧处在一个黑暗的状态,感受外界声波的能力也不强,他只能模模糊糊听见两个喜悦的声音在交谈着。
  “老秦,是儿子。”
  “老婆你真棒,我一会去菜市场买一只老母鸡,给你煲鸡汤补一补,你可是咱们家大功臣,我必须得伺候好咱们家功臣,你说还想吃什么?”
  “如果是女儿呢?”
  “那得买两只老母鸡。”
  “就你嘴甜。”
  “这是对你,我对别人尤其是女孩冷漠起来都欠打。”
  “行了你。”
  “回头,咱们把儿子培养成潜水运动员,跟你一块潜。”
  “你呢?”
  “我在边上给你们看东西,准备水果零食饮料,等着你们娘俩从大海里回来。”
  “行,就这么定了。给宝宝起个小名吧。”
  “叫团团怎么样?你看他胖乎乎的跟一只球似的。”
  “听你的。”
  团团第一次睁看眼睛看到的人是宋穆清,清澈的笑容是团团产生的第一组画面记忆。这组画面将永远得留在他的记忆深处,及时将来他会忘记,宋穆清的笑容也不会消失。
  宋穆清如星辰浩瀚般弯下来的眼睛、微微颤动的睫毛,皓齿蛾眉、晚霞一样的唇勾了出来的微笑。在团团的记忆中刻下了每一个细节,如同慢放的特写镜头,只是一眼的时间,便陪伴了一世之久。
  团团一岁生日的时候,宋穆清送了一只黑色的小恶魔玩偶当作礼物。是在偌大的橱窗里团团一眼挑中的,从此陪伴团团每一个夜晚的出了妈妈的声音、手掌的温度,就是这只黑色的小恶魔玩偶了。
  在团团的世界里,这只小恶魔随着他征战了每一处领地,探索周围的每一片新大陆,是团团的将军。
  将军救过团团一次,那是一次恶战,邻居家的黑背狗撒腿冲向团团,当时团团一个人在楼下玩沙子,秦涛去买水了,团团面对突然发难的怪兽根本无力抵挡也不知如何抵挡,下意识把将军挡在自己的面前。过了许久团团发现并没有什么受到什么伤害,睁开眼睛拿开将军,看到黑背吐着舌头喘着气望着团团,没有任何的杀意,似乎是在将军的威武下屈服了。
  团团伸手摸了摸黑背的头说:“回家,找妈妈。”
  团团的两岁生日礼物是一只英国短毛猫。因为团团觉得小恶魔需要一个伴儿。英短来的第四天,秦涛和宋穆清外出,请来阿姨照看团团和英短。宋穆清摸着团团的小脸蛋说:“等妈妈回来,妈妈给你带乐高积木。”
  团团仰着头睁着圆圆的眼睛说:“我会把将军放在门口等妈妈回来。”
  “真乖。”宋穆清抱起团团使劲在他脸上亲了一口。
  可是三天后回来的只有秦涛一个人,天已经很晚了,窗外雨声如豆,汽车停在楼下,车门打开,灯也开着。团团紧紧抱着小恶魔和英短,犹豫太用力英短在不停的挣扎,想要逃脱团团的怀抱。终于,英短逃了,跳到地上,跑远了。
  接连持续几天团团见不到妈妈,也见不到爸爸脸上的笑容。秦涛给了预支了阿姨一年的双倍工资,让她好好照顾团团和家里。而他自己经常晚归甚至不归,团团早上起床经常能看到秦涛睡在客厅的地板上,旁边倒着酒瓶。
  团团拉过来一条毯子,盖在秦涛身上。在团团的印象里,妈妈经常这样做。团团好奇的蹲在酒瓶前,犹豫了好一会,用手指沾了沾淌在地板上的酒,然后放进嘴里,瞬间,五官拧到一起,不开心地走开了。
  还有一次秦涛喝醉了半夜回到家里,洗了把脸在厕所睡着了,忘记关水龙头,到早上,整个家都淹了。幸好阿姨起得早,不然秦涛就被淹死了。
  团团不明白发生了什么,早上一醒看到了很多水特别高兴,在水里玩。阿姨整整打扫了一整天,才把被淹的屋子处理好。自此,阿姨离职了,秦涛不得不让自己的妈妈过来照顾团团。
  团团问奶奶会打雷的呼呼在哪里?奶奶不明所以,团团解释说:“我问爸爸妈妈去哪了,爸爸总是边打雷边说呼呼。奶奶,呼呼是哪里呀?”
