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蓝色的窗户向内打开，一张小床出现在窗户里，钱成转动身下的轮椅从窗前经过，他不准备出门，只是要去吃饭。
　　车祸以后，一家三口只活下来了钱成一个人，他不想再回以前的房子里住，就把房子卖了，在这个小镇买了一个小院子。
　　隔壁李阿姨每天会把饭菜送过来，三天打扫一次卫生，衣服扔进洗衣机转就好，这个不用麻烦别人。
　　钱成的房后正对着从镇上穿过的一条小河，没有名字，就是一条小河，对岸有一面很长的墙，经常有不同的声音从墙后传过来。
　　有时是小孩子的打闹声，有时是集市的叫卖声，有时是车辆驶过的轰隆声，钱成没去过对岸，甚至没在镇子里走动过。
　　吃完饭钱成就回卧室看书，他越发沉默，不喜欢跟人交流。
　　一只纸飞机越过墙落到他的阳台上，钱成抬起眼皮扫了一眼，用书把纸飞机扇走。
　　“看到了吗？”小河其实并不宽，两米多点儿，矮矮的桥几步就能跨过去。
　　“没有，你再扔一个。”一个小脑袋尖儿出现在墙头上。
　　又一架纸飞机从墙后飞出来，这次落在了钱成的房顶上。
　　“看到了看到了，跑对面房顶上去了。”
　　“就说你那样叠飞不远，看我的。”
　　那群扔飞机的孩子在对面闹腾了一会儿便远远跑开了，钱成靠近窗户，伸直脖子看了一下落在不远处的纸飞机，他冲纸飞机吹了一口气，那只飞机摇摇晃晃起身，被一阵凑巧来的风托着飞向远处。
　　“汉兴，接秦之弊，丈夫从军旅，老弱转粮饟，作业剧而财匮，自天子不能具钧驷，而将相或乘牛车，齐民无藏盖。於是为秦钱重难用，更令民铸钱，一……一……”
　　钱成打了个盹，被一阵读书声吵醒，墙后背书的人一直一一的背不出来了，钱成听的烦了，告诉墙后的人，“一黄金一斤，约法省禁。而不轨逐利之民，蓄积馀业以稽市物，物踊腾粜，米至石万钱，马一匹则百金……”
　　“天下已平，高祖乃令贾人不得衣丝乘车，重租税以困辱之。孝惠、高后时，为天下初定，复弛商贾之律，然市井之子孙亦不得仕宦为吏。”
　　对面的声音忽然停下了，钱成竖着耳朵，等那个人背完，好一会儿也不见那人继续背。
　　"后面你又不会了吗？"钱成冲墙后的人喊，喊完之后带着些许恶作剧的快感。
　　墙后传来一阵搬动东西的声响，一个人笑嘻嘻地从墙上伸出头来，“我会，是你不会了吧。”
　　是位年龄和他差不多大的女孩子，钱成一下子脸红了，急吼吼地关上窗户，转过轮椅背对着窗户，也是因为这双腿，也是因为性格，除了帮他打扫的李阿姨，钱成没怎么和同龄人，尤其是异性说过话。
　　钱成不知道过了多久，等他悄悄打开窗户，墙后面的人已经离开了，钱成有些失落地趴在窗框上，墙后安安静静的什么也没有了。
　　一连几天钱成都等在窗户跟前，他想再听到那个声音，哪怕是道个歉，为他的失礼道个歉。
　　“长白山前知世郎，纯着红罗锦背裆。长槊侵天半，轮刀耀日光。上山吃獐鹿，下山吃牛羊。忽闻官军至，提刀向前荡。譬如辽东死，斩头何所伤。”
　　钱成都已经失望了，那天跟他说话的声音终于又回来了，钱成连忙拍手，“你唱的真好听，这是隋·王薄的无向辽东浪死歌。”
　　“你会唱吗？”墙后的人这次没有冒然探过墙头看钱成。
　　“不会，”钱成沉默了一会儿，“对不起，上一次我……”
　　“是我冒失了，认识一下，我叫禾，禾苗的禾。”禾介绍着自己。
　　“我叫钱成，成全的成。”
　　两个人都沉默了许久。
　　“你怎么不到对岸来？”禾问。
