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间,皇帝身边的张公公差人到灵萃宫通报,说陛下今日去了贵妃的毓祥宫,慎嫔不必再等。
按规矩,今日本该念儿侍寝。
皇帝在后宫之中,除了贵妃,没有特别偏宠的人,与各位嫔妃相处,大都以平衡为重。因此,后宫接驾皆有次序,只有皇后和贵妃偶尔能不按规矩来,且若皇帝当真心血来潮,便会如今日一般,叫张逢成传话通知。
张公公名逢成,是皇帝身边的大太监,皇帝尚在潜邸时,便随侍左右。御前一应事宜,皆经张逢成之手。
“娘娘也不必太过忧心,陛下白日里来探望过,心里还是念着娘娘的。”孟春打发了通报之人,来给念儿回话。
念儿拿着把小剪刀,盯着灯花上悠悠荡荡的火苗,燃烧时发出劈剥的声音。她在心里算着,再过一刻,烛芯就该烧得差不多,那时再剪最合适不过。
接驾的规矩板正,身份贵重之人,自然轮上的机会多,而念儿不过居于嫔位,两月才得一回。
好险没因中秋时的禁足错过这次,却被贵妃截走了。
她又要再等上两个月。
一刻过后,“咔嚓”一声,灯花应声而落,上面沾着的些许火星,在桌案上滚落几下,也便灭了。
“歇下吧。”念儿放下剪刀。
孟春侍立在不远处,听罢,便指挥着四周的宫女们,伺候念儿就寝了。
帐幔垂落,掩住了外间的光线。
念儿睁着眼,盯着头顶的坠下的络子,总觉得它在轻轻摇动,摇得她回到了初次侍寝那一夜。
皇帝居于乾正宫,却很少召人过去,他更喜欢到各个宫室走动。
当日,念儿早早备下了一切。她心里想着,这便算是她的洞房花烛了。
她年少时,每逢年节,太太都会请戏班来家中,戏里唱道,才子佳人,花前月下,结尾大团圆之时,必有一场盛大的结亲之礼。每当看到这里,她就会偷偷想,何人将是她的良人?出嫁当日,也像戏里那样热闹吗?
可当她长大了,既没有花轿,也没有喜宴。
念儿记不得当时是紧张期待更多些,还是失落更多些。
皇帝来的时候,她跪拜行礼。
“起来吧。”皇帝牵起她的手,拉她在床边坐下。
“害怕吗?”他一只手与她交握,另一只手轻轻拂过她的脸颊,将她鬓边的一小缕碎发,别到耳朵后面。
念儿瞥见他年轻英俊的面庞,和那双乍一看十分温和的眼眸,立刻别扭地低下了头,不敢再看。她的双颊发红,被他手指不经意碰过的耳廓,更是如烧着了似的。
她也不细听他问了什么,只知愣愣地应:“嗯。”
皇帝并不笑她。
“凡事第一次,都会有些没底的,慢慢来,就不怕了。”他拍拍她的手,轻声问,“知道接下来要做什么吗?”
“知……知道”念儿猛然惊觉,方才竟直接把害怕说了出来,连忙跪倒,“陛下恕罪,臣妾本意并非……”
“朕没有怪你,不必请罪。”他又把她扶了起来,放在床上,为她拉上帷幔,“既然知道,那便先更衣。”
殿内侍奉的宫人,早已退了出去。只剩他们二人。
皇帝的身影隔着帷幔,隐隐绰绰地看不太清。她一边在床上更衣,一边拿眼偷偷觑他。他早早地背过了身去,像是知道她不好意思。
念儿惊讶又感激。她连忙爬起来,就要拜谢:“陛下……”。
“别怕,若是准备好了,便唤一声。”他仍背对着她。
念儿在家中与姨娘同住,与姨娘生的亲兄长往来,兄长从来都是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从不会考虑到她还是个闺阁女儿,而有意回避。至于其余兄弟,太太的表亲,甚至兄弟的朋友,都对她印象不深,就更不会注意到她,而专门回避了。
而皇帝是天下之主,是万民之君,也勉强是她的丈夫,却为了照顾她的心情,主动避了出去,让她自己更衣。
他是第一个,专门为了她而回避的男子。
书中所说君子,大抵就是这般模样。她想。
念儿心里的纠结消散了,只剩怦怦的心跳和红彤彤的脸。
再后来,屋内烛影摇动,人影交叠。
那晚皇帝留宿,早晨叫她服侍更衣后,方才离开。
这是他的规矩,每逢新人侍寝,都会留宿。
那晚念儿什么都不知道,就什么也没做,只忐忑地躺在那里,等他一步步地引导。他靠近时,她是害怕的。表现在身上,便是想推拒又不敢,使得整个人微微发颤,悄悄地攥紧身下的锦被。
他肯定察觉了。念儿记得,那时他的动作温柔而克制,渐渐引着她适应,他不说话,却伸出手合上她的眼睛。
安静与黑暗,让她不再害怕了。