  奶奶紧抱着团团,在摇椅上晃着,“总有一天爸爸会告诉你呼呼是哪里的,别着急。”
  5
  团团三岁生日那天,秦涛开车带着他前往海边,风不断的从车窗吹进来,越靠近海边风的味道越咸湿。
  团团坐在后面的安全座椅上,仰着头透过天窗看空中迅速掠过的云朵,嘴里还嘟囔着:“大象、火箭、小鸟、龙、斑马……”突然,团团伸手指着天空,“那朵云,像将军。”
  车子很快驶远,团团有些失望,抱起一旁的小恶魔打了个哈欠,很快便睡着了。
  等团团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秦涛已经把他抱到了海边。秦涛指着面前的大海说:“团团你听,是不是呼呼的声音?呼呼的海风,呼呼的海浪,这里就是呼呼,妈妈在这里。”
  “你叫妈妈出来,我想她。”团团道。
  “团团,其实爸爸一直不告诉你妈妈去了哪里是有原因的,这里面有一个大秘密,你能保守秘密吗?”秦涛蹲在团团身边。
  “我能。”团团用力点头,表示自己的决心。
  “其实妈妈是一条鱼,红色的大鱼。”秦涛道。
  “大鱼?”
  “对,大鱼,就像童话故事一样,妈妈是一条大鱼,虽然在海里,但是一直守护着你。”
  “什么样子?”团团天真的问着。
  秦涛看着远方的大海说:“就是你妈妈的样子。”
  自团团两岁之后,只要秦涛不喝酒的时候就会带他来海边,频次越来越多,反复给团团讲着大鱼的故事。
  团团会趴在海边画画,一家三口,妈妈是一条蜡笔勾勒的红色的漂亮的鱼。
  有时候带着英短,英短会爬在团团的肚子上与团团一起听着海风入睡。梦里,团团会梦到大鱼,漂浮在空中围绕着他一圈一圈的转,吐出一连串的泡泡开启团团的好奇与开心。他会跳起来用短短胖胖的手指逐个戳破它们。大鱼吐出一枚大的气泡,包住团团的头……
  团团还会在沙滩上堆城堡,两大怪兽——黑色玩偶小恶魔以及英短会攻打城堡。
  每次天彻底黑下来后团团才依依不舍的跟着秦涛离开。
  更多的时候是父子一起坐在海边一言不发的看着远处,等啊等啊等啊等……
  他们都相信,大鱼会克服层层海浪来到海边,跳出海面与他们说:好久不见。
  我走向定格的团团,在他耳边打了一个响指,然后团团仰起头看向我,我拉起团团的手向着海边走去。
  海浪卷起沙子打在脚面上,我从身上拿出一枚空白的记忆球交到团团手上,说:“用力丢进海里。”
  团团接过记忆球照做,然而的他的力气太小,记忆球在不远处落下,接着被又一波海浪吞噬掉。
  三秒钟后远处的海面泛起微微的红光,一时间远处响起了数种奇奇怪怪的声音,我低头对团团说:“别怕,这是不同的鱼在叫。”
  声音和海浪由远及近。
  “大鱼要来了吗?”团团问。
  “对。”我微笑着说道。
  突然,我们面前跳起巨大的水花,淋在我们身上,等我们把手臂拿开看到一条红色的大鱼,她非常漂亮,就漂浮在我们眼前。
  团团睁着大眼睛看着她。大鱼冲团团吐出一股小水花,浇在团团脸上,团团咯咯的笑起来。
  “大鱼,我能抱你吗?”团团问。
  大鱼靠近团团,团团张开小胳膊艰难的抱住大鱼。
  团团的脸贴在大鱼的身上,享受般的蹭来蹭去,“你能不走吗?”
  我说道:“团团,你这一生也许只能见她一次,你会忘记她吗?”
  团团摇摇头。
  “让她走吧,所有人都需要回家。”
  团团不舍的放开大鱼,大鱼的眼睛留下娟娟的眼泪。团团伸出手去接,“别难过,我以后经常来看你,你不能过来就跳出水面望我一眼。”
  大鱼离开了,随着海浪一起消失在海面上。团团牵起我的手,我带着他走向秦涛。到了秦涛身边我递给团团一只闹钟,说道:“团团乖,拿着闹钟去那座小城堡的旁边再堆一座大城堡,半个小时后闹钟会响,只要闹钟响了,你就跑过来把叔叔叫醒好不好?”
