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忠良毫不掩饰自己的好恶，在市委常委会上，他说道：“有人说我以效益论英雄，没错，我就是这么个人。我不看硬铮铮的数据，听你给我瞎掰有啥用？没有GDP没有财政收入，拿什么做让老百姓叫好的民生？一铭同志到东河不到一年，东河县在原来基础上实现跨越发展，在全省十强县中进了三个位次，从第六进到第三。排在第一第二位的，都是矿产资源大县。
　　照这样发展下去，过不了几年，东河县就是中原第一县，这是其一。其二，一铭同志抓工作十个指头弹钢琴，经济工作有声有色，文化建设也是一枝独秀，东河县乡村建设的经验更值得各县学习借鉴。”孟忠良话锋一转说道：“比较起来，反倒是中京市经济形势堪忧啊。
　　今年全市GDP和财政收入虽然还是全省第一，但跟后面的老二老三差距越来越小，就差那么一点点了。照此下去明年准超了我们，作为省会我们颜面何在！”孟忠良说到这儿，众人发现董方明的脸色特别不好看，坐在那里不停地喝水。
　　江一铭想接过话茬岔开这个话题，又打消了这个念头。你刚刚受了表扬，这个时候不论你说啥都不对。如果你言语谦卑，别人会觉得你装孙子，猫哭耗子假慈悲。你言语高调更不行，那就更让人反感了，会骂你蹬鼻子上脸，目中无人。
　　他想起了康乾盛世三朝宰相张廷玉那句名言——万言万当，不如一默。倘若一言不慎，再让孟忠良借题发挥，等于火上浇油。按说部下得到领导夸奖，应该高兴才是。可倘若领导表扬了你，而贬低了别人或妨碍了他人，更别说是你的顶头上司市长董方明了，那就绝对不是好事了。
　　江一铭如坐针毡，心中默默祈祷，不管是哪位常委开口，把话头岔开就好了。他眼珠子转了好几圈，见大家都很认真地埋头做笔记，谁也没说话的意思。他心里凉透了，班子里的这帮伙计，别看平时都客客气气称兄道弟的，个别的还挺近乎，可真到了关键时刻，千万别指望同僚为你挺身而出，排忧解难。别忘了，平时大家是伙伴是战友，到关键时刻，很可能就是竞争对手。
　　孟忠良似乎觉察到了江一铭的焦虑和不安，他看了一眼董方明，话锋一转：“一铭同志，你在县里再坚持坚持，尽快把东河县班子配好，配得差不多了，你就回来。”
　　“请书记放心，我一定按书记要求，配合席部长，为东河县搭一个强有力的领导班子。”江一铭赶紧接住话茬说道，心里说，配东河的班子这哪儿是我的事呀，这是你市委书记和五人小组的事，我哪儿敢贪天功为己有呀。
　　开完常委会，江一铭坐车往东河赶。自从当上东河县委书记，他不止一次这样了，好像他的家在东河而不在中京。这一年来，妻子李梅也适应了他过家门而不入的习惯，除了周末问句回不回家外，平时连个电话也不给他打。在市里工作时，江一铭就没正点儿回过家，如今到了县里，李梅就更不指望了。
　　有时晚上闲得没事儿时，李梅也打电话开他的玩笑：“别人都是从下往上走，从乡里到县里再到市里省里，官儿越当越大。你可好，从省里干到市里，再从市里干到县里，一步步往下走，这不成了罐养王八，越养越抽抽了。”刚说完，就觉得把丈夫比作王八不妥，在一旁咯咯笑个不停。
　　江一铭狡黠地笑笑说道：“你等着瞧吧，说不定哪天我就到乡镇上班去了，我还没在乡镇干过呢。”
　　坐在车上，江一铭闭目养神，脑子却不敢闲下来。市委常委会上传导出来的信息非常明朗——孟书记对东河县的工作是比较满意的，当然对自己也满意。再有一点，他不久就可以回市里了，前提是必须把东河县的班子配好。
　　想到东河县的班子，江一铭大脑就又活跃起来。在东河的这几百天，他经历了许多从未经历的人和事儿。经他决断的那些事，虽说算不上惊天动地，但也是步步惊心。让他感触最深的，莫过于东河县这班人了。除了县委班子，还包括政府、人大、政协和县局、乡镇干部队伍。虽说里面不乏庸碌之辈，但能人干才犹如过河之鲫，数不胜数。这些人有的干练，干事风风火火，雷厉风行；有的睿智，善于抓主要矛盾，四两拨千斤；有的稳健，啥时都不急不躁，但从不误事。众人风格迥异，各有千秋。在职务晋升上，也自有一番角力和较量。
