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勇噌噌噌几步跨出会议室，五位村民代表大眼瞪小眼都没了主意，最后低声商量了几句，一溜烟出了办公楼。见村民代表走了，单勇转身折回会议室，站在窗前，点上一根烟，望着政府大门口。大约过了十几分钟，门口的人群开始蠕动，又过了几分钟，人群朝四处散开。不知是村民代表传出去的话发挥了作用，还是大过年的天又冷，村民压根儿就不想在这里耗下去了，不到一袋烟的功夫上访的村民走得没了人影。几个骑电动车自行车看热闹的群众似乎意犹未尽，见几个特警向这边跑来，都猫腰撒丫子蹽了。
　　前后算起来，几百名群众把东河县政府大门围堵了近俩小时。这么大规模的群访，又发生在春节，中京市前所未闻。老百姓谁也没把上访当多大的事儿，不少人乐呵呵地来又乐呵呵地散，就像到县城逛了趟庙会。可就因这短短的不到俩小时，改变了东河县一批官员的命运。
　　单勇见上访的村民走得没影儿了，他眉头一皱忽然想起件事来，走到背静的地方，掏出手机拨了个电话：“喂，老霍吗？对，我是单勇，上访的事你听说了。对，就屁大点事儿，把好端端的年给搅了。我过会儿跟崔县长到镇里去，老哥哥，我的意思你最好能走一趟，帮老弟这个忙。我家里还有两瓶放了好几年的五粮液呢。那太好了，咱过会儿镇里见。”
　　打完电话，单勇上楼来到崔群办公室。推门进去，见常务副县长、组织部长、纪委书记、宣传部长几个人站在那里抽烟，崔群和秘书站在窗前注视着大门口。见单勇进来，大家纷纷围拢过来。
　　崔群阴沉的脸色好看了许多，用手指指窗外说道：“单书记，人散了，下来你准备怎么办？”
　　“把这些人弄走不难，难的是让这些人不再来。这事得从根儿上解决，绝不能反复，一反复处理起来难度就大了。”单勇说，“刚才事儿来得急，没经你的同意，我已经答复了村民，由你我带相关部门负责人到镇里现场办公，就村民提出的诉求现场研究解决，你还有啥具体要求？”
　　见崔群嘬着牙花子，低头不语，单勇说道：“上访的原因基本摸清了，就是村民的耕地被征用后补偿款没发放到位。十几户村民曾经到信访局反映过两三次，据信访局的人说，真正对补偿款上心的村民超不过一百户，其他的都是跟着起哄架秧子。”共事这些年单勇对崔群的做事风格太熟悉了，不愿担风险，遇事先为自己考虑。为打消崔群的顾虑，单勇索性把底交了出来。
　　崔群走到单勇近前，伸手摸口袋，秘书抢先把香烟递了过来。他从烟盒里弹出两只，一只递给单勇，一只叼在嘴里。秘书掏出打火机给他点烟，他头一扬示意先给单勇点上，然后才点上自己的，猛吸两口说道：“单书记，刚才你处置得很好，非常果断。你看这样行不行？你先带相关人员过去，我呢，电话向市委做个简单汇报，随后就赶过去。”虽是商量的口吻，却没有丝毫商量的余地。
　　他随后扫视大家，提高嗓门儿说道：“从现在开始大家都听单书记的指挥，他的话就是我的话。”
　　崔群这会儿比谁都急，比谁都想得更多、更深、更细。到镇里与村民见面，作为临时一把手不出面是不可能的，但什么时候出面是可以选择的，既然去必须选择最佳时机去。一种情况是，问题处理得差不多时，赶过去收尾，这种情形最好。另一种情况是，僵在那儿了实在处理不下去时，自己必须过去，收拾烂摊子，那是他最不愿看到的。
　　单勇看了崔群一眼，点点头顾不上多说，扭头下了楼。一帮人已等候在院子里，单勇冲众人挥手上车。这时，县政府办主任气喘吁吁地跑过来说道：“单书记，崔县长让我过来帮把手。”
　　单勇没好气地对他说道：“赶紧招呼大家上车，去晚了还不定出啥幺蛾子。”