  团团抱着闹钟重重的点头,然后跑向他的城堡。
  团团跑远后,我站在已经定格的秦涛的对面,动了动肩膀,放松我的身体,然后我闭上眼睛,直接向后倒去。
  我的身体重重砸在了沙滩上,本来黑暗的一切转为光明,我在团团的记忆宫殿里二次进入到了秦涛的记忆宫殿,也是一片海滩。不过不同的是,秦涛的这边海滩乌云密布,海水是黑色的。
  6
  故事要从一周前重新说起。
  那天的天气非常好,记忆修理屋没有客人,我煮了一壶茶,小王爷准备了茶点,我们把桌子搬到店门口吹风饮茶。当然,小王爷主要是为了吃。许愿也跟着出来,不过她不参与我们的话题,一个人默不作语在树下的秋千摇椅上休息。
  正在我与小王爷争执冰豆糕好吃还是芸豆糕好吃的时候,一个五六岁模样的小男孩站在我们面前,盯着记忆修理屋的牌子看。
  小王爷好奇去询问,但是她一旦靠近小男孩,小男孩就跑掉了。
  连续三天,小男孩都跑过来盯着记忆修理屋的牌子看。经过小王爷反反复复的努力,终于搞明白了小男孩的意图。
  他叫团团,他总是跑过来是因为他只明白记忆修理屋这五个字中修理的意思。他认为自己的爸爸坏掉了,需要修理。
  因为他年纪太小无法表述清楚,还差点急哭了,于是我们向他提出进入他的记忆。团团睁着他的大眼睛思考了一下最后点了点头。
  团团躺在秋千摇椅里,王也遍摇着摇椅边讲童话故事。很快,团团便睡着了。由她们俩个负责叫醒我,我进入团团的记忆宫殿。
  我在团团的记忆中发现秦涛的脾气很暴躁,经常对着空气发疯似的自言自语,用拳头砸墙,震掉油画,还会摔椅子。团团躲在门后看着爸爸的背影,不敢靠近爸爸。在团团的眼里,爸爸是一只庞然怪兽,脾气很坏,捉摸不定,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发狂,然后摧毁一个又一个城堡。
  团团把怀里的黑色小恶魔放在地上,让它面对着那只庞然怪兽,然后小声对小恶魔说:“靠你了,你要小心点,别让他一脚踩扁你。”
  ……
  团团趁着爸爸睡着的时候,抱着他的酒瓶到水槽边,然后踩上一个小板凳,把瓶子里的酒倒掉,边倒边对地上的小恶魔说:“这些是魔鬼的毒药,会把大怪兽给毒死的,虽然大怪兽有时候很可怕,但是他最近已经很好了,很少发脾气也很少摧毁城堡了。”
  倒干净酒瓶,团团把自己的牛奶灌了进去,或许他觉得牛奶能帮助大怪兽睡个好觉吧。
  我翻到团团四年前5月27号的一个记忆片段——
  秦涛在客厅打包行李,宋穆清在往车上装潜水设备。团团抱着小恶魔在地毯上打滚,宋穆清路过团团摸着他的小脸蛋说:“等妈妈回来,妈妈给你带乐高积木。”
  团团仰着头睁着圆圆的眼睛说:“我会把将军放在门口等妈妈回来。”
  “真乖。”宋穆清抱起团团使劲在他脸上亲了一口。
  秦涛正好打包完行李,说道:“听阿姨的话,知道吗?”
  团团冲着爸爸点头。英短也懒懒的喵了一声,转头继续睡去了。
  门口,秦涛启动汽车,宋穆清坐在副驾驶上跟团团挥手,“爸爸妈妈走了啊,你一定要乖,不然妈妈就不要你。”
  汽车驶远,阿姨领着团团回屋。
  三天后,秦涛一个人驾着汽车回来,那时候天已经黑了,下着雨。汽车停在楼下,秦涛从车上跌跌撞撞下来,似乎是绊倒了,跪在车门的不远处,头抵着地,放声大哭,混着雷声传到屋子里。车灯和双闪开着,车门也开着。
  7
  此刻,我身处秦涛的记忆宫殿,把这些记忆一股脑的全都倒给他。秦涛很痛苦,抱着头,手在不停的敲打自己的脑袋。
  “后面发生了什么?你的妻子根本没有飞机失事。”我从他身上翻出他随身携带的报纸,指着上面的日期,“飞机失事是四年前的5月26号,而你和你的妻子是5月27号出门的,宋穆清怎么可能在飞机上?”
