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过了一段时日。离瑞王进京的日子越来越近了。
皇帝的案头琐事已到了该收尾的阶段,后宫之中却另起了一件新麻烦。
皇后所出的皇长子,前些日子染了风寒,反反复复,缠绵病榻,颇有些时日,近来突然加重,甚至有转为咳疾的倾向。
今上虽未立储,但皇长子既为皇后所出的嫡长子,身份尊贵;皇帝平日里,也以储君之事教导,如无意外,等他年龄再长些,自然便会立为太子。
且皇帝青春年少,子嗣尚显单薄,除了皇长子,还未得其他皇子。
因此,大皇子染上的这场风寒,便显得棘手了起来。
皇后作为母亲,当然是最为忧心之人。
自风寒加重起,她便常在儿子病床前照料,无心看顾旁的事。
皇帝百忙之中,去坤和宫探过皇后母子多次。
其中一次,撞上了同来探望的念儿。
皇后坐在儿子的床头,满面愁容,憔悴的脸色未施粉黛,显得灰蒙蒙的。
她见皇帝来,勉强地起身行礼,又勉强地打起精神,扯着唇角露出一点笑:“陛下怎么来了?只是臣妾仪容有失,万望陛下恕罪。”
“皇后这几日辛苦了。恒儿今日如何了?可有好些?”皇后还未拜下,皇帝便一把扶她坐回去,并关切地问道。
恒儿便是大皇子,大皇子名唤李恒。
“早上醒了的时候还发热,太医又开了两幅药,服下后闹了一会,刚刚才累了睡下。”皇后回。
她又转向床上睡着的大皇子,伸手便要推醒他,要他起来给父皇请安:“恒儿,快醒来,父皇来看你了。”
病中的孩子睡得不安稳,被皇后晃了几下,觉着不舒服,发出迷迷糊糊的浅哼声。
“恒儿……”皇后还要再叫,手却被皇帝拦下了。
“让他睡吧。”他说。
大皇子在梦中,受到了外间的惊扰,睡觉的姿势,便翻滚得有些扭曲,被子也蹬得乱了。皇帝将他端正地摆好,让他睡得舒适,又为他拉上被子,掖好被角。
他轻柔地摸了摸孩子的沉睡的脸,为他擦了擦额角因发热而留下的汗渍。
做完这一切,他放开了手,静静地坐在床沿。
皇后垂首侍立在旁侧。一室寂静,落针可闻。
“恒儿的病,辛苦皇后了。”许久,皇帝终于又出了声。
这时,他已经起身欲要离开了。
在他起身的那一刹那,一眼便看见了皇后身侧的念儿。她的头垂得很低,甚至快要坠到胸口,遮住了脸,看不出表情;又随着皇后一同下拜,恭送他离去。
其实,念儿已很有段时间未踏足坤和宫了。
因她复宠后,知道皇后介意此事,不想总在皇后面前晃悠,徒惹人不快,便默默地疏远了坤和宫。
只是皇长子有疾,她需得全了妃嫔的礼数,才选在今日前来,探望皇后。
念儿来前,心里是很犹豫的。她感念皇后前些日子的照拂,不想让她见了自己伤怀,在宫中踌躇许久,才选了一个不早不晚的时间,混在其他人之中,以期少勾起些皇后的不满。
此外,她还尽量搜罗了能用的药方药材,并自己在佛前静心抄写的几卷经文,一同交予了皇后的掌宫女官。
这违背了她一贯谨小慎微的原则。她送礼时,从不送能入口的东西,以避开用毒害人之嫌。但这次却为皇后破了例。
无论在皇后心中,她的地位如何,皇后于她,终究是有恩的。
皇后可以时时将大皇子的病挂在心里,可以放下其它,照顾儿子,皇帝却不能。
仍有其它事宜,尚待他解决。
太后想让瑞王能风风光光的进京,势必要大操大办。
可如今皇后一心扑在儿子身上,无暇他顾,腾不出空来筹划宴席,迎接这位久未谋面的亲王。
皇后不行,何不让念儿试试?皇帝突然想到。当他看见安静站在皇后身后的念儿,这个念头几乎是立刻显现在他的脑海里,并且在里面扎下了根。
其实他不止想到了这件事。
他还想到了她的孩子。
他只有一个儿子。
如果她有个儿子,那就好了。也不必一定是儿子,有个孩子也好。
她与他的孩子,会是什么样?
也会这样脆弱易碎吗?或者同她一般,形容怯弱,却总有时会胆大妄为?
回到始元殿,张逢成见皇帝一路上神思不定,频频走神。便试探着提醒:“陛下?”
“陛下?”他见皇帝不答,又凑近了些开口。
“陛下?”
