浙南会馆是温州人开的一家主营海鲜的餐馆,门面不大,菜品做得很有特色,二十几个雅间不提前两天订根本就订不上。几个同学在门口迎接杜青,一见面,有的喊老杜,有的喊老班长,男男女女围作一团,簇拥着杜青往二楼走。雅间候着的人听见外面热闹的说话声,知道杜青到了,纷纷迎了出来。老同学见面似乎又回到了二十年前的大学时代,也不管你是司长,还是市长、大老板,推推搡搡,一阵打闹。
江一铭拍拍手示意大家静一下,然后说道:“杜青刚还跟省长正襟危坐呢,这会儿又跟入洞房似的,反差太大了。瞧谭丽她们仨,那架势活活要把老杜给吃了。要我说呀,大家都落座,先吃饭,然后再吃人,好不好?”
陆大琴从后背重重杵了江一铭一拳,江一铭夸张地咧了下嘴。谭丽扯着嗓子喊道:“江一铭你就贫吧,当了市长也没个正形儿,当心你在台上讲话时说顺了嘴,顺嘴把黄段子给秃噜出来。”众人哄然大笑。
“不就是在学校没追你吗,跟我有血海深仇似的,得空就攻击我,至于吗?”江一铭回敬了谭丽一句。
“你要不怕你家那只母老虎,现在追也不晚,你敢吗?”谭丽也不示弱,弄得江一铭反倒不敢接话了,众人又笑。
五男三女重新落座,杜青被让到正中间的座位,江一铭和谭丽分坐两边。谭丽还是爱说爱笑,人也没啥变化,皮肤保养得真好,又黑又密的头发,随便在头上打了个发髻,显得随意洒脱。
谭丽刚坐下马上又站了起来说道:“今天女少男多,女士优先,开场白得女生说。第一杯酒,咱敬老班长,但也不能白敬,得考考他,让他挨个儿把同学的名字和绰号给说出来!”大家齐声说好,把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杜青笑笑站起来,可能觉得完成这个任务时间不会太短,就又坐了下来,说道:“二十年了,从来没像今天这么放松过。我也斗胆夸句海口,如果记不住大家的名字和外号,我就不叫杜青了。”
他伸手拍拍江一铭的肩膀说道:“江一铭,大家都知道的,省会的父母官,擅长组织活动,爱讲笑话,因为心思缜密善于筹划,得外号——‘宰相’。”
随后,他把目光转向左手边的谭丽:“谭丽,校花,外号‘小玛丽’,真不知道人家是怎么活的,愣是长生不老呀。”
江一铭做出一副垂涎三尺的夸张动作,皱着眉头说道:“看见谭丽,咱家那糟糠就更不敢往外拿了,拿不出手呀。”众人又是大笑。
杜青接着说道:“李新民,外号‘李没边’。当年他跟外语系陈梅美搞对象,说家住港城,一下火车就到。陈姑娘是部队大院里长大的,冲着咱新民同志多才多艺人好,家又住在海边港城就同意了。后来陈梅美提出到新民家去看看。谁知俩人下了火车换长途汽车,下了汽车又换乘拖拉机,后来的路拖拉机也开不过去了,家里借了辆自行车,推着俩人的行李才到了家。从大清早下火车又晃了一整天,直到傍晚才到家。从新民老家回来后,陈梅美就反悔了,说啥也不干了。”
谭丽学着陈梅美的口音含情脉脉地说道:“新民的人好,家也不赖,就是回趟家用的交通工具太多了。”人们又笑作一团。
李新民也笑红了脸:“打那天起,我这‘李没边’就叫开了。”他说着站起身,双手抱团儿朝四周连连作揖:“万望师兄师姐口下留情,这‘李没边’要是传出去,我这县长就没法儿干了。”
杜青一拍后脑勺儿冲着李新民说道:“光顾高兴差点儿给忘了,新民兄,上个月你打电话托我办的事儿,我给财政厅刘志厅长说过了,他说没问题。今天揭你老底儿也不能白揭,晚上回宾馆我跟财政厅主管领导打个招呼,把你们县基本建设专项资金再追加两千万,你那个县底子太薄了。”
李新民噜地站起身二话不说仰脸把茶杯里的茶水喝个精光,抓起酒瓶咚咚咚把茶杯倒满,双手端起来冲着杜青一饮而尽。他兴奋地说道:“都说酒桌上说话不算数,可这话对班长不灵,班长是帮主,金口玉言。今天我正式宣布,‘李没边’是班长封的,从今往后这外号我就占住不撒手了,谁不叫我跟谁急!”
