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初露,营帐里各类声音终于平息了下去,仁平奉命“最后”给鱼克守接上骨头,束好夹板抬头一看,莸花正在净手。
此时帐内无论是病人还是大夫,一个个都累到昏睡,熬药的侍医坐在一排炉子前,耷拉着脑袋一点一点的,强撑睡意。
“先生,你去哪儿?”见她要出去,仁平紧忙问道。
“我去透透气。”
“那您好歹多穿一件衣服,冻着您了,我可是难辞其咎。”
莸花朝他虚弱一笑,随手拿了一件不知道是谁的衣裳披在身上,“仁平,你陪我走走。”
仁平环视了一圈营房,这里暂时不会需要他们。
二人出了营房才知道外头天已经亮了,燕水河对岸,一股股灰烟升腾在雪后明净的天空上,天边红光一片,二人静站须臾,仁平忽然问:“先生,为何您用的药,不像您的性子那么霸道呢?”
莸花看着远方的天,叹了口气,“仁平啊,你可真是什么都敢讲啊……”
仁平笑笑,似乎也有些不怕了,“那也是因为先生抬爱。”
闻言,她拢了拢肩上的衣服,淡淡一笑,轻之又轻道:“仁平,那你觉得我们周遭的这些人,最终都是个什么下场?”
仁平想了想,“等天下太平,多半都会回乡耕种田地吧。”
“你既然知道,又何必再问我。”
不是她的药不霸道,而是,她也有恻隐之心。一将功成万骨枯,作为雷骜的陪衬,这些普通的士兵最终会落得怎样结局,她不得而知,但她假设他们真的能等到天下太平的那一天,他们娶妻生子,他们含饴弄孙,她只希望当年他们因了这个国家的刀枪剑戟伤了元气的身体,经过缝补的身体,没有因为她的心急而落下什么病根。
又或许,她只是自私的期望,他们不被病痛折磨,活着睁眼看到山河犹在,天下太平的那一天。
呵,想想也是狂妄了。
不过,她并不担忧自己的野心在这里被透支,哪怕日后被自己的妖孽爹爹责罚,哪怕日后她复杂的身世被和盘托出引来他人的不解,哪怕,这全天下人都不懂她。她也不在乎。
她就是她,那个总带着微笑,眼角梢吊着一丝任性的南木莸花。
仁平看着这个还不及他肩头的女子,她一身血腥味,眉目疏落而寡淡,像是了无生趣,但意外的,他不知怎么的就有一点点的懂得她了。
最后,他对着她的背影说道:“先生,如果终有一日你被人误解,仁平定当挺身而出为你辩解。”
她轻笑,睫毛微微颤抖着,“这么上道,总算没有白教你。”
仁平憨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二人在这干冷的空气里站了片刻,又去了休息的营帐,果然,坛蜜不在。枕头底下压着一封信,上头写着:花花我走了,别担心我。
看完,莸花将信揉成一团,脸色难看的像是恨不得把坛蜜揪出来暴打一顿。
二人回了伤兵营房,吹了一会儿风睡意全无,合着总得有人顾着药炉的火,二人便一左一右坐下看起了炉子。仁平看她用一个空炉子煮了一锅鸡蛋,也不在意满营房都是人,分了一个给仁平后,自己一个接一个的剥着吃起来。
等雷骜回营的号角吹响,静谧了几个时辰的河畔又喧闹了起来,不一会儿,传令官过来请他们二人过去,说是几位将军负伤了。
莸花与仁平取了现成的药带着过去,原以为只是些小伤,没想到几位将军一个比一个伤得重,能撑到天亮,她都不知道他们是怎么办到的。
“哎哟南木先生,我可是等你很久了。”卢方将军见莸花掀了帐子进来,满脸笑嘻嘻的。
“您都这样了还不忘记调侃我几句,可见也没什么大碍嘛。”
“那是当然的,再怎么着也得活着喝道你和大将军的喜酒嘛。”
莸花瞪他一眼,按住他背上的伤口,用钳子拔出了留在肉里的钩刺箭头,将那害人的玩意儿往盘子里一丢,“您自己看看,都这样了还不老实点。”
卢方疼得咬牙丝丝直抽冷气,但那张嘴还是不大老实,“活着总得有个念想不是?”
“行了你,雷骜要是知道你为了上战场隐瞒伤情不抱,会降你官职的吧?一把年纪了,要是回去当校尉,丢不丢人啊?”
“哎哟喂我的姑奶奶,那就得请您行行好了,别惦记着去吹枕边风告老夫的状,我丢不丢人就看您赏不赏脸了。”
莸花哼了一声,恶狠狠地命令道:“把衣服脱了,我要检查。”
卢方也不拖泥带水,站起来三两下扒光了自己衣裳,又配合的问:“要不要裤子也给您脱了?”
莸花大惊,“你腿也受伤了?!”
卢方一愣,从她语气里分辨出几分认真,这才憨笑一记,坐回了椅子上,“我开玩笑的呢。”
莸花举着针线,看着他背后那道老长的剑伤,没再接话茬,缝起了娃娃。
等她把卢方彻底缝好了,收摊回了营帐,仁平还没回来,营房里仍然充斥着呻吟惨叫,几位大夫忙不停,这会儿各种伤引发的高热该上来了,如何给这些人退烧又成了大事。
莸花没想过一个人把所有活都包揽下来,她忙活一个晚上,现在都下午了,也该她松口气了。她寻了一张椅子坐在炉子前窝了下来,不强不弱的火光照着她的脸,她注视着那些火苗,担心着半夜逃走的坛蜜,亦思考以后自己的出路。
想着想着,便靠着柱子睡着了。
过不久,仁平掀了帘子进来,侧身让身后的人也进来,恭顺道:“大人您这边请。”
混乱的气味让雷骜有些皱眉,他并不厌恶这气味,相反他早已习惯,他皱眉,是因为那个靠着柱子的睡着了的女人。
“要我叫醒先生吗,将军大人?”
雷骜没有答话,看了她一会儿,缓缓地踱步过去,她身上只有一件官袍夹袄,现在是寒冬,她竟穿着这样就睡着了。
瞧着她眼皮下淡淡的青色,他的眉头更紧了。
仁平吞着口水担惊受怕,要他看来,将军大人对先生的关注已经太过了一些,虽然先生是他救命恩人,但这眼神,并无半点尊敬,反而更像一个因妻子行事出格而爱生气的丈夫。
将军大人看先生的眼神,是男人看女人的眼神。
仁平搜藏刮肚地想说些什么缓解将军大人周身散发出来的淡淡的怒气,正迟疑间,却见到了一幕永生难忘。
他都看到了什么啊——
将军大人脱了自己的大衣裹住了先生,然后,二话不说地把先生抱走了……
70.散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