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市寸土寸金,写字楼和大厦络绎不绝分靠在道路两边。
连织由宋亦洲带着溜了几圈,也忘却了刚才玫瑰花闹出的不愉快,问他当初宋氏选址的时候为什么没有定在CBD。
政府在市政规划的时候虽然不会明确指出哪里是城市商业中心,但道路建设已经隐隐有趋势,宋氏集团富经四代,集团选址的位置反倒平平。
这其中的门道连织一直没明白。
宋亦洲温和的声音从前方传来。
“CBD的写字楼并不如想象中繁荣,并不是个可持续发展的选择。”
连织微微不解。
宋亦洲说中心地段的写字楼空置率极高,抛售频繁,且多是用人流量去带动商业和食品产业,这对树立企业形象并无任何好处。
“比如让你说说CBD的知名企业,你能想起谁?”
连织沉默了,她确实说不出来,因为鱼龙混杂真的太多了。
这时电动车却停了,宋亦洲踩下刹车。
连织微微纳闷。
“宋总,不骑电动车了吗?”
宋亦洲“嗯”了声:“去坐船。”
“那这车怎么办?”
宋亦洲淡淡道:“待会会有人来拖走。”
她就知道轿车维修是个幌子。
宋亦洲面对她责问的眼神,神色也相当自如,只淡笑不语。
买完船票,两人拍在队伍后面。
连织有些跃跃欲试,在京读书四年,离校远的缘故坐船环江游她一直没有体验过,没想到十个几年还能有圆梦的机会。
起点站游客就很多,连织踩着踏板进船,宋亦洲跟在她身后。
大抵是游轮晃悠,连织身体往旁边晃了晃,他再自然不过握住她肩膀,将她往座位上一放,随之坐下。
这动作本没什么,但连织看对面的女孩投来狎昵且善意的目光时,她耳根不自觉一热。
游轮开了,两侧的风景如电影版在连织眼前划过。
只是楼下窗户遮挡大半,看不太清,连织瞅了眼二楼,要是能去楼上就好了。
宋亦洲轻声在她耳边。
“待会门开了记得跑快点。”
啊?
连织纳闷看他,就见管理员大叔将二楼的门一开,说二楼可以坐。
只听见一阵响动,所有人都跃跃欲试。
连织就坐在门边上,蹭的一下跑了上去,速度之快把宋亦洲都给看愣了一道。
二楼位置本就不多,宋亦洲上楼时她坐在位置极佳处冲他挥手,斜阳照耀下,她眼里是重逢后不曾见过的明媚。
“宋总你怎么知道二楼什么时候会开。”等宋亦洲坐下,连织问道。
“以前常坐。”
“以前。”
宋亦洲点头。
“初高中吧。”
他习惯从起点坐到终点,凉风拂来大脑放空,也只有在这段时间宋亦洲才感觉这段时间属于自己。
“一条线得两小时吧,家里人不会担心吗?”
话落,连织就反应过来自己问了个极蠢的问题,宋家门第森严,怕是在他大哥没去世都没人关注宋亦洲的。
宋亦洲坦然道:“不会。”
他神色平常,甚至极淡地弯了下唇,但连织却看出几分不常示于人的孤寂在。
她想说些什么,但心却莫名被戳了下。
连织扭头看向两边,终结这个话题。
宋亦洲反倒给她介绍,京都发展更迭,商业中心更是一换再换,以往没落下来的写字楼就低价出租抑或出售。
连织蹙了下眉。
她几乎能窥见商德大厦的未来,哪怕占据安瑞市的中心地段,在建成最初或许会小小吸引一波流量,但最终也将泯然众人矣。
连织这时才发现他们亚新和设计院的问题所在,竭力让自己设计的部分出彩,却并未考虑全局,再怎么规划设计图也是平平无奇。
宋亦洲这时道。
“人口下滑是世界趋势,如今建筑已经近乎于饱和,建筑设计这行和很多高新企业一样如果没有时代前瞻性,那必将被淹没在洪流里。”
前瞻性...
这话说来容易,但实施起来何等困难,人只能困在固有思维里行事,能跳脱出来的又是千万分之几?
然而这话不知道戳中连织哪根心思,她眼前猛地混沌迷雾仿佛被一道闪电猛然劈开。连织立马拿出包里的纸笔铺开在桌子上,问宋亦洲介意她后面保持沉默吗?
宋亦洲抬手做了个请的姿势。
没有电脑和绘图工具,连织只能简单勾勒草图,然而灵感稍纵即逝,她几乎是快速涂涂抹抹,连呼吸都不自觉放轻了。
四个小时,宋亦洲全程无打扰。
他去楼下买了瓶水放在连织旁边,到终点他就去付钱,船继续往回来。
黄昏已谢,夜幕在天边铺开。
等连织停下笔,四周早已空空无人,宋亦洲道:“画完了?”