　　钱成挠了挠头，“我没想过去对岸，那里应该乱糟糟的吧，我……不太方便去。”
　　“你怎么会觉得这里乱糟糟的？”禾看着眼前井然有序的一切。
　　“听声音，”钱成不好意思地笑，“有时候听到小孩子们的打闹声，有时候听到集市的汽车声，我想，对岸应该是个很热闹的地方。”
　　禾靠着身后的墙，“你真该到对岸亲眼看看，你会喜欢这里的。”
　　“嗯……你在对岸做什么？”钱成倒了一杯水放在窗户上，虽然墙后的人根本就喝不到。
　　“先不告诉你，等你来了就知道了，我要去忙，回头见。”禾的脚步声渐渐跑远，钱成听着，脸上挂着一丝笑容。
　　“我们明天有个聚会，就在对岸，你要来参加吗？”禾的声音忽然从墙后响起。
　　钱成连忙把另外半扇窗户推开，窗外的雨被风吹进来落在他脸上，“我还以为你不会来了，下这么大的雨。”
　　禾仰头看着头顶蘑菇状的雨棚，“没关系呀，我这里有遮雨的东西，还没回答我，你要参加吗？”
　　“我……”钱成没搬来这里之前有许多朋友，可是他们只会带着怜悯的目光看着钱成，然后用哄小孩子的语气跟钱成说话。
　　钱成不想再经历那种并不愉快的经历，不是说他不能接受自己下半辈子只能坐在轮椅上，他只是接受不了别人可怜自己。
　　禾没有等太久，她隔着墙告诉钱成，聚会开始的时间是明天早上八点半，钱成只要从东边的步行桥过来就能看到聚会的人。
　　李阿姨过来送早饭，看见钱成穿的整整齐齐的，“要出门吗？你想买什么可以告诉我，我出去买东西的时候帮你带回来。”
　　钱成握着轮子，“不是，要出门去见一个朋友。”
　　“朋友？”李阿姨从认识钱成以后还没见过他的朋友，“去哪儿？等我收拾完我送你去。”
　　“不麻烦您了，就在这附近。”钱成的心里还是有些忐忑，他想，就悄悄看一眼，然后就走开。
　　步行桥离钱成的小院儿并不远，还不到一百米，把轮椅转到大门前，钱成等了好一会儿，他住的稍微偏僻一些，街道上的行人并不多。
　　他庆幸又快速地转动轮椅，还好现在街道上没人，步行桥上有专门的轮椅坡道，钱成费了一番功夫才把轮椅转到桥上。
　　钱成停在步行桥上打量着眼前看到的一切，对面街道上的建筑和身后的是一样的，高墙绿瓦黄琉璃，当初就是看中这里的古香古色才搬来这个小镇。
　　钱成深吸一口气，抓紧车轮，慢慢滑下步行桥，他注意到左边有一个圆形拱门，一些大粉色的月季花挡着他的视线。
　　钱成转动轮椅绕过那些月季花，后面是一片很大的环形走廊，还有一片假山，像是电视里拍古装剧的地方。
　　钱成目不暇接地看着这里的一切，一点儿没察觉到他来到了人群当中，禾递给钱成果汁，“来的很准时。”
　　“唔……是。”钱成有些小惊讶，这才注意到身边的人群，有许多和钱成一样的人，轮椅、拐杖、机械手、机械腿……也有健全的人，但没人谈论起那些不属于人类肢体本身的东西。
　　禾的金属手指推着钱成的轮椅，“这里叫诚意园，是我们平时聚会的地方，这里一般只接受团体预约，但对于我们是免费开放的。
　　每周一在静雅阁读书，周二在庭轩楼看电影，周三在草坪烧烤，周四到动物园去，周五……”
　　见钱成不说话，禾停下来，“怎么了？不喜欢这里？”
　　钱成笑着摇摇头，“不是，我只是还没来得及消化这一切，我该早点儿到对岸来，我该谢谢你。”
　　钱成抬起头，身边有很多游人正在自拍，他找遍了整个诚意园，这里并没有一个叫禾，带着机械手的女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