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过一日,皇帝宣慎妃入乾正宫侍寝。
妃嫔入乾正宫待召,乃是本朝历代后宫的规矩。而皇帝嫌这种侍寝的流程繁琐,一举一动皆要受制,且来来回回折腾,夜里的时间都浪费了,所以除非必要,都是亲往后宫,从不召人过来。
因此,这也是念儿第一次有机会踏入乾正宫。
张逢成来灵萃宫传旨之时,着实是让她吃了一惊。
陛下已经不按规矩,召了她三次了。
内廷中,为这种正式的召幸,专设有一套规矩,念儿初入宫学宫规时,跟着教引的女官统一学过。可她这项规矩,便如当初侍奉陛下上朝一样,只是背过练过,从未亲身试过,几年过去,早已忘得差不多了。
她须得跟着乾正宫派来的内监,再学一遭。
这位内监,是张逢成亲自指派的。自从上回陛下留宿灵萃宫,叫念儿侍奉起身,结果出了些小纰漏之后,张逢成便记着了,这次特意贴心地嘱咐宫人,帮念儿提前准备应对之法。
凡是涉及灵萃宫之事,张逢成都极为热络。
他教念儿,夜晚会有宫人抬轿来接,他专为念儿在轿中置了一香炉,若念儿觉得身上的香气不足,可让宫女往里面添香,路上能再熏一阵子。
不过这次,念儿专门学来的礼仪,却没用上。张逢成的关照,也没用上。
入夜时分,乾正宫的接引女官,果然用一顶小轿将她抬来。来之前,念儿已经焚香沐浴完毕,也往轿中的香炉中,添了她喜欢的暖檀香,做好了种种准备。
乾正宫戒备森严,入内侍寝皆要验身,因此,妃嫔的装扮都有规定,只许着里衣觐见,而里衣的式样,可由各位娘娘自行决定。
如今已是深秋,念儿又想在里衣上别出心裁,便在外面,加披一件髦衣。
下了轿,女官便直接将念儿引向寝殿。
“娘娘请随我来。”乾正宫的女官与其余宫女不同,身份更高,年岁也更长,因此行止谈吐,皆有一份傲气在,即便是对着居于妃位的念儿,也不自称奴婢。
进了寝殿,念儿解下髦衣,交予宫人收着,之后便要按着乾正宫的规矩,一件一件除下里衣,每除一件,都要验过身,除尽衣物后,方能上榻。
正验着身,却有内监来通报。
皇帝传来口谕,直接叫人将她领进东厢书房,他有话要问。
念儿的裙衫解了一半,只得忙忙地将裙子拉上来,草草绑住系带,也顾不上扯平褶皱,理好裙摆,只是保证它不至于散开,或者掉下。
书房灯火通明,这里并未烧地龙。
每年到了秋冬交际之时,宫中各处,便都要燃起新炭取暖。皇帝的书房里,只用银盆摆了一小堆炭火,窗户也是半开的。
冷风偶尔吹进来,与乾正宫它处温暖的厢阁相较,更觉寒冷。
皇帝不用炭火,倒不是要故作什么节俭的姿态,而是他每日政务繁忙,时间久了难免头昏脑涨,冷一点反而能让人清醒。在这一点上,与他偏好清冽的熏香,是一样的道理。
可念儿被叫进来之时,却只着寝衣。
夜晚寒气重,她为了侍寝时好看,选的是丝罗坦领的上衫。罗衫轻薄,本是夏裳,衫下还能影影绰绰透出几分肌肤的颜色,根本无法御寒。
此时虽然没风,她站在殿中,仍觉得有冷意从领口袖口,涌入前胸后背,让她直不起腰来。她的手臂细细地哆嗦着,肩膀和胸脯冻得发红。
她想端起胳膊,抱住自己的上身,以存下几分暖意。
可她不敢。
如此面君,成何体统?她知道的。
“慎妃如何与陈相相识?”皇帝听见她站定的动静,并没有抬头,直接问。
他问得念儿心下一惊。
她不知道如何作答,身体却比脑袋更快作出反应,跪地求饶道:“陛下恕罪!”
额头磕在地上咚咚响。
其实这次,念儿并不如以往那样害怕。
若是她真害怕,请罪时是不敢发出一点声音的,生怕罪加一等。怎会不顾仪态,任由额头触地,弄出动静来?
是前些日子与皇帝的亲昵,让她的心定了不少,不再患得患失。
念儿跪拜时,想到自己偷偷藏着的百宝盒。里面都是本该丢弃的物件,是她为了有所寄托,才从陛下身边昧下的。她自己心里有数,此事离经叛道,若是让人知道,下场定然不妙。
她本以为将盒子藏得很好,可却叫陛下发现了。
陛下发现了她的宝盒,却丝毫不嫌弃她奇怪,更谈不上责怪。
她对陈相的探询,应是远不如此事叛逆。
至于为何要请罪,则不过是本能的反应罢了。
皇帝在念儿心里积威甚重,她并不聪明,无论他问什么,听在她耳朵里,都像在责怪。因此,每当他一问,她答不上来,便跪地求饶。渐渐地,她便有了这样的习惯。
“朕并未问罪,如何恕你无罪?”皇帝收了正在看的折子,抬头看向她。
念儿却仍将头埋在臂间,她觉得兄长的委托,十分不光彩,不好意思开口。
皇帝见她又如此,只得叹了口气,换了种问法,问得更直接了些:“你为何打听陈相?”
