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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你,孝周。与我初恋了二十九年。
几个小时之后,也许是几分钟后我又将忘记你,而你依旧会不厌其烦的告诉我——我是谁,你是谁,我们是谁。
年轻的时候你说你特别想看一次极光。我也曾经承诺过,带着你和相机,走遍世界,看尽风光。可是我食言了,不仅食言还把你困在这座城市一辈子。
我们就是在这座城市相遇的,那时候这里还不发达,楼还不高,骑着摩托就能横穿整座城市,你坐在后座上,紧紧搂着我的腰,叫我开慢点。
一直向北开就会到海边,我们总是来,在这里一呆就是一天,晚上也不肯走,我们会看星星,可是从来没有看到过一颗流星,你说自己不幸运,我说我却是世间最幸运的人,因为遇见了你。
我吹口琴,你靠在我的身旁安静的听,有时候你会跳一段。你说你跳的不好,但是我觉得你跳得特别美,谁也没有你美。
望着你我总是有一种错觉,只要你在,夏天就一直在。
说到海,我想起来差点命丧你手。我不会游泳,你不知道,把我推下海,我在水里扑腾,灌了一肚子难喝的海水,你把我救上来,你吓坏了,在我怀里一直哭。
诶?
我要说什么来着,忘了,就这样吧。
1
在我们正要离开王静的生日party时,一个男人追了上来,说需要我们帮助。
帮助的对象,不是他自己,而是他的父亲母亲。
我们把他带回了记忆修理屋。
王也兴奋的不得了,连续的客户让她食欲大开。女人真是一种神奇的生物,悲伤难过的时候要猛吃东西,高兴的时候也要猛吃东西。她从冰箱里拿出一盒日式鸡肉沙拉——这是春香教会她做的——问我们要不要吃?
在我们一一表达谢意并拒绝后,王也一脸满足的说,“本王爷就勉强独享这最后一盒美味了。”
我们互相介绍完之后,才知道他叫谭明。
谭明说,“我的父亲母亲在最美好的年纪遇见,二十四岁,初恋,然后结婚,今年五十三岁,白头偕老。”
“令人羡慕。”我回应道。
谭明苦笑了一下,“确实是令人羡慕的感情,可是我母亲却是无休止的与父亲初恋下去。”
王也嘴里塞着鸡肉,呜呜囔囔的问,“怎么讲?”
谭明自顾自说,“很辛苦。”
无休止的初恋?
许愿示意谭明继续讲下去,他告诉我们二十年前,他的父亲患了脑血管性失忆症,过去的事情都不记得了,甚至每天的记忆只存在十二个小时,十二个小时之后就会全部忘记。
“他不记得我是谁,不知道我妈是谁。”谭明说。
“谭老知道自己是谁吗?”我小心问道。
谭明摇摇头,“不记得,都不记得,每天早上老妈叫醒老爸,都要解释一遍,给他看各种各样的证据。”
“所以,你找到我们是想?”我问道。
谭明看了我一眼,我能从他的眼神里读出深深的悲伤,他说,“今年带老妈去体检,癌,晚期,我还没有告诉她实情,我不知道应不应该讲,老爸的身体也特别差,但是老妈一直坚持照顾老爸,她跟我讲老爸就相信她一个人……”
“所以,我想,能不能让老爸重新记起来,尤其是与老妈的细节,让他们正常度过最后的日子,让老妈走得欣慰一些,不枉她一辈的痴情、守护与付出。”
儿子站在母亲的角度,心疼母亲无可厚非,又能让父亲重新记起曾经的生活,也算是一举两得。我们一致决定,去见见这对老夫妇。
2
隔天,我们登门拜访。
谭明家较远,在郊区,十几年前就搬到了这里,据说是谭老喜静。
在大厅,我们见到了谭夫人。谭夫人面善,偏瘦,头发白了一半,但是看上去特别精神,王也跟她聊天,她也特别喜欢。
“谭夫人身体怎样啊?”王也挽着谭夫人的胳膊,像女儿。
“我哪哪都好,就是经常疼,阿明给我拿了药,无碍。”谭夫人笑着回答。这是癌性疼痛,癌晚期患者主要痛苦原因之一,这种痛,无法根治,百分之五十到百分之八十的疼痛无法得到有效控制。
