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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六章 德不孤,必有邻
  同学聚着聚着有些人就不参加了,也没人再叫了。不再参加聚会的大致有三种人:一是官职或事业做得奇大的人,实在是抽不出空,腾不出身来。他有太多他想参加或他不参加不行的圈子和饭局,实在无暇同学聚会了。二是混得比较一般的,聚一次当一次分母,当上几次就不愿意再去捧场了。虽说赞美别人衬托别人也是美德,凭啥只让咱具备这种美德!三是个别见不得别人好的人,聚一回生半年的气,还聚什么劲儿,找气受吗?还有一种极特殊的情况,就是此人已不在人世。头几年同学们见面偶尔还会说到此人,再过三五年人们见面后就提也不提了。
  柳之纯坐今天的位置,也是按惯例来的,规矩他懂,他晓得自己在同学心中的分量。大学毕业后,他凭着上学期间的几篇杂文,被北京一家国家级财经类报社录用。不到三十岁就提升为副刊编辑室副主任、专栏主笔,正处级,比杜青提拔正处还早。可时隔不久,柳之纯灰溜溜地回到了中京,在省书法家协会任副秘书长,论级别连个副处都算不上。起初人们还以为他犯了啥错误被开回来的,后来一打听,不是。真实的原因,是他自鸣得意的几篇经济杂谈,被总编毙了,不让发表。他觉得既然这里不适合自己,不如找个能让自己随意挥洒的地方。那时,他的书法已小有名气,又是重点大学毕业,没费周折就调回了省城。十多年过去了,别说往日的同学同事,就是曾对他佩服得五体投地的那些崇拜者,也早把他淡忘了。他的书法确实与众不同,是中国书协为数不多的没担任省级书协会长的理事之一,可他好像并不在乎这些,平日里不怎么写字,更别说办展览出画册搞访谈包装自己了。
  同学们开怀大笑时柳之纯也笑,他不傻,他不想扫大家的兴。这些年来,随着岁月的磋磨和内心修炼,能让他回肠荡气的欢笑越来越少,让他看不惯的事儿几乎也没了。人一旦修炼到不想争辩,不想讨好,不想巴结逢迎任何人,失去表现的兴趣、扎堆凑热闹的兴趣,变得越来越沉默寡言,喜欢独来独往时,说明这个人熟透了,已经悟透了人性,看透了人生。
  坐在杜青对面,柳之纯可以毫不费力地看到每个同学,特别是杜青。如果说杜青今天的座位是中心的话,那么,从柳之纯座位的角度看,他的座位也是中心,他两边各三人,正对面是杜青。
  杜青是柳之纯看上眼的为数不多的几个人之一。抛开杜青品学兼优不说,单凭他超常的气度,在大学时就折服不少同学。杜青其实也有个绰号,叫“帮主”,是从金庸的武侠小说里行侠仗义的丐帮帮主洪七公引申过来的,不知是谁最先叫起来的,后来同学都这么叫,绝对是褒义。杜青中等个头,身材匀称,国字脸,宽额头,大眼高鼻,长得非常周正,从骨子里透出股男人少有的气概。大学二年级时踢足球,低年级同学的一个飞铲,把他小腿铲成了骨裂。他咬着牙站起来,愣说没事儿,你们接着玩儿我歇会儿再上。就这样,在家一歇就是一个月。仗着是军人家庭,上医院住院打石膏吃药,全是老爸花钱,这就是杜青。
  杜青能有今天,熟悉他的人丝毫不惊讶,反倒觉得他升得还不够快。以杜青的人品才华、胸襟和格局,当省长都绰绰有余。柳之纯能来,就因为今天宴请的是杜青,如果坐在这里的不是杜青,就是书记、省长他也绝不奉陪。
  就在柳之纯胡思乱想时,杜青正笑眯眯地看着他。陆大琴推了他一把说道:“大才子?想啥呢,班长可说到你了。”柳之纯稍微一愣神儿,笑笑说道:“班长,你说,你说,我听着呢。”
  “大才子,之纯负得起这个雅号,之纯跟我们不同。”见大家一愣,杜青接着说道,“我说的不同,是活法儿不同。如今,到处是急匆匆的脚步,满眼都是功利、浮躁和诱惑。在座的恐怕谁也不敢说,你今天做的事干的工作是你今生最喜欢的。谁敢说内心没有困顿?敢说这话的恐怕只有之纯。”