　　从县政府到城关镇开车就几分钟。这几分钟里，单勇脑子可不敢歇：崔群这时候为啥不愿意到城关镇来呢？信访稳定虽说是副书记的职责，可发生了这么大规模的群访事件，到了火烧眉毛的地步了，弄不好乌纱帽就丢了，作为县委主持工作的一把手竟然不靠前，这究竟为何？单勇心里暗暗骂道：都啥时候了，还他妈的往后缩，脑袋让驴给踢了！
　　到了城关镇政府，镇书记、镇长、人大主席一个个灰头土脸地在门口迎候，单勇没给他们好脸色，带着众人径直朝会议室走去。
　　会议室暖气不太好，寒气逼人。等众人坐定，镇书记满嘴冒着哈气提着暖瓶给单勇和其他领导沏茶，单勇呵斥道：“都啥时候了，喝的哪门子茶，还不快把村民代表给叫来！”
　　镇长拔腿就往外跑，去叫人。不一会儿，十来个村民穿着过年的崭新衣服鱼贯而入。单勇用手弹了弹身上的藏蓝色夹克衫，不知啥时候左肩上蹭了块白灰。镇长拿着纸巾上前帮他擦衣服上那块白灰，被他扒拉到一边。
　　“大家都请坐，暖气不太好，将就将就吧！”单勇阴沉着脸，语气却缓和了不少。他指指身边中间空着的位置说道：“崔县长有点紧事要处理，他随后就赶来，我们先开始。我定不了的，崔县长来了再定。说吧，谁先说？”
　　坐在这伙人正中间的头发花白的老人先开了口：“单书记，我是柳林铺的老霍，今天我没去县里上访。听村里回来的人说，您亲自带队到镇里来解决问题，我就跑来了。”自称老霍的这位是城关镇柳林铺村的老支书，当年单勇当城关镇党委书记时，老霍是十几个村支书中的标杆，也是单勇的铁杆儿。
　　“我不知道你是柳林铺的老霍？我这正纳闷呢，大过年的你不在家老老实实地待着喝酒，跑这儿来凑什么热闹？”单勇皱着眉头满脸的不高兴，从见到老霍那刻起，他心里就踏实多了。有老霍这老家伙在场，今儿的事就好办多了。
　　老霍也不恼：“单书记，我虽然不当村支书了，但乡亲们都还认我，愿意让我来。你也别不耐烦，我就代表大伙啰唆几句，说完就走，绝不添乱。”
　　“我听着呢，你说吧。”单勇阴沉着脸冷冷地说道。
　　“单书记，当年我跟着你收缴提留，弄计划生育，劁了多少人，骟了多少人，那事儿老百姓够反感的吧，可有几个到县政府去闹事的。那是国家大政策，不干不行呀。老百姓再有怨言也得忍，也得认。如今，都吃得饱了，也吃得好了，为点钱咋就忍不得了呢？因为欠老百姓钱的不是国家，是那些商家，是那些有实权的部门。该给的不给，也就罢了，可找上门去连句温暖的话都没有，老百姓能服气吗？”老霍话音不高，却掷地有声，每句话都像榔头，重重地敲击在这帮党政官员的心窝子上。
　　“老书记说的对，我们也是被逼无奈呀，地没了，钱也见不到，往后这日子可怎么过呀！”这帮村民你一言我一语随声附和。
　　老霍扭头来回看看两边的人，有些不高兴了：“你们这是干啥，起哄呢！我正向单书记汇报工作，你们瞎嚷嚷什么呢。要不你们说，我不说了。”见众人都眼睁睁看着他不说话了，老霍有点嫌弃地说道，“不是我说你们，你们哪个吃不上饭了？咱是解决问题，还是给政府添腻歪？”
　　众村民都低头不再言语。老霍接着说道：“单书记，大伙儿都觉得我跟你不赖，今天我豁出这张老脸斗胆跟你说句硬话，若今天不是你来，请我我都不来，我说完了。”老霍站起身就要往外走。
　　“老霍，你坐下，盛不下你了！你是信不过我，还是信不过县委县政府？”单勇嗓门儿虽高，面色好看了许多。
　　老霍转过身坐下来嘻嘻笑着说道：“单书记，我信不过谁也信你呀，谁让你姓单（骟）了。”
　　“老霍，咱这儿开会呢，别裤裆里拉胡琴闲扯蛋了。你要真做得了主，咱就在这儿说个章程，只要你说得在理，我就敢做主拍板。”