  秦涛一直摇头不敢看我。
  “就算你再不愿意提前,事情也是真实发生过了,逃不掉的。”我继续说。
  秦涛还是大哭,哭声犹如四年前的雷声。忽然感到一片凉意,有水滴在我的身上,他的记忆宫殿里开始下雨。秦涛那张因痛哭而扭曲脸隐匿在雨水的后面,变得模糊不清。
  “她死了,飞机失事,掉进了大海里。”秦涛突然冲我吼道,“连尸体都打捞不到!”
  “为什么日期对不上?”
  “我怎么知道?也许是报纸出错了呢?”
  “好,就算是报纸出错了。可你们是一起开车出门的。”
  “我送她去机场。”
  “去机场为什么要带潜水用品?”
  “她去国外考潜水执照,她一直都想考的。”
  “去机场的方向是出门向东转,你为什么向西转?”
  “东边堵车。”
  “好。你没有陪她去考吗?你送她上了飞机自己就回来了吗?你是什么时候知道飞机失事的消息的?”
  “对,我没有陪她上飞机,送她到的机场,她上了飞机我就回来了,我是在回来的路上知道飞机失事的。”
  “你在回来的路上开了三天吗?”
  秦涛哑口无言。
  “漏洞百出。”我继续说,“还有,你打包的行李是什么?我来告诉你,是潜水衣、泳衣和帐篷,是好几天的食物和水,是充电设备、洗漱用品和换洗衣服。”
  秦涛的整个身体在颤抖,我看到远处的雨幕里有红色的光晕在闪烁,那是他在回忆,回忆四年前5月27号的事情。
  我立刻向着红色的光晕冲了过去,把那枚闪烁的记忆球捏在手里,回到秦涛面前,扬起抓着记忆球的手臂。
  “不要。”秦涛惊恐的说道。
  “你好好看看,这是里面是你切身经历的。”
  秦涛仍旧逃避,推开我,我一直把记忆球往他眼前方。宋穆清的脸忽然从记忆球中掠过,秦涛不再挣扎了,看着记忆球中宋穆清干净的脸庞,伸出手去触摸。四年前5月27号那天重新完整的真实的在秦涛的记忆中重现——
  秦涛载着宋穆清从家里出来,西转,向着出城的方向驶去。
  “你带了几天的吃的?”宋穆清问。
  “放心了,七天的,足够咱们这次沿海自驾游了,到了休息区咱们还能补给。”秦涛说。
  “说好要陪我一起下水的。”
  “大丈夫说到做到。”
  宋穆清高兴的搂住秦涛的脖子在他的脸上猛亲了一口,秦涛紧紧握住方向盘笑着说:“好了好了,别闹,开车。”
  很快车子出了城,驶在一条两边载满法桐的路上,右侧是一条运河,水很清澈。傍晚红彤彤的晚霞挂在前方的半空中,他们已经在沿海的路上飞驰了。宋穆清看着美不胜收的一片红色与蓝色大海交接的绮丽不禁打开收音机和天窗站在座椅上把身子探出去。
  “很危险。”秦涛提醒道,下意识减速。
  宋穆清不予理会,“秦涛,我觉得整片海洋都是我的。”
  “都是你的,海洋是你的,海鸥是你的,海浪是你的,海风是你的,夕阳也是你的,团团和我更是你的。”
  宋穆清开始跟着电台里曹方的声音唱起来:“别错过年轻的的疯狂,时光很匆忙,别错过日落和夕阳,不论在哪里呀,来不及认真的年轻过,就认真的老去,又一次和你无话不说,开始对话以前……”
  天彻底黑下来的时候秦涛把车子停下跟宋穆清在海边扎营,他们决定明天就在这片海里潜水。
  他们相拥入眠,天刚微亮的时候就醒了,期待已久的海边日出在两个人相互依偎着的夫妻面前从海平面跳了出来。
  清晨的海水很凉,但是宋穆清已经迫不及待要下水了。她和秦涛做完潜水前的准备工作,然后双双入睡。
  海水非常清澈,能见度能达到八米以上,宋穆清吸引了很多色彩斑斓的鱼,秦涛经过一片绚烂多姿的珊瑚礁做手势让宋穆清过来。俩人在海下世界畅游了半个小时之久,拍够了照片,就在要上浮回到水面上的时候秦涛的腿突然抽筋。
  在水下的时间过久以及水温过凉导致的抽筋让秦涛非常慌乱,大口呼吸,本来所剩不多的空气开始急速下降,秦涛更加焦虑,掉气更快。
  宋穆清赶紧向着秦涛游过去,帮助他上浮。第一次遇见状况的秦涛毫无经验,二级头从他的最终脱落,秦涛疯狂的挥舞手臂要抓住脱落的二级头却把宋穆清推到了一边。宋穆清的BCD(浮力背心)蹭到珊瑚礁,破裂了一个小口子。