我偷偷问谭明,怎么不见谭老爷子。谭明说今天老爷子觉得特别累,在卧室休息。
“阿明很少带朋友回来的,今天阿姨高兴,都留下来吃午饭,我要露一手。”谭夫人又说。
“好啊,那就麻烦您了。”王也讨好说。
“不麻烦,我可不怕麻烦,当年伺候着大的又带着小的。”谭夫人看了一眼谭明,“也不是这么过来了么。”
“王也,陪老太太聊天,一会到厨房打下手。”我示意王也拖住谭夫人,担心老太太一时接受不了记忆修理这种工作。
我和许愿跟着谭明来到老爷子的房间,老爷子躺在摇椅上在打盹。正好可以直接进入谭老的记忆宫殿。
许愿让谭明到门外守着,我和许愿在里面展开工作。
我负责进入,许愿负责定时叫醒。
谭老的记忆宫殿是一座二层的小木屋,有些破旧,落满了灰尘。踩在地板上吱吱作响。
屋子里挂满了照片,几乎全是谭夫人,年轻时的样子居多,披肩长发,面容姣好,穿着碎花裙子,看起来特别干净,漂亮自信,霸道骄横。在夕阳下,在海边,在从前。
再也回不到的从前。
可以看得出,年轻时候谭夫人像公主一样,被谭老捧着、宠着。
只是造化动人,现在不再是谭老的指尖穿过她的头发,而是两人换了位置,谭夫人给谭老吹头发。
我从这些照片中看到了什么叫做越爱越深。随着时间,开花结果,而不是半途而废,像烟火一样绽放、滑过、坠落。
照片按照日期挂好,如同并排的日历。
指尖轻触照片,里面的影像便动了起来。
我选了一个临近的日期,几天前。2016年8月2日。谭老与谭夫人的卧室内。
谭老拿着一个本子,上面是他自己的笔迹,写着:明早一起床我便会忘记一切,睁开眼看到的第一个人便是我的妻子,无论我觉得多么不可思议都是真的,切记,都是真的,相信她说的每一句话,我爱我的妻子。
笔记本里的这一页还夹着一张照片,是偷拍的谭夫人的一张背影。照片的右下角还有日期,拍摄于昨天下午两点钟。
谭老拿起桌上的相机,翻看里面的照片,多大部分都是跟旁边站着的这个女人有关的,多达上万张。“儿子像我,帅。”谭老指着其中一张谭明的照片说。
谭夫人笑着说,“一表人才。”
“他现在做什么工作?”
“律师。”
“律师好,律师好。”
“你本来希望他搞艺术的,跟你一样摄影,或者做别的,但是他从小就是喜欢法律,你俩一直为这事儿吵架——后来他也在学拍照,还挺喜欢的,好多照片都是他拍的。”
谭老滑过几张相机里的照片,“还不错,有点天赋。”
“他结婚了吗?”
“还没。”
“女朋友呢?”
“有的。”
“什么时候带家里来看看。”
“来过好几次了。”
“噢。”
谭老突然翻到一张妻子年轻时的照片,扎着马尾,涂着口红,穿着浅绿色的裙子,光着脚,在海边,“真漂亮。”
“现在老了。”谭夫人在一旁说。
谭老看过去,“你多久不化妆了。”
“化什么妆,一把年纪了。”
“我来,我来。”谭老站起来,把妻子按在椅子上,帮她梳头。谭夫人像个任人打扮的小姑娘。
谭老另一只手去翻看笔记本,谭夫人问,“在找什么?”
“我看看我以前有没有给你梳妆打扮过。”
“行了,我去给你拿药。”谭夫人站起来,去拿药,丈夫一份,自己一份。丈夫的药是减缓脑血管引发的头痛,自己的药是儿子到医院拿到,缓解身上的疼痛。
我不禁感慨,两个人爱一辈子太难。此时的两人,就连药都一起吃,疼也一块疼。
2015年3月6日。
谭老清晨五点钟醒了过来,迷茫的看着周围,陌生,所有的一切都是陌生的,屋子、摆设、灯、人、包括空气。
他什么都不记得。
谭老看着面前的面孔,没有任何的熟悉感,对这个世界也没有任何的记忆,如同新生婴儿一样。
谭夫人拿出一张全家福的相片,小心翼翼递给他,谭老拿着相框,看着相片里的三个人,脸上有胡子的是自己,最右边是旁边站着的女人,中间那张充满稚气的脸跟自己有几分相像。
啪地一声,谭老把相框扔到地上,玻璃上多出几处裂痕。
“我是孝周,你的妻子。”
“你让我怎么相信?”