陛下已经问了两回了。念儿不能再逃避了。
她知道他敏锐,找借口,或是说谎,都骗不过他的,只得硬着头皮,老老实实地说实话。
“是……是臣妾的兄长,想与陈相结识,托臣妾帮忙。”
“可是为了明年春闱?”皇帝问。
他竟连这层都猜到了。念儿更羞于抬头:“……是。”
还好没说假话,若是说了假话,陛下再如此时一般,问得深些,她该如何收场?
“朕帮你便是。”
皇帝不过轻描淡写的一句话,便将事情定下。
此诺一出,念儿心中的种种纠结,其实都不过白担心一场。
她彻底放下了心,一是放心陛下没嫌她耍小人手段,二是放心兄长之事竟能如此解决。
“此事并不光彩,如何能叫慧妃知晓了去?”
皇帝虽然要帮助念儿,但还是不自觉地为她所行之事而发愁,要将她拉出来教导一番。
其实他还有很多疑问。
譬如其一,此人若是为了科举,为何不走他父亲周衍的关系?其二,此人怎知为了春闱,要与陈相结交?自己是想让陈相做明年春闱的主考官,可他未同任何人提过此事,更不用说下旨。
不过,他一时冲动,只是想解了念儿的难题,便并不追究这些。
念儿方才因他一诺,而生出的放心与喜悦,被这番教导之言,立刻冲淡了些。
她抬起头看向他,第一句话不是道谢,反而下意识地说出自己的委屈:“兄长叫我帮忙,可我只认识慧妃。”
她的嘴唇不自觉地微微撅起,大而圆的眼睛,也微微地瞪着他,显得更圆了。她的肌肤冻得泛了粉,光滑莹润的脸庞,像只汁水丰沛的桃儿。
皇帝无奈摇头:“起来吧。”
只认识慧妃?他难道不是人?
他解下外衣,示意念儿接过去:“穿上。”
他今日所着常服外袍,并非同朝服一般的明黄,而是更暗些的赭色,其上绣有祥云蟠龙的暗纹。
念儿接过,触手是他身上残留的温度。这让她不禁将这衣服往手心多送了些。
她想多摸摸,不舍得穿。
“张逢成,带慎妃娘娘去寝殿歇下。”他见她磨磨蹭蹭,要穿不穿的,只得挥手叫张逢成进来,“地龙生得旺些,别叫人冻着了。”
张逢成领命,弯腰以拂尘引路,恭恭敬敬地请念儿先行。
她转身离开时,皇帝仍是没忍住要教育她:“是宫中短了你的用度?如今渐要入冬,怎得还穿着夏裳?地上又凉,如何跪得住?你倒是很想得风寒。”
念儿一听,心里又慌又羞,脸颊不禁涨的通红。
慌的是陛下语气严厉,而羞的是她穿夏裳以邀宠的心思,被识破了。
“陛下教训的是。”她转过身,低头喃喃道。
此时的她,却忘记了要跪拜行礼。
“罢了,你去吧。”皇帝抬手,又叹了口气。
念儿除去衣衫,上了龙床,躺着等了一个时辰,才等到皇帝来。
他身上还有沐浴后未消散的水汽,混着外间的寒气,掀开被子,将念儿冰得一缩。
许是她这本能的反应取悦了皇帝,他故意将冰凉的手掌贴在她的颈后。
“嘶——”念儿缩得更厉害了,整个人都蜷了起来。
冰凉只得一瞬,他很快就把手抽了出去。
念儿转头看他,可他那雪砌出来的精致脸庞上,并没有什么表情。
睫毛下的瞳孔,仍是如同两汪漆黑的潭水。
他伸手抱住了念儿。
耳鬓厮磨。
第二日早晨,张逢成将皇帝唤醒。
此时念儿仍在他身边睡着。她放松地窝在他的怀里,将他的一只手臂,紧紧地抱在臂弯里。
留宿乾正宫,对于今上的妃嫔,并不是一种殊荣。因皇帝休息时不喜人打扰,他从不会把侍寝的妃子遣走,但凡入乾正宫侍寝,必定留宿。
皇帝起身后,醒了醒神,想起昨晚应了念儿什么,眉头渐渐地蹙起了。
慎妃竟能影响到朝中事了。
此次不过是为她兄长科举,便行方便之举;科举之后,便是入仕,那日后她为兄长求官,他也要纵容吗?
27.灯火通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