  宋穆清迅速调整方向游回秦涛身边,把自己的呼吸器给他,自己费力抓到秦涛的二级头,咬进自己的嘴里。
  宋穆清的BCD破裂加上秦涛的大口呼吸,她的水肺已经所剩无几了,交换过二级头后宋穆清带着秦涛上升。此时秦涛机体能量已经消耗过大,身体过去疲劳且血液集中在他的下肢,造成了脑缺血。
  秦涛的意识已经开始模糊了,他唯一能感受到的就是冷。
  秦涛突然变成了累赘,导致宋穆清的好气增加至二十倍。宋穆清托着秦涛奋力上浮,还有八九米就要到达水面的时候宋穆清的水肺已经空了。
  秦涛觉得时间忽然变得很慢,很煎熬,天光折射进水面,在秦涛的模糊的视线下分解出不同的颜色,陆离斑驳,亦真亦幻。秦涛听不到任何的声音,世界很安静,特别想睡觉,就像在泡在羊水里,觉得在世界上最安全的地方,可以安心的闭上眼睛。
  就在秦涛即将把眼睛闭上的时候宋穆清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把秦涛托出水面,BCD让秦涛在水面漂浮着。而宋穆清被沉重的潜水设备再次拉入水下,她的BCD已经无法充气,她也没有任何的力气了,看着水面上的秦涛挤出最后一丝微笑。
  等到秦涛反应过来的时候扎进水里要去救妻子的时候,妻子已经下沉到了十米以下。秦涛吸足一口气往下潜,利用他最后激发出来的身体潜能,然而这十米却是无法企及的距离。秦涛的一口气用光,本能的被呛回水面。这十米变成了秦涛与宋穆清最遥远的距离,相隔生死。
  他清楚的知道妻子已经葬身海底了,但是他就是不愿意承认,一次一次下潜一次一次被“驱逐”回水面。
  最终,他不得不筋疲力尽的回到沙滩上,如果他在水上待下去的他也将沉入海底。他并不是没有这么想过,当他意识到妻子彻底无法上来后就想下去陪她。可是自己下去了,团团怎么办?
  秦涛拨打了救生电话,然后坐在海边等,眼泪无声无息的从眼眶里溢出来,源源不断。他开始痛恨自己,他把妻子的死亡全部全部怪在自己头上。
  周围是救生人员在打捞宋穆清的遗体,秦涛深深扎着头,双手用力揪着头发,不敢抬头看。他看过宋穆清无数次出水,玲珑剔透,出水妙善,而这次是尸体,冰凉,毫无生机。
  黑压压的天空下冰冷的海面激荡起的波涛如同凶恶的魔鬼,要吞噬掉海里的一切生灵。
  死去的人算生灵吗?秦涛在心里问自己。
  秦涛一个人驾着汽车回来已经是三天后了,妻子的遗体在医院,医生让他务必回家休息,不然躺在这里的将多一具尸体。
  秦涛非常疲劳的驾驶汽车回家,加上下去了雨,途中差点出车祸。到了楼下,惊魂未定的秦涛从车上跌跌撞撞下来,脚下一软,跪在车门的不远处。他头抵着地,放声大哭,混着雷声传到屋子里。车灯和双闪开着,车门也开着,雨水随着风淋湿车内宋穆清亲手缝制的车座椅套。
  8
  秦涛的记忆宫殿里雷声大作,波涛汹涌的海面似乎要把空中的乌云卷下来。
  “这不是真的,这不是真的。”秦涛痛哭流涕地跪在沙滩上喊道,“我开车送穆清到机场,陪她取了登机牌,然后她登机飞国外了。飞机那天晚上失事,坠入大海,穆清是飞机失事……”他越喊声音越小。
  “你可以欺骗自己,但是你无法否定事实。”我站在他跟前把双手插在裤子口袋里,“本来是发生在你身上的潜水意外却导致了你妻子的死亡,你非常的内疚非常的自责,恨不得自行了断,你恨自己,也恨大海。”我把右手从口袋里抽出来指向大海,“所以你的记忆宫殿是一片海,黑色的海。”
  我继续说道:“对于妻子的死你过于悲痛,你的大脑为了保护你而产生了海马效应,也叫即视现象或者幻觉记忆,把正好当年那段时间发生了一起飞机失事事件与你妻子的死联系在了一起,然后你在你的大脑里创造出了一个个无比真实的画面——你的妻子飞机失事,让你错以为这是真实的记忆。”
  翻腾的黑色海浪把一些记忆球推上沙滩,我从中找出那枚承载着那段相关记忆的记忆球放在秦涛眼前——
