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艘船停靠过来,满背黄色斑点的隆头鱼一窝蜂地冲上来,啃食水草一般清理着攀附在客船底部的马牙螺。
螺壳破裂的声音“噼里啪啦”地不绝于耳,常来常往的人早已见怪不怪,倒也有初来乍到的对此现象啧啧称奇。
当地盛产的落壳浆果已经成熟,剖开两半摆在路边售卖,但是更多的却是运到西边的货船上以便卖到更远的地方去,
采摘完落壳浆果的树下晾晒着从滩涂地运过来的海茶、海菜等货品,一旦可以装箱堆积,同样是运送到货船上去。
为方便行商往来,通往千家墟市的道路修整的宽阔齐整,就地取材以常见的木材铺设了多条行道。
南溯关与海虹关隔海峡相望,又有伏螺关在旁,是迄今为止最大的岛上墟市,也是过茫然海后那群奴隶主一直想争夺的地方。
一群从不同客船上下来的人融合在一起,选中最宽敞的那条行道开始移动,这些人当中有一些是夏人,有一些则是阿非利加人和欧罗巴人。
当然那些奴隶主是不屑于和这么一大帮非奴隶主走在一条路上的,他(她)们通常都只会选择主道以外的小行道进入千家墟市。
身边一定会带上不少于六人的奴隶以及一位帮手,夏人的律法不允许土地上有奴隶出现,他(她)们也会暂时收起皮鞭和镣铐,并允许需要追随上岸的奴隶穿上衣服和鞋袜。
童固跳下慢腾腾行驶中的地行轨车,目光在刚刚进入千家墟市的人群里搜寻起来,几息之后露出一副稍显僵硬的笑容。
“伯爵,”身后的环带棍轻轻撞了一下童固的肩膀,“时下童固,南溯关边户使。”
走在前头的刀衣向一旁闪开,露出看起来有些茫然的殿前巡察使,正要解下僚员帽的伯爵太叔诲。
“我不记得有见过你,入关巡察也不会走策书带小像,你怎么能认出我来?”
“今年的僚员图已经送过来了,各僚员的小像都有更正,您的样子好认。”
“噢,我也有一册来着,还没来得及看,是我自己疏忽大意了。”
“时下就在墟市内走动,伯爵有什么疑问可以差人来问,那么眼下时下就不打扰伯爵了。”
童固抓住一辆顺行而来的地行轨车,跳上踏板向着千家墟市的斜街驶去,也有不少人像她一样坐地行轨车游览,这样能省不少力气。
太叔诲撇了一眼那道远去的身影,把僚员帽的软绳拴在腰间的木枝纹环扣上,又一辆地行轨车从他眼前驶过,他瞧了瞧并没有上车。
轧豆、多色玫瑰、红白葡萄酿、活像木雕、长绒棉布匹、手敲鼓、油棕果、金刚石、油橄榄、柠檬、水晶、寒羊毛制品、干酪、轧豆点心、各种精作皮具……
太叔诲的目光扫过街道上一些阿非利加人和欧罗巴人的摊位,最后却落在等在街道上拉货用的驼牛身上。
“你是头一次来?”
说话的是一位打扮的不伦不类的俊美青年,他穿的是夏人的凉衫,戴的却是欧罗巴人的双角帽,正在看一双阿非利加人的兽皮鞋。
“黛蓝……”
“嗯?哈哈,你是说我的眼睛?是啊,它们是深蓝色的,我母亲说它们是深海的颜色,你喜欢?”
太叔诲微微红了脸颊,他慌乱地移开视线,望着摊贩的茶炉上煮至沸腾的轧豆茶,冷静之后又重重点头。
“像宝石一样,我从来都没有见过,我是头一次来,这里有一种我想象不出的繁华感。”
“看出来你是头一次来了,不过别担心,这里我熟悉的就像是自己家一样,来吧,我领你四处转转。”
不等太叔诲的同意,对方已经拽着他的手臂把他拉入热闹的行人中去,那三名跟随而来刀衣并没有说什么,只是默默地继续跟着。
“对了,我叫辛格,我看见你系在腰上的僚员帽了,你是来接替此地的边户使的吗?”
“不是,童边户使做的很好,我想不出来需要接替她的理由,我是……路过,千家墟市很有名气不是吗?”
“相当有名气,你知道吗?我敢说只有夏人才能维护这里的安宁,也只有夏人才能为所有人开辟出这样一片土地。”
“你说起话来完全没有口音,可我觉得你不像是欧罗巴人?”
“好吧,我承认,”辛格心情沉重地走到路边,“你也不想和我做朋友了是不是?从奴隶城来的难道就都是十恶不赦的混球?”