　　体制内的职务晋升，历来是官员最上心也最揪心的一桩事。在这场既是选手又是观众的舞台上，你的高学历只能算一张跑道稍占优势的参赛券。与生俱来的性格情商优势，可以让你跑得更快些更远些。真正能让你脱颖而出的，绝不是一种优势，而是品行、能力、性格、际遇、社会关系等诸多因素促成的。当然，对有些私心较重的单位一把手来说，谁能巩固延伸他的地位和权力，向他提供更多的资源，谁也能获得更多的提拔和晋升机会。
　　江一铭走进办公楼，刚要掏钥匙开门，见办公室对面的小会客室里，崔群埋头坐在沙发上看手机。他把钥匙装进口袋，走过来问道：“崔县长，有事？”
　　崔群正坐在沙发上聚精会神地看手机，听到江一铭问话，他赶紧站起身说道：“书记，您回来了？我是有点儿事，不知您方不方便。”过去崔群称呼江一铭经常是书记如何如何，从来没用过“您”这个字，突然间带上了“您”，让江一铭和崔群都感到有些不自然。有时就是这样，虽是一字之差，其中蕴藏的内容却极其丰富。
　　一年多来，俩人朝夕相处，特别是几次深谈之后，隔阂早已烟消云散。都是久经沙场的老江湖了，几个回合下来，相互间的实力、能力、秉性、刀术、剑法，都摸得个七七八八了。凭心而论，抛开与潘东升的私交不说，就做人做事的能力和风格而言，崔群更佩服江一铭，而不是潘东升。江书记面对险境，从不忙乱，更不怨天尤人，辱骂属下，而是来一宗，面对一宗，处理一宗。最让人服气的，是他从不搞以势压人那套。他会用权，善于放权，把责任和权力都给了你，放手让你发挥。反倒让你压力山大，干活儿更经心更卖命。比较起来，潘东升对权力的拿捏，就不如江书记大气，把权死死地捏在手里不撒不说，即便是抖抖手放点儿权也好像是施舍一般，让你心里不舒服。倘若江书记一直在东河当县委书记，他会死心塌地地在东河干下去，让干啥干啥绝没二话。
　　眼下崔群正走在人生的十字路口。一条路是留在东河，另一条路是到兴安市某县。昨天晚上，潘东升在电话里跟他聊了很长时间，让他快拿主意，动还是不动。在潘东升的有力斡旋下，兴安市委主要领导同意崔群到兴安来工作，安排在全市排第二的经济大县。虽说仍当县长，但县委书记明年底就退休，这对崔群有极大的诱惑力。崔群想了整整一晚上，凌晨四点才迷迷糊糊睡着了。他来见江一铭，显然已经拿定了主意。
　　对崔群的去向，江一铭也没停止过努力。他多次试探孟忠良，可只要说到崔群，孟忠良就不再接话，这是个很不好的信号。江一铭之所以从不跟崔群聊这事儿，主要是他拿不准孟忠良的心思。怕把有些想法说了，最后落不了地，两边都不好看。崔群当东河书记肯定没希望了，但继续当东河县长，以他的资历和能力，不管谁当书记都不好干。强县长弱书记的搭配，不是个好班子，更不利于全县的工作。如果让崔群在中京市财政局、发改委这些大部门当个一把手，应该也算重用。这些部门的一把手，不少是从县委书记中产生的。如果这步走得通，既向市直输送了人才，崔群面子上也过得去。可这只是他的一厢情愿，孟忠良不吭声，他也只能这么想想而已。
　　江一铭摆摆手，示意秘书在门外等着。等秘书出去把门带上，他在崔群对面的沙发上坐下，等着崔群开口。
　　崔群搓着双手，吭哧了半天说道：“江书记，我想了好长时间了，想换换环境。不过我绝不是因为当不上县委书记才离开东河的，更不是不愿意跟着您干。您知道，群访事件成了我的心病，只要还在东河这个阴影就散不了。最让我难受的，我不说您大概也清楚，是孟书记对我的态度。在中京我没有东山再起的可能了，可我还有十多年干头儿，实在有点儿不甘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