  四年前的7月份,潜水意外过去了两个月,秦涛仍旧没有从痛苦中走出来。清晨的7点钟,一夜未眠的他从沙发上起来,到卫生间简单洗了把脸,然后到门口取新一天的报纸和牛奶。
  他随手把报纸发仍在书架上,然后去给团团热牛奶。
  自从出事之后他从来不看报纸也不去看日期,他害怕被提醒今天是多少号,害怕知道妻子去世了多久。他只是机械的每天去取新一天的报纸和牛奶,好知道天亮了,不至于混沌不堪。
  英短从阳台的猫舍里醒了过来,迈着优雅的步子懒散的走进厨房去蹭秦涛的腿。秦涛一脚把它踢开,随手抓起橱柜里的酒喝起来。现在的他已经无法正常入眠了,因为一闭上眼睛就会看到妻子临死前坠入海里的画面,只能依靠酒精麻痹神经。
  他仰起头灌酒看到墙上团团的涂鸦,几笔勾勒的沙滩大海和太阳、一个歪歪扭扭的大人牵手一个头大身子小的孩童,还有一条大鱼在海里,遥望着这两个人。
  啪嗒一声。
  是英短跳上了书架,不小心把积累成堆的报纸踩掉,滑落到地板上。猫咪也被自己吓了一跳怕,溜之大吉。
  秦涛走过去蹲下拾取,无意撇到一张5月26号的报纸上的头条新闻——飞机失事坠入大海,打捞数小时无果。
  秦涛捏着这张报纸怔怔出神。
  “团团需要奇迹,你比团团更需要奇迹。”我的话刚落音,海面突然掀起一米高的巨浪,浪花落下之后一条红色的大鱼从黑色的大海中正慢慢游过来。
  秦涛目不转睛的盯着他描述过无数次的大鱼,描述过无数次的宋穆清。大鱼游至沙滩,化身成人,穿着潜水衣的宋穆清踏上岸。
  秦涛狂奔过去,紧紧抱住宋穆清。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秦涛不停的说着。
  “不是你的错。”宋穆清的声音仍旧是秦涛熟悉的温柔。
  “是我是我,如果不是因为我不会搞成这样。”
  “好吧好吧,我原谅你了。”宋穆清微笑着说。
  “我,我……”秦涛深情的望着妻子,再也说不出话来。
  “不如帮我照顾好团团。”
  秦涛点头。
  “戒酒好不好?”
  “好。”
  “好好吃饭好好睡觉。”
  “好。”
  “你怎么总说好?”
  “你说什么都好。”
  宋穆清捧起秦涛的脸,“如果当初发生意外的是我,你也会奋不顾身的救我,对不对?”
  秦涛不能自己地眼泪夺眶。
  “如果反过来,我被你救了,死去的你愿你看到我每天酗酒浑浑噩噩吗?”妻子又问。
  秦涛摇着头。
  “我希望你好好活着,陪着团团长大。”妻子道,“所以,你不用自责。”
  宋穆清腾出一只手擦干他脸上的眼泪,“你不用恨自己,也不用很大海,我爱你,永远爱你。”
  宋穆清松开他,转身走向大海,背对着他喊道:“记住,我就在这片海里,记得经常带着团团来看我,别让我以为你忘了我。”
  “好。”秦涛喊道。
  宋穆清跳入海中,周围的天开始放晴,海水也不再是黑色的,变得湛蓝纯净,如同宋穆清的笑脸。
  秦涛捡起脚下上一波海浪打上来的记忆球,看到他与宋穆清第一次相遇——
  在秦涛工作的健身房里,宋穆清喝水的时候被一个男人路过无意撞到了,水洒了一身。这个男人便是秦涛。秦涛摘下耳机连忙道歉:“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他不停的说着。
  “不是你的错。”宋穆清的声音非常温柔,“是我没有注意人群站在了中间喝水。”
  “是我是我,不如不是因为我不会搞成这样。”秦涛扬了扬手中的耳机。
  “好吧好吧,我原谅你了。”宋穆清微笑着说。
  “我,我……”秦涛望着宋穆清,一时说不出话来。
  “不如你帮我拿一块毛巾?”
  秦涛点点头赶紧去找了一块干净毛巾。
  “指导我训练好不好?”宋穆清擦着身上说。
  “好。”秦涛傻愣愣的样子再次逗笑宋穆清。
  “一会请我吃饭赔罪?”宋穆清又说。
  “好。”
  “你怎么总说好?”