杜青笑着连连摆手说道:“拨钱,我说话算数,外号可千万不能再叫了,再怎么说,你也是一县之长,父母官呀。”说完这句话,见同学投来的羡慕目光,杜青忽然意识到刚才言语有失,这种事压根儿不该在饭桌上说。
谭丽见杜青张口就是两千万,刚想说话就被江一铭用眼神制止了。商务系统每年的财政资金也不少,谭丽是市商务局副局长,又分管项目和财务,财政部的司长给递句话,保准比谁说话都好使。今天如果同学们都围着杜青要这要那的,那这场同学聚会就变味儿了,这话今天无论如何不能再提。
其实同学聚会早就有点变味儿。今天若来的不是杜青,而是在县里工作的某个同学,就是李新民李县长来又怎么样,人能聚得这么齐吗?大家会如此兴高采烈、前呼后拥吗?你堂堂的省会常务副市长会亲自张罗吗?江一铭扪心自问。
同学相聚真的是为那段美好的回忆吗?也是,也不是,起码不全是。人到中年,不论在职场还是干个体,不论是做官还是经商,不管在单位还是在家里,都是顶梁柱。人越担当就越需要帮助,谁来帮?同学战友同乡是除了至亲之外,最容易争取到的成本最低的资源。要不谁还乐此不疲地组织啥同学会、战友会、同乡会呢?这些摆不到桌面的话,谁心里都透亮透亮的。江一铭猛然间感到自己很卑微、很势利。这念头只一闪而过,很快他又融入此起彼伏的欢笑当中。
杜青的目光移到挨着李新民坐的一位女士。“这位,徐晓曼,外号‘小才女’。听说,读完大学又读硕士,后来还读了博士,现在已经带研究生了。这哪儿是小才女,大才女才对呀。”半年前,徐晓曼所在的中原财经大学党委书记王涛,为争取一笔不菲的科研经费请财政部周副司长吃饭,特邀杜青出席给撑门面,饭桌上杜青确实为徐晓曼说过不少好话。杜青再也不敢当众提这类事儿了,好事儿好话也得分场合,不该说的也不能说,他的目光越过徐晓曼落在另一位同学身上。
“陆大琴,外号‘大姐大’,男同学都怵她三分呀。”杜青说话的表情,就好像他挨过陆大琴揍似的。“大琴既是系里的篮球健将,也是武术高手,专替受了男同学欺负的女同学打抱不平,名副其实的大姐大。”陆大琴笑着朝身边的丁杰挥挥拳头,瘦小的丁杰装作害怕的样子双手抱头。
说完,杜青把目光移到桌子右边,笑着说道:“丁杰,外号‘小诸葛’,数他鬼点子最多。在班级活动比赛中,屡出奇招,让我们班死里逃生。今天我再爆个料,对女同学干的那些尕咕事儿,丁杰没少鼓捣。丁杰,听说你生意越做越大,都做到俄罗斯了。”
丁杰还是那么好动,捅捅这个,朝那个挤挤眼睛。他知道今天饭桌上没自己说话的份儿,满脸是笑使劲儿点头。
杜青把目光收回,看着正前方的这个人。熟悉柳之纯的人,都说他太怪,同学中仅有几个人与他保持着不多的联系。倒不是他人不好,是太不入流。当今都啥年代了,是人就觉得自己不含糊,想成就番大事业。他倒好,从来没这念头,好像不食人间烟火似的。多好的底子呀,班里进京的,除了杜青就是他了,可瞅他眼下混的那个怂样儿,跟他在一起,让你无话可说。
那天,柳之纯坐在丁杰的右侧,左边是陆大琴,他坐的地方紧挨着门口,与杜青正好面对面。柳之纯坐在这个位置,是他自己的选择,也是大家内心共同的选择。他来得最晚,比最晚的还晚了一刻钟,他进来时只有这个位子还空着。
按说同学聚会不应有高低贵贱之分,毕竟那份情谊比任何酒场饭局都纯净得多。但聚着聚着就有了变化,不论大聚小聚,如果老师不在场,座次便渐渐按官职高低、事业大小来排列。久而久之就成了规矩,不需明示。有人晚到了,倘若他够分量,要不上座的位置会一直给他留着,要不大家临时给他腾地方,让他坐在他该坐的地方。也有个别以岁数大小谦让一番的,但一般实现不了。勉强弄那么两次,除了让坐在主座的年长者尴尬外,别无它用。因为他虽坐在了中心,但他却不是中心,话题既不由他提起,也不会围绕他来进行,这处境搁谁不尴尬?你若不尴尬,别人也会替你尴尬。同学聚会虽从不摆坐签,但都能准确无误地找到自己该坐的位置。即使个别人漠视这个行规,坐得靠前了,除了让别人看着别扭,有意无意地揶揄他两句外,没任何意义,坐着坐着连他自己都不好意思了。
第五十五章 同学聚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