“哦、何事?”张逢成连唤三遍,皇帝才从思绪中分出神来。
揣摩着上意,张逢成小心翼翼地起了话头:“奴婢记得,前些日子,陛下送了慎妃一册描红的集子。于是奴婢便想着,陛下不如趁着有空闲,再去灵萃宫看看?”
“好。”皇帝竟和颜悦色地答应了。
这并不常见。
皇帝其实很不喜别人猜测他的心思,他认为这是逾矩。
可张逢成是什么人?他做的便是察言观色的事。
一般情况下,他确实不会试图劝说皇帝,只有他认为必要之时,才难得出手一次。因他既想不惹反感,又想受皇帝倚重。
若非他这身本领,也爬不到如今的高位。
皇帝挑了得闲的一日,驾临灵萃宫。
他确实是将张逢成的话,听进了心里去的。他的确需要看看,念儿的画学得怎样了。
她并不长于此道,读过许多书,若无人教导,在诗赋上仍旧不开窍,书画相通,于画之一途,学来也应不易。
他虽为她亲制了画册,但能得人引导,学起来会事半功倍。
当然,除了教画,他还需将办宴之事,知会于她,予她协理后宫的特权,帮助皇后一同与瑞王接风。
皇帝要念儿与他同去书房。
宫人上了茶,他接过,挥挥手让里外侍奉的人都退下。
“前些日子,朕命张逢成送来一本描画的册子,可有用上?”他问。
念儿原本恭顺地低着头,正要为他更衣。听到这突然的问题,只得停下了手上的动作:“陛下恕罪,这些日子,臣妾身上总是疲乏,未曾顾得上学画。”
她不同往日一般,只知道慌乱地下跪了。请罪时,仪态规整,举止有度。
皇帝虽然察觉到她态度有变,但心里装得更多的,是教她学画,故而没有深究。
“无妨,将画册取出来,朕为你看看。”他说。
“是。”念儿依言,在一旁的书架上取来画册。
皇帝翻开第一页,执笔为她讲解:“绘物先要摹形。而摹形须会运笔。”
“譬如这页上的兰草,先学运笔,用墨笔描过朱笔这棵,跟着学过出锋,行笔,收锋的关窍;再学摹形,在空白处临一遍,务要讲求形准。”
……
“你先跟着这本册子练,等练得好了,朕为你找些真画来临。”
“臣妾谢陛下恩典。”念儿的声音平稳而柔顺。她没有慌乱地跪下,而是低着头,从容地行了一个极标准的礼。
皇帝没想到,念儿竟是这样冷淡的态度。她虽然极力表现着自己的恭谨,可心里究竟有没有兴趣,如何瞒得住皇帝?
他原还想提醒她,万不可偷懒,自己会定期来检查的。
现在却是不能了。说出来只会愈加扫兴。
是了。
生母的死,对念儿打击很大。画册并不能叫她转移注意力,开心一些。
毕竟是生母,他很能理解。
念儿的生母对她不好,太后对自己也不见得好,可他也不愿见母亲有事。
那便直说另一桩事吧。另一桩事,是实打实的好事。
皇帝心下一转,说服自己往开处想。
“既然不喜欢画,那便不画了。”皇帝合上册子,随意地放到手边。
册页上的墨水,还有些未干透,使几页不小心粘连在了一起,册子也因此失了用处。他却混不在意,似乎是忘了,这是自己花一个多月完成的,心血之作。
“瑞王不日就要进京,想必你也有所耳闻。宫中应当传了许久。”皇帝顿了顿,“皇后忙于恒儿的病情,精力有限。朕想让你协理后宫,操办瑞王接风之事。”
“臣妾谢陛下恩典。”念儿脸上的恭顺未见丝毫变化,仍是同今日的前无数次一般,从容又漂亮地行礼谢恩。
好像得了许诺的人不是她,而她只是从旁观看的局外人。
皇帝愕然。
让她协理后宫,便是赐予她仅次皇后的尊荣。而让她为瑞王接风,则是要在这场接风宴上昭告此事。
她不喜欢吗?她应当喜欢的。人都有追逐权力的本能。
为何无动于衷?
他想问,她怎么了?
差一点就要问出口。
念儿这样温驯,挑不出一点错处,他能问她什么?即使问了,又能问出什么?她的态度既已如此,又怎么会说?
是他有愧在先,是他该受着的。
无论是念儿的怨怪,还是别的什么。
“朕已同皇后商量过,她不会为难你。这些日子,可去坤和宫,多向她请教。”他只得同样做出宽和的姿态,假装若无其事,迎合着念儿这份死气沉沉的温驯。
只是袖子里的手指,却无意识地攥成了拳,指节被攥得发白,仿佛在极力抓住一股没来由的火气,若是松开一点,这火气就要带着他的手,狠狠地锤向哪里了。
42.礼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