  “你说什么都好。”
  突然,闹钟声响起,打断他们的交谈。
  9
  秦涛深吸一口气,醒了过来,看了看是自己的家,渐渐回过神来。他满身大汗,就像刚游泳回来。春香递给他一条毛巾,秦涛接过来擦着汗说:“谢谢。”
  “谢谢你们。”他又说。
  “你应该谢谢团团。”我说。此时团团也醒了,一脸天真,就像做了个童话般绚烂的梦。
  秦涛擦干自己,到团团跟前,紧紧抱住他,“你是穆清给我的一生的礼物。”
  “爸爸,我爱你。”团团奶声奶气的说。
  10
  回酒吧的路上春香说:“你说的没错,大人比小孩更需要童话。”
  “小孩更容易哄,而大人给自己铸上铜墙铁壁,把自己囚禁起来,不见天日。”我说完这句话突然反应过来,一拍额头,“还有一个孩子没有哄呢。”
  春香知道我说的是小王爷,问道:“你能找到她吗?”
  我说:“所有主动玩捉迷藏的女孩,她所藏的地方都是最容易找到的地方。”
  在酒吧放下春香后我对司机说:“师傅,您知道文苑街上新开的那家甜品站吗?”
  师傅一脚油门把我送到目的地。果不其然,王也正坐在一个靠着橱窗的座位吃甜筒,洛丽塔裙子加身的她特别明显。
  王也见我走进来说道:“你怎么来这么晚,我就这么不好找吗?还是你压根就不想哄我?”
  我坐到她对面说道:“日料自助要不要一起?刚才在出租车上我预定了两个位子。”
  王也吃掉最后一口甜筒站起身来,她挽着我的胳膊出门,我也不敢甩掉他,生怕再惹怒小王爷,毕竟接下来我有事相求。不太适应的我身体有点僵硬,拉开玻璃门出去的时候从玻璃中看到了滑稽了一幕——我就像被王也挟持着的人质,待她宰割。
  餐厅位于酒店的37楼,视野很好,小王爷面对满目琳琅的美食非常嗨,似乎今天并没有生过任何气。
  “快去帮我拿,如果我吃不饱会很生气的。”王也催促我。
  天妇罗生鱼片、照烧鸡块、烤鳕鱼、牛油果虾卷寿司、文蛤清汤、铁板虎虾、帝王蟹、凉拌乌冬等等,摆满了王也的桌前。
  “小王爷,请。”我做了个手势。
  小王爷点点头,很满意。
  等她风卷残云,胃和灵魂都满足后我开口说道:“她叫梁好。”
  王也一时没有反应过来,“谁?”
  我说:“我妻子。”
  王也喝了一口清水满吐吐的说:“名字蛮好听的,一定是一个非常贤惠非常温柔的人。”
  “我不知道,我都忘记了。”
  王也低下了头,手揪着自己的裙摆,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请你再帮个忙。”我说。
  “跟梁好有关?”王也问。
  “是。”我道。
  王也脱口而出:“不帮。”
  我抿着嘴深吸一口气。她不肯帮忙实属正常,我不能因为她喜欢我,就一而再再而三的提出要求。何况在她眼里,梁好是情敌,尽管她已经不在人间。
  我起身低声说了一声“谢谢”然后离开了餐厅。之后我漫无目的散步又回到春香的酒吧,索性进去喝一杯。
  “怎么样?哄好了吗?”春想问我。
  我点点头说:“算是吧。对了,我问你一个问题,只知道一个人的名字,要怎样才能找到跟她相关的信息呢?”
  “什么意思?”春香被我问的有点晕。
  “除了名字之外我不知道她的任何信息,我想全面的知道她。”
  “她是谁?”