“也许你不一样,”太叔诲的神色中没有流露出一丝一毫的憎恶,“我不知道,我从没接触过任何一位奴隶主。”
“我接触过,我没有好词儿来形容他们,但我可以明确地告诉你,我和他们真的不一样,我大多数时间都生活在你的国家。”
“那样也许是会改变一个人,我不草率下决定,还没有告诉你我的名字,我叫太叔诲,太叔是复姓。”
辛格的眼眸亮了起来,他一把握住太叔诲的手,紧紧握住,眼神清澈的像是不食人间烟火的精灵。
“克拉克·辛格,辛格是我母亲的姓氏,我父亲很爱她,所以我的兄弟姐妹们都追随我母亲的姓氏。”
“我父亲倒是没有做到这一点,有机会见面我会告诉他,让他再多爱我母亲一点。”
辛格哈哈大笑起来,他是个俊美的人,笑起来便更加的迷人,路上行人痴痴傻傻地看过来,没有不沉沦于他美貌的。
太叔诲与他并肩行走在街道上,两人年纪相仿,有着一时说不完的话,天马行空,挥霍谈笑。
斜街上的风景便似是记住了又似是没有记住,有清爽的海风,有甜蜜的果香,有慢吞吞的驼牛,有来往不歇的人群。
斜街就这么横在那里,左一道右一道,前一道后一道,走不完,看不尽,也说不够。
“那位巡察使没有来。”童固在衙署一直等到日落,正蹲在门口的摊子上吃虾面,就着一整头的蒜。
同样蹲在地上抱着一碗鱼丸面的卫士抬起头茫然地环顾了一下周围,“呃……您在跟我说话?”
“今天见过左副使了吗?”
“没有,左副使已经从渔村回来了吗?”
“我忘了,还没有,右副使也还没回来,把我一个人扔在这儿……”
“您要吃鱼丸吗?我可以分您一个?”
“大口吃,”童固毫不客气地把卫士碗中的鱼丸全部夹走,“吃完跟我走,带你去见见来的那位巡察使。”
卫士欲哭无泪,“可我今天不当值。”
“少来,在衙署门口吃饭的都是当天值守的。”
“……这算是夜绩吗?”
“天这不是还没黑?夜绩你个大头鬼,最多面钱我帮你付了。”
“也行吧。”
卫士几乎和童固同时吃完碗里的面,一前一后又回到千家墟市的街道上,卫士出门时没有带刀,不过边户使的环带棍可是一直抓在手中。
天黑以后从来都不是什么好东西,有数不清的麻烦事儿会在这种时刻暴露出来,但绝大多数都是卫士们需要面对的。
岛上的人们,无论是不是夏人,只需要关好门窗、熄灭烛火,安安稳稳地一觉睡到大天亮,然后重复前一日的劳作。
没有了“咕噜噜”跑动着的地行轨车,和闷声不响、四处走动的驼牛,斜街立刻显得宽阔和安静起来。
千家墟市闭市不闭街,日落之后不再买卖交易,但店家和铺子里的雇工都还在忙着补充货物,或者把客人的订单送到客船、货船上。
童固面无表情地穿过千家墟市里的斜街,像小鹿般灵动的双眼快速扫过遇见的每一张面孔。
卫士跟在她身后,一一回应着旁人的问候,有时候停下来说上三两句话又紧忙追赶过来。
“哼!”正走着的童固忽然冷笑了一声,“要我说他本就是不称职的人,远山城的老鬼就把他好一顿戏耍。”
“哦!来的人是那位伯爵呀?他也……有那么糟糕吗?”这位卫士似乎什么也不知道。
童固停下脚步瞅了他一眼,然后继续搜寻街道上的人脸,“也许他还会更糟糕的,不过眼下该去哪儿找他呢?”
“会是去排舟夜市了吗?那边也挺热闹的,要是有熟人带路的话就一定是去了那里。”
“如果他在这里有熟人的话,”童固想了想又说到,“去看看倒也没什么,我自己去就行,你回衙署看一眼,他要还是没去就没你事儿了。”
说着童固举起左手,吹响戴在尾指上的传音哨,哨音浑厚悠长,更像是号角的声音,只是偏尖厉一些。
没多时街道上就响起“嗒嗒嗒”的掌蹄声,一头被人圈养的皮毛油光水滑的灰色小毛驴一路飞奔而来。
卫士瞧了瞧自己空荡荡的左手,实在是羡慕边户使佩戴的传音哨,奈何他做卫士还不到三个月,还没有资格佩领。
“边户使,那要是巡察使到衙署去了怎么说?”卫士想起这一可能性,连忙踮起脚追问。
“衙署自有人招待他,你歇了去吧,今日不是不当值吗。”
毛驴驮起背上的人一路快行,不多时便跑出了斜街再看不见身影,它脚下的掌蹄声倒还若有若无地在街上回荡着。
第十二章 南溯关千家墟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