　　眼瞅着村民在老霍一番理论下着了道，唯老霍马首是瞻，单勇心里一阵兴奋。他太了解老霍了，这老家伙就是一人精。他既然敢来出这个头，应该已经盘算得八九不离十了，既能让村民满意，也能卖给单勇一个大大的人情。没十成的把握，你就是喊他亲爹，他也不会来蹚这汪浑水。这老家伙，啥时候做过赔本的买卖？
　　“要我说这事很简单，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当然，咱老百姓不能不通情理，那么一大笔钱，谁都有个不凑手的时候。你单书记给个准话儿，说个准日子能把钱给了，我们几个立马回去做工作，让乡亲们在家耐心等着领钱，再不上访。”老霍陪着笑脸软中有硬地说道，“不过，可不能拖太久，拖太久工作也不好做。”
　　“那你说个时间，最晚啥时候？”单勇点点头很为难地说道。这时，他发现政府办主任捂着手机，边往外走边小声地说着什么。
　　老霍仰起脸眨着眼盘算了约么半分钟，像下了很大决心似的把牙关一咬说道：“年底给清，实在凑不够，明年上半年把剩下的付清也可以，近期最好能给点，只要见到钱，大家就稳住神了。”
　　单勇闻听，嘴咧得像吃了苦瓜似的，用手指点着他说道：“老霍头，你癞蛤蟆打哈欠，好大的口气。上嘴唇碰下嘴唇，年底给清。说话容易，你哪儿知道县里的难处。远的不说，就说前两年县里修运河公园，花了一个多亿，县中搬迁又是好几千万，这些钱都是为老百姓服务的，没半分钱的回报。还有工业产业园区，别说近两年是建设期，就是全都开了业，头两年也不可能增加多少税收。你说，县里从哪儿一下子弄这么多钱？”
　　老霍刚才提的要求，在单勇盘算的圈里面，心里彻底踏实了，暗想：这老小子还真有两下子，看来两瓶五粮液不够。虽说没讨价还价的必要，但做工作嘛，总得有个你来我往，得折腾几个来回。否则的话，会让明眼人看出这是个套儿。
　　“年底？门都没有，银行也不是我开的，就是把我的官帽子撸了，年底我也拿不出这么多钱来。”单勇牙口咬得很紧。
　　“我不是说剩下的明年上半年也行嘛。”老霍也不让步。
　　“那也够呛，太仓促了，老霍，那不是一笔小钱！”单勇依然坚持着。老霍端坐在那儿一句话也不说，村民见老霍不让步，都不言声。这帮村民代表中没一个村干部，刚才三个村村民推举代表时，那些平时说话很硬气的村干部，一听说县一二把手亲自来对话，立马就草鸡了，不是家里有急事儿走不开，就是身体突然不舒服，要不就说孩子在县委工作，怕影响了孩子的仕途。只有德高望重的老霍书记说道：“怕个球？单书记跟咱乡里乡亲的，我就不信他会对咱下狠手。真那样的话，他清明还回家上坟不？走，我跟你们走一趟。”
　　“倘若两年之内，我就敢拍板。”单勇还在绞尽脑汁表演。这时，崔群带着常务副县长、组织部长、纪委书记和县委办主任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崔群一屁股坐在中间那个空位，问单勇：“谈得怎么样了？”
　　单勇把村民的要求简要复述了一遍，然后说道：“村民要求最晚明年上半年把补偿款给到位。我正考虑着向你请示呢。”
　　没等单勇把话说完，崔群站起身郑重地说道：“老百姓过日子也不容易，县里有天大的困难，也要想方设法把钱还上。不用考虑了，今年年底付清，到时候给不了，我这个县长也不当了。当官不为民做主，不如回家卖红薯。”崔群话音未落，村民爆出热烈的掌声，坐在身旁的县乡领导们也都站起身跟着鼓掌。
　　看看对面墙上的挂钟时针指向十二点半，单勇对崔群说：“天不早了，这些村民代表下午还要挨家挨户做工作呢。”
　　“好吧，散会！”崔群大手一挥高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