她连连点头,大抵是过于亢奋脸蛋粉扑扑的。
“宋总,您觉得大厦建绿洲的主意如何?”
连织说大厦的层高预计400多米,等建成那日招标必定上百家企业,其实已经远远冲过来安瑞市的企业数。
若是再三百米处建垂直绿洲,将餐厅,休闲办公,甚至健身区域和空中花园聚集到5,60层,那么必将将大厦重新定义为多元化的社区。
人口锐减确实是未来的的大趋势,建筑不能再一味的求量,将绿化的市场街一部分恢复为公共区域,通过步行街和扩大景观区域让白领也能在大厦里呼吸。
全程都是她再说,宋亦洲问两句,她再不停的补充,说话连个标点都不带停的。
宋亦洲给她拧开了水。
“这套设计虽然很新,但几年前我去斯坦福交换的时候听一位教授聊起过空中楼阁的理念,回去找到之后我让助理给你。”
“好啊。”
连织问道,“宋总,你觉得如何?”
仿佛在等着唯一的听众评价,眼睛囧亮得比天外繁星还要耀眼。
宋亦洲看着她,意味深长。
“我知道会最后成品图绝对会出乎意料,但光怪陆离程度明显超过我想象了。”
这话不知是好是坏,连织犹自忐忑。
他忽而就笑了下。
“最后能否通过与否还得在办公桌上敲定,但至少在我这里已经超额完成。”
连织如释重负地笑了。
大抵是自己的设计就如同孩子问世一般,她小心翼翼收好,已经迫不及待想要回去和他们分享。
“宋总,谢谢你。”
宋亦洲眼里流露出一丝极浅的笑意不答反问:“谢我什么?”
他靠在脊背上,姿态闲散,但谁知道他陪着她一下午呢。
连织低笑不语,最初以为他会为难,于是各种介怀,但现在也觉得自己过于小人之心的。
或许连她自己都没察觉,那对宋亦洲竖起的如城墙般的防备如今所剩无几。
*
叶诗沅去了警局一趟。
她去泰国玩了几天,回来想找陆野却发现电话关机,住宅也没人。
意料中的事,她转道去警局,昏昏暗暗的办公室开门时朦胧微光投来,随之而来一股淡淡酒气。
她怀疑自己闻岔了,毕竟这一年从未见陆野饮酒。
而他身份特殊,更不可能放纵自己。
男人正靠在沙发上假寐,昏黄灯光如薄雾雕刻在他深邃的轮廓之上,直叫人挪不开眼。周围的朋友都在追星,喜欢小鲜肉白白嫩嫩那一挂,可她却无时无刻不想起陆野,沉默坚毅,像是荷尔蒙提炼的酒。
一点动静陆野便醒了。
他缓缓睁开眼皮,大概是酒意太浓不辩眼前人,叶诗沅叫那目光看得脸红心跳。
转眼陆野眼神变得清明。
“回来了?”
“嗯呢,陆野哥我给你说这一路上我又认识了好多新朋友...”叶诗沅迫不及待向他分享旅游的见闻,话匣子根本停不下来,照片奇奇怪怪,连带着淘了好多小玩意回来。
面对喜欢的人话总是格外多,以往陆野也会回几句。
但今晚大概不在状态,他全程没接话,只偶尔“嗯”一声来回答她的长篇大论。
“陆野哥,下回休息日你送我回去好不好啊,我这次在外面逃了那么多天怕是会被爸爸骂惨,你帮我求求情。”
陆野没说话只看着她。
那深黑的目光仿佛把她心事所有看透,心虚间叶诗沅听见他说。
“诗沅,别在我身上浪费时间了。”
叶诗沅一僵,笑笑。
“陆野哥你这人还挺粗心大意,刚睡觉敢不盖被子里就等着感冒吧。”
女孩子一般转移话题都是羞愧,但凡男士绅士一点都不会再聊。
以往陆野也是如此。
但他这次道:“警局有很多优秀男孩子,上次赵锐还在我这来旁敲侧击打听你——”
“你别说了,我不需要你帮我做媒!”
她眼里涌出了泪,又道,“是因为沉小姐?”
陆野没答。
反倒是这段横亘进来的沉默如同沟壑一般,如何也跨不过去。
叶诗沅泪流更多。
“陆野哥你这个人真是固执,你如果肯走出去看看外面,你就会发现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沉小姐是很好,但这一年多没有她你不照样过吗?”
陆野心里有个人。
初相识叶诗沅便察觉到了,他半句不曾提过,像是烈火席卷过的枯树,身形坚毅内里却是空的。她无论如何都没法靠近。
她道:“你要是肯回头看看我,就会发现我哪里都不比沉小姐差。”
“不是...”
陆野开口满嘴的苦涩,他一点都不想跟任何人提及她,哪怕现在。
他看着叶诗沅,道,“你告诉她我们订婚了?”