  杜青环视在座的同学,言之凿凿地说道:“每人都可能会被机遇选择或者成全,但并不意味真正了解自己。儒家和道家有个共同的理念,就是知易行难。人人心中皆有脚下皆无之事,实在太多了。我们想都不敢想的事,柳之纯做了,还做到了。当我们患得患失之时,之纯能心游物外,独处淡定,以出世之心做入世之事,我等自叹不如呀。”
  “人最大的幸运,莫过于你遇到这么个人,他打破了你原来的思维定式,提高了你的认知,提升了你的境界。这个人是谁呢?”杜青再次环顾桌上的同学,最后把目光落在柳之纯身上。
  江一铭接住话茬说道:“早听说之纯的书法登峰造极,尤其擅长行草。其书法作品气势雄浑,矫健灵动,声势骇人,有‘按剑清八极,归酣歌大风’之豪迈气概。一幅‘任头生白发,放眼看青山’六尺条幅,在京城荣宝斋售价超过了两万,可之纯就是不写,也不往书画店送。”
  杜青和江一铭这番话,让在座的众人惊讶不已。柳之纯不就是写手好毛笔字,再就是性格有点儿个色吗?他啥时候成了深藏不露的高人?人们把目光聚焦在柳之纯的身上,陆大琴看柳之纯的目光也温暖了许多。
  柳之纯感到了大家热辣辣的目光,这时再不说几句就显得矫情了。潜心研究书法这些年,他说话的场合越来越少,想说的话也越来越少,让他在乎的东西几乎没什么了。
  “班长、副班长既然都说到了我,我也说两句。”柳之纯端起酒杯一口饮下,淡淡一笑说道,“说得不对的地方,这杯酒权当赔罪了。班长是在抬举我,我没那么高的境界,只不过想给心灵找个地方安顿下来罢了。其实做到这点并不难,只要不想那么多,心自然就可以静下来。人生太短暂,想做的事又太多,人这辈子做不成几件像样的事儿的。我从北京回到中京,不是赌气,也不能算逃避,就是做点儿自己喜欢的事儿罢了。”
  谭丽突然站起身,走到柳之纯身边,冷笑中带着讥讽:“行啊,大才子,大书法家,开始给我们上课了。这些年你苦心修炼,道行不浅呀。你掏出镜子照照自己,你过的是什么日子?”谭丽收住了笑容,眼里噙着泪花,嗓门儿更高了:“你谈人生是吧,你照照镜子瞅瞅你的人生,老婆嫌你无能,带着孩子跟别人跑了。省书协那几块儿料,谁写的字能比上你,可人家今天开笔会,明天搞书展,一幅字往书画店一摆就是几万块。人家的宝马都开坏了,别墅早住旧了。可你呢,每天骑辆破自行车,住在单位分给你的两间破房子里。就这模样你还配谈人生!”谭丽话没说完泪水止不住唰唰落了下来。
  谭丽的话如此尖刻恶毒,柳之纯一直面带微笑,好像说的不是他,又像是打是亲骂是爱,让他很受用。只是在同学们低头吃菜时,柳之纯趁人不注意,迅速地用手抹了下眼角。
  聚会在谭丽对柳之纯近乎谩骂和难以抑制的啜泣中不欢而散,人们各揣心事离去。江一铭心里很茫然,他敬佩柳之纯,难得他内心的那份坦然、笃定与温暖。古人云:“德不孤,必有邻。”人的真正光芒来自内心的笃诚和善良。谭丽的话也不是没道理,人毕竟生活在物质世界里,是群居的、关联的、有比较的,不可能完全活在自己的精神世界里。谭丽喝了点儿酒,有些失态,但酒醉心明呀。谭丽对柳之纯的感情,显然已经超过了同学之间的友情。江一铭实在弄不明白,如果他们之间有点儿什么,究竟是什么把两个生活在不同世界的人连在一起的呢?
  正在这时,他手机响了,电话是周大海打来的。小周说道:“江市长,你让我关注的登城县开发区强占农民五百亩耕地的事,市纪委康副书记亲自挂帅介入了。”
  “知道了,你明早到省书协跑一趟,问问柳之纯住在哪儿。如果有人问,就说他老同学,想向他索幅字,别的啥也不用说。”江一铭边说边暗暗自责:之纯从北京回来快十年了,除了两年前把他灌醉骗了他一幅字外,从未主动联系过他,难道真忙得一点空都抽不出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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