  “我妻子。”
  春香更是惊讶。我解释道:“两年前她去世了,我没有抗住痛苦,从自己的记忆中把她删除了。”
  “现在,你想重新了解她。”
  “对。”我在吧台旁晃着酒杯,眼泪正好滴进酒杯里,我仰头一口喝下去,更加烈,更加苦涩。
  我用力握着空酒杯道了一声谢。出了酒吧,我进到一家不远的网吧里,虽然只知道她的名字,但是我相信曾经是了解她的,也许我还是最了解她的那一个、因为,我觉得我是非常爱她的,不然怎么可能痛苦到承受不住而选择删除记忆。基于此,我认为有时候跟着直觉去寻找更可靠。当其他人看到梁好两个字的时候基本个不会有任何的流连,我想我看到这两个字一定会不一样。我想我能捕捉到有用的信息。
  付完费,开了一台电脑我开始检索跟“梁好”这两个字有关的一切。
  一连持续了五个小时,外面的天已经黑下来,周围亮起了万家灯火,我并没有任何的收获。
  眼睛因干涩而有些酸痛,我给旁边的一个大学生模样的男生一百块让他帮我去药店买一瓶缓解疲劳的眼药水,剩下的钱归他。
  递给我眼药水的却是王也,她扬着下巴说道:“就你这效率,查到什么时候?让我来吧。”
  我感激的看着她,王也催促道:“楞什么呢,赶紧起开。”
  我连忙让开,到前台去买饮料和零食。
  王也同时打开数十个网页检索信息,飞速的切换,看得我脑仁疼。
  大概又过了一个多小时,王也转过身来说:“没有关于她的任何信息,倒是找到你曾经做医生的不少报道。”
  “我的报道有什么用?我又不是不知道。”我突然一愣,问道:“我的信息出现在什么载体上最多?”
  “就是各种媒体的报道啊,说你救死扶伤啊华佗手术刀啊什么的。”
  “报纸上多吗?”
  “基本都是报纸的网络版。”
  突然,我有一种非常强烈的直觉,在报纸上一定可以找到梁好的某些信息。他是我的妻子,那么跟我曝光率最高信息载体很大几率上会与她重合。虽然很牵强,但我执着的认为。
  “走。”我拉起王也,急急忙忙出了门。
  “去哪啊?”王也问。
  我说:“去找两年前的旧报纸。”虽然梁好的所有信息被清除干净,但是她存在过这世界上就一定会留下蛛丝马迹。
  我带王也来到图书馆,这里存放着每一天的旧报纸。
  “两年前的所有报纸所有日期,只要这里有的,帮我一起翻出来好吗?”我盯着王也的眼睛恳求道。
  王也点点头,接着,我们一共找出来了三家不用报社的报纸,共计一千多张。
  王也迅速地浏览着,这些时间范围内的报纸……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我的心揪成一团,又要一场空吗?我后悔了,虽然是我自己删除的记忆,但是我后悔了。我怎么会如此愚蠢,愚蠢到删除一个下定决定与我度过一生的人。
  梁好,我想重新记起你,我想重新了解你。
  不出一分钟,王也浏览完了一千多张报纸,站在末尾端,闭着眼睛,右手拇指和食指捏着眉心。我的心已然凉成一片。
  “走吧。”我已不抱有任何希望。
  “等一下。”王也仍旧闭着眼睛,在努力回忆她刚才看到了大量文字内容。我的心砰砰跳起来,她翻出其中一张报纸,仔细看了看,然后脸上露出了微笑。
  她背着手向我走过来,像一只跳跃的蝴蝶,脸上的表情似乎是参加了学校的期末考试拿了个第一名等着奖励。
  “谢谢你,我带你吃好吃的。”我说。
  “你拿我当猪喂吗?”王也站到我面前。
  “有什么要求尽管说。”
  王也闭上眼睛踮起脚,凑近我。我的内心十分挣扎且煎熬,这一瞬间我的脑子里闪现了许愿的样子,还有照片上梁好温暖的笑容,以及我面前这个古灵精怪的小王爷。
  “王也,你听我说,报纸上是我妻子。”我没有料到我的声音是颤抖的。
  王也睁开眼睛问我:“如果没有梁好,你会吻我吗?”
  我道:“我不想骗你,真话是我不知道。”
  王也突然笑道:“这么严肃,跟你闹着玩的。”然后把报纸拍在我身上。
  来不及说声谢谢我急忙翻看起来,终于在右下角找到一条火柴盒大小的报道:
  6月4日22时许,在北城区裕华路与香山路交汇处发生一起车祸。当时雷雨天气,肇事者车轮打滑撞到街角的一位女士。车祸致使女士当场死亡,肇事司机重伤。据值班民警介绍,警方初步断定这起车祸是车主酒后驾车造成的。
  经过身份确定,死者姓梁,是当地某医院的一位医生……据现场行人提供的信息,汽车是突然加速直接撞向梁女士的。这一点,也通过现场的交通摄像头得到了确认……事故其他原因还在进一步调查中。
  我感到自己的肩膀非常硬,脖子无法转动,久久盯着报纸上的报道,直到眼睛酸涩,有什么顺着我的眼角掉了下来,打湿报纸的边缘。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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