“是啊,你要对我兴师问罪吗?”她一副等待上断头台的模样。
陆野却摇头笑笑,脸上淡淡地嘲意更像笑他自己。
他和她之间,岂止是一个戒指的事。
“诗沅你还小,值得全心全意的另一半。”他递了张纸给她,黑色的眼睛笔直又沉默。
陆野说她单纯又善良,出去瞧一瞧就会发现肯为她鞍前马后的男孩子不在少数。
男人表达感情总是直接又鲁莽,但凡有个人需要她曲意逢迎委屈自己,那就不合适。
窗外的夜色完全黑了下来,叶诗沅听见他压抑而紧绷的声音。
“培养感情这种事我不知道别人可不可以,但我,不行。”
叶诗沅几乎是红着眼睛离开的。
小姑娘怕是得恢复好一段时间,但新鲜血液涌进来总有遗忘的那天。留下的反而是内里中空,成了颗被烧成中空的枯木。
不见还好...
淡淡的烟雾在办公室缭绕,陆野指间夹着根烟深吸一口,他凝视着虚空的目光那般安静,透过烟雾的眼睛分明没有半分情绪,却越过时间长河莫名透出几分绝望。
认识连织那年是在高中入学,没法不认识她大名鼎鼎,光是一张脸蛋和袅袅的声音便迅速在全校有了名声,更不用说名列前茅的成绩和优渥家世。
就像个不忍触碰的瓷娃娃,所到之处无不有护花使者。
陆野远远瞧过几眼,是贼好看,但和他有什么干系?
他不务正业的校霸名声响彻校园,身边朋友不断一年多也没什么交集,转折发生在高二。
外婆去世,陆野一夜变化,连着沉默都带着戾气。
夜晚路过小巷时偶遇几个女生霸凌,要放平时的他早看不惯出手,但大抵是唯一亲人去世,心里那股荒芜滋长竟生出冷眼旁观的凉薄。
就是这一停顿,被霸凌的女孩嘴唇带血缓缓抬头,竟是她。
“你他妈可真不要脸啊连织,说你爸爸是科学家妈妈是画家,你养父还在牢里听见你这么说怕是得笑掉大牙吧。”
红头发的女孩挑衅用刀拍拍她脸蛋。
她和连织是初中同学,自从养父入狱连织便换了个城市重新来过,没想到这几个不务正业的女孩却循着名声找来。
“你同学还被你骗得团团,知不知道他们眼中的女神其实就是个孤儿。要我帮你保守秘密也行,拿钱来。”
“好啊。”连织道。
她嘴角的笑十分渗人,一个巴掌狠狠甩对方脸上。红头女气得直接挥刀,一刀割连织手上涌出鲜血。几个女孩顿时吓到,只会狐假虎威哪见过真把式。
连织却趁机揪着她们头发直接往墙上撞,几个巴掌打得她们直求饶。
三对一,ko.
和没有武力的人对弈就看谁更不要命,那股小狼一样的狠劲把巷外的陆野都看愣了,不知怎么竟有些想笑。
连织道:“不是要钱吗?再来啊!”
几人直喊饶命。
“把你们的钱拿出来!”
几个打劫的最后反倒被打劫了,连织一一数完小两千,够她好几个月生活费了。
“有种就学校去举报我,你看看他们是信我还是信你们,孤儿又怎样,我换个学校照样拿第一,校长同样得巴巴捧着我去。”
大概今晚拿到钱心情好,连织拍拍她们脑袋,“以为欺负人很光荣,凭着这玩意找存在感?你们就烂这吧,等我去了好大学挣大钱,你们几个依然是拿别人短处威胁的臭虫!”
她太猖狂又明目张胆,以至于桃花眼里的灼灼光辉漂亮得让人半分挪不动目光,比之天边弯月还要灼人。
别人没发现,陆野怎么可能没瞧见,她手在发抖呢。
小姑娘原来还是怕。
连织拿完钱就走,连着几个女孩都落荒而逃,独独陆野久久未动。
亲人逝去的空洞在这一刻荡然无存,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如藤蔓般缠绕上来,他挪不开脚。
之后依然在学校常见她,无父无母按理说生活拮据,可她却不显。
陆野多瞧一阵便发现端倪,她同时吊着好几个饭票子呢,早晚饭全包,几个男人为她大打出手,她再适时出来演一演哭一哭。
饭票子常换,但从来都不缺。
不知怎么,陆野竟有些想笑,笑完心脏一阵紧缩。
很久之后他才明白那是心疼。
心疼是爱的前兆,他就这样沦陷了。
不见面真的还好...
陆野吸入一口烟雾,几乎自虐般任由其充斥在胸腔,直到那股疼意肆漫他才缓缓吐出。
当年小巷那一面,若是料想到今日会这么要他命,陆野打死都不可能去。
他们分别过两次,七年,一年...
他以为他能放下。
可原来只是他以为。
手中的烟头被他狠狠碾灭,疼意染上手指,男人眼底的神色竟是让人瞧之可怕。
第166章共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