如果当时她懂得多些,就不必总让他就着她。她见过他与别人相处,同对她一样,从来都是温和而克制的。但她知道,若她从开始就能像现在一般,他定然更多记得她些。至少她的身子能引诱他,让他尽兴。
念儿记不清自己是何时放下廉耻,开始引诱他的了。
只是从那时起,二人相对,他对她便渐渐地不再温柔。有时会沉声教训她,有时却只是冷脸以对,一言不发。
他待下以仁,从来都是谦柔和悦的样子,偏偏对她却再无好声,连一直遵守的礼义,都压不住他的情绪。
但也正是从那时起,他循例来她宫中时,从不空宿。
念儿隐隐地相信,他的身子大概是喜欢她的。
她宁愿惹他不快,宁愿不要他的温柔,也要将她两月才轮得上一回的鸳梦,延长上几分,要他不忘记。
陛下是良人,却不是她的良人。念儿躺在床上想。
从窗户往外望去,月上中天,云层遮住了半边,剩下的半边周围,绕着一圈朦朦胧胧的薄纱,使月光显得黯淡,只照亮一小块的夜幕。
次日早晨,灵萃宫东院来了位稀客。
“姐姐恕罪,妹妹今日唐突,实在是有事相商。”崔美人还未走近,声音便先来了。她今日穿得明亮,丁香色的衫子,藕荷的下裙,头上戴着大朵的绒花,在这阴沉沉的日子里,显得颇有生气。
念儿看她靠近,以为她要行礼,便虚虚地起了身,只等崔美人行完礼,就福身回礼。没成想,崔美人亲亲密密地坐到她身边,径直拉住她的手,只好就着她的手坐回去,借此掩饰方才将起不起的尴尬。
崔美人倒没注意念儿心里这一遭,接着方才的话头:“昨日皇后娘娘提到,太后的千秋,要有些别开生面的东西。我们身为后宫嫔妃,为皇后娘娘分忧,乃是职责所在。妹妹回去想过一日,想着戏班子杂耍班子之类的,新鲜是新鲜,总归有些不庄重。巧的是,妹妹在家时,幸得有位舞乐大家指点,学过一曲飞仙舞。只是这飞仙舞,需得双人同舞,方能尽展那飞仙灵动之姿。”
她顿了一顿,又道:“在这宫里,妹妹只和姐姐关系好,况且我们同居一宫,自然比别人更亲近些。故而妹妹今天来,是想请姐姐一道,在千秋宴上献上这飞仙舞。”
“好。”念儿听到这里,心中动容。立刻便应了下来。
崔美人是当真记得自己的。
至于昨日请安后,崔美人没与自己同行,大抵是她没注意到自己,这也怪不得她。念儿想。
“我就知道姐姐会答应的。”崔美人笑道,“不过妹妹还有些话,想和姐姐单独说。”
念儿依言,挥手屏退殿内侍奉的宫人:“孟春,把人都带下去吧。”
“是。”孟春行过一礼,低头倒退着出去,命门口候着的内侍关上殿门。
崔美人见殿内只剩她与念儿,这才继续道:“这千秋宴虽是为太后而设,可太后年迈,略坐一坐便该回宫安置了。而陛下正值青春,自然是要尽兴才是,所以妹妹想着,这宴会总不好只就着太后,却扫了陛下的兴致。”
“妃嫔邀宠,终归不受太后所喜。妹妹打算待太后离席,再为陛下献舞,姐姐觉得如何?”
“这……”念儿不知道,她竟打这样的主意。妃嫔献舞,并不比外间伶人稳重多少。又借太后之名,行邀宠之实。她不禁有些怔愣。
陛下仁孝,这样做是否会令他不喜?
“不怕姐姐笑话,妹妹上回,也被贵妃娘娘截去了。”崔美人凑近念儿,压低声音,附耳悄声道,“我们姐妹同病相怜,可惜人微言轻,也只能趁此机会,能在陛下面前露露脸,也是好的。”
她看出了念儿的犹豫,怕她反悔,连忙补充了些。
念儿昨日本该侍寝,却被贵妃截去,此事从昨晚起,就传得到处都是了。皇帝临幸妃嫔,习惯遣人通报,若有事不去了,也会传下去知会。只有贵妃偶尔会请他到毓祥宫中坐坐,除此之外,宫中从未传出过消息,说陛下一时兴起,便去了哪位娘娘那里。故而,一旦有人未能按规矩侍寝,很快便众人皆知了。崔美人便是拿这件事来劝说她。
念儿已经答应了她,要与她一同献舞。虽崔美人后来的计划,实在是逾矩,甚至称得上有几分冒险。但她并不愿意开口反悔。
崔美人是她进宫以来,第一个愿意和她交好的人,她很珍惜。再者,她内心其实也想有机会,在皇帝面前再走动走动,不教他忘了自己。惹陛下不喜,总比让他忘了好。
“我知道姐姐在担心什么。”崔美人见她仍未表态,又加道,“妹妹今日禀明了皇后娘娘,娘娘已亲口应允。况且,姐姐难道不知,贵妃盛宠,皇后苦贵妃久矣?”
她压低了声音。
3.来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