“我知道,你很难接受,毕竟对你来讲都是陌生的,让我慢慢告诉你好吗?”孝周的语气特别缓和,生怕吓到他。
“我连我自己都无法相信。”谭老厉声道。
“你别发脾气,对你身体不好,最近你的身体越来越糟了。”谭夫人既心疼又着急。
谭老一挥手臂,把床头柜上的台灯打了下去,台灯落地,灯泡破碎,砰地一声,吓了谭夫人一跳。谭老开始大发脾气,但是找遍了卧室里,竟然没有其他能砸的东西。
“能砸的都砸了,后来儿子买的东西都是不怕摔的,盘子、杯子、花瓶……”
老谭泄了气一样,垂头丧气坐在床上,低着头,右手捏着眉间。
谭夫人走到谭老面前伸出双手拉住谭老的双手,“有你的日记,有你给自己留的言,还有一些视频,走,我带你见一见另一个坚强的你。”
谭老愣了好一会,谭夫人就那么站着等他,她知道他需要时间。
谭老站起来无意看到身边女人的小臂上有一道十几厘米伤疤,触目惊心。
“这道疤怎么回事?”
“不小心划的,好久好久之前的事儿了,走吧。”
谭老不知道的是这道疤是他造成的,自此儿子把家里一切易碎的东西都换了。
2014年7月2日。
谭老把自己关在书房,不肯出来。任凭谭夫人如何叫门都不开。
谭老坐在书桌前,铺好纸,拿起笔,悬在半空中。都说记忆太好会太烦恼,但是没有记忆才最痛苦,记不得自己,记不得最爱的人,记不得家人,记不得朋友,记不得十二小时之前的所有事情,更是忘记了前半生。
遗书。
他重重的写下了这两个字,手都在颤抖。
对不起。
另起一行,他又写下这三个字。
然而,所有的道歉都无济于事,都无法弥补任何人,也无法改变已然发生的一切。如同自己的身体,苍白无力。
谭夫人还在砸门,谭老权当听不见。
谭老继续写:
辛苦你了,二十年来你照顾着我,不厌其烦,以前你多么骄傲啊,是公主,而我不是王子,充其量是个守卫,可是你选择了守卫,我想像守卫一样守护着你,没想到却让你反过来照顾我。
是我拖累了你们母子,也是我让你们过上糟糕的日子。
解脱吧,解脱你们,也解脱我自己。
最后是谭明及时下班回来撞开了门,救了父亲。母亲把他的遗书收好,与谭老写的其它遗书放在一起,锁了起来。
2013年9月1日。
“我是不是有辆摩托车?”一个下午谭老问妻子。
“早坏掉了,车库里扔了好多年了。”谭夫人回答。
“我想修好它。”
“修它做什么,淘汰的款式了。”
“我想看看还能不能发动。”
“不能了,其实你试过很多次了。”
“是吗?不是在骗我吧,我没有记忆可是很好骗的。”
“你究竟要做什么?”
“我想带你去海边。”老谭翻着手里相机,他看到了很多很多在海边的照片,他想那里应该是他们常去的地方吧。
“咱们打车去吧。”
“好。”
这次妻子没有告诉谭老,其实失忆后他也经常带她去那里。
出租车上谭老竟然有些忐忑,像一个孩子。谭夫人紧紧握住他的手,再次重复不知道重复了多少遍的话,“那里很漂亮,是这个城市最漂亮的地方,你带我去的,二十岁第一次约会,那时候你很帅,我特别迷你。”
谭老整理了整理自己的领结,他特意换上了西装,他想正式、郑重一些。
“现在呢?”谭老问道。
“更帅,我比之前更爱你。”
“我忘记刮胡子了。”谭老突然说。
“昨天我帮你刮过了。”
三十二、初恋二十九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