礼渊进京路上曾听人说,一日,相府设花酒筵席,请了京中各权臣家眷入席,其间,雷骜将军发妻喻氏乃北国之人,将军之女蹒跚学步之际,喻氏增她一雪貂伴她玩耍,此貂颇通人性,镇日不离小主左右,相府花酒宴这灵物自然也是去了。蔡相乃又一孙,也是三岁,乃金贵公子,三岁已见蛮霸端倪,侍女将这两个同岁小友抱在一起玩耍,小公子见小小姐头饰可爱,伸手去抓,小小姐皱眉不愿,小公子便去追讨,此举惹怒了那雪貂,龇牙警告那小公子,小公子见惯世面,不把这灵物放在心上,仍要小小姐那花,小小姐避之不及,踉跄跌倒,灵物见小主人受伤,便再也不顾及,一下扑倒了那小公子。
此举发生之际,相府上空正燃放烟花,看管的侍女不过走神贪看了一会儿,回头已见自家小公子被龇牙咧嘴的畜生扑倒在地,不免尖叫一声,引来其余众人。
那小公子初时被吓得呆住,被奶娘抱在怀里哄了一会儿才知道嚎啕大哭,奶娘细查,才发现小公子细嫩的脖颈上留有三道血痕。此番,那貂自然难逃死罪,将军小女却一声不哭,紧抱着自己的玩伴不肯撒手。
相府众位夫人平素也不见得如何融洽,只这一回不知怎么的合纵连横护起短来,做戏给众人看,威逼利诱向喻氏讨个说法。喻氏思量片刻,夺了爱女之物,对众位夫人道:“但凭处置。”
蔡相儿媳,小公子生母乃平南陈氏,陈氏富甲一方,陈小姐自然养尊处优生了一副颐指气使地好本事,她儿子身上留了三道抓痕,杀那畜生泄恨还不足以解恨,她还要看着喻氏亲自动手才甘心。
“今年我家大人七十大寿之年,府里见不得一滴血,听闻夫人从北国来,练了一身养貂训貂剥其皮毛的好本事,我又听说,喻氏中有剥皮的好手,能令雪貂皮滴血不染整个剥下,将军夫人金贵之身,即便没做过,想必也见识过族中能人这般本事,今天这畜生虽做了坏事,但我府里也有我府里的规矩,不若就请将军夫人成全你我吧。”
这陈氏,当着京城各家各府亲眷之面羞辱喻氏,明眼人已看出端倪,清高者早已先行告退不参与这争端,明哲保身者谁也不帮衬,只在边上看着,倒也有几位夫人看不过去陈氏如此嚣张跋扈,出言制止,但喻氏却是个十分识大体的,未免日后给这几位好心人招来麻烦,抱起雪貂,朝那吊着眼角梢的陈氏一笑:“夫人说得有理,我的确见过族人一身好本领,今日是小女与此物得罪了小公子,确也该罚。”说着,她虎口一拧,竟生生拧断了那貂的脖子。
众人大惊失色,那貂最后挣动了一下尾巴,黑峻峻的眼睛落下一滴泪,不甘心地阖眼咽了气。
做罢,喻氏落落大方地携女告退,留下一干惊愕不已胆颤心惊的深闺娇妾。
这喻氏若是生为男子,必成豪杰。可她是女子,生来便懂狭私报复,那晚她抱着女儿和死貂回府,连夜将那畜生剥皮,晒干去味,美如活物。
她将此物装入精致礼盒,托人送去了蔡相府邸,指明了送给小公子,声称是那三道抓痕的赔礼,陈氏打开一看,见这皮毛美得不可方物,实属难得,先前虽有不快,现在却也高高兴兴地收下了。
只不过,也不怎么的,陈氏自从收了这物,夜里便得了游思症,时常三更半夜坐于庭院遥望北方,白日里也是精神恍惚双目呆滞,可意外的,她竟比往常美了十分不止,不久蔡府便传出兄弟阋墙之事,陈氏那三个叔伯皆被她迷得神魂颠倒,几度险生不伦,而她的丈夫本是留恋勾栏瓦舍之地的男子,忽然也转了性似的,镇日在家中守着这美媳不离片刻,夜里也是几场欢爱不停不休。陈氏很快便又有了身孕,只可惜,才留了三月,便流胎小产了。蔡府众人思来想后,最后竟将罪责怪在了将军府送来的那件雪貂皮身上。
礼渊在下榻的旅店听人传说此事,这故事有些绘声绘色引人入胜的特质,不过礼渊听得一般,并不全信。女子怀胎本就敏感体弱,陈氏夫君夜夜求欢,孩子如何保得住?
他虽想不通为何那陈述忽然得了游思症,又为什么会忽然变美勾人犯罪,但也不会将这过错归结在一张貂皮身上。
如若没有发生后头的事,陈氏的境遇倒应了“恶有恶报”之说,不过相反,几月之后,朝廷通报雷骜叛国,皇上要斩雷氏一门泄恨,将军回京俯首认罪,刑场之上,雷氏一门提前吞药服毒自尽,包括那贞烈而又有仇必报的喻氏,也包括将军那才三岁的小女儿。
自此,京城之中无人再敢提“雷骜”二字,并非怕皇上怪罪,而是,心有愧疚。
礼渊深知朝廷混乱,各方势力隐暗牵制,一个不当,就是一条性命。他心思已定,要踏入这混局,可这不关坛蜜什么事。尤其她只是出于爱慕她才去做那样险事,若是因此失了性命,他该怎么办?
这夜,坛蜜没有回姨娘那里,她,外宿了。
礼渊搬了睡榻在他床边安下,坛蜜用他的巾帕洗了脸回头见他已经将床铺好,不由愣了一下,继而红了脸,但她倒也没说什么,现在外头尽是抓她和云斩的人,她有些不敢回去。
她看了眼那张睡榻,又看了看已经在床上的礼渊,心道:熬过这晚再说吧。
只他俩这般各自带着心思睡下,小筑外蛙声虫鸣一片,荷香传送,月亮照亮一片湖面,那水光恰恰反射在屋中顶梁上。他俩在黑暗里看着那粼粼水光,静默了一会儿。
坛蜜忽然问:“礼渊,你说万一他们要是抓住我了,真的会把我杀了埋在花园里吗?”
礼渊一愣,继而冷着脸沉声道:“你瞎想什么?”
坛蜜傻了,“这话不是你说得吗?”
礼渊气道:“我说得又怎样,你真傻还是假笨?怎么我说什么你都信?”
坛蜜腾一下从睡榻上窜起来,“你这人怎么这样?明明是你自个儿说的话怎么事后不认账呢?”
礼渊凉凉看她一眼,才要说话,却又被她给抢断:“我上辈子一定是做了什么坏事了,叫我这辈子遇上你这样的人……”
闻言,礼渊叹气,他真要服了她了,明明是她自己做错事又害怕乱想,错得反而是他了。
“你上来。”
“做什么?!”她恶声恶气地朝他吼。
礼渊现在已经不怕她这样凶神恶煞了,径自起了半个身,长臂一伸,将她拽到了自己床上,一把摁住,“他们要捉就来捉好了,不若我和你一并捉了去,咱俩一块被埋在花园里,你看成吗?”
说完,他叹息似的松了口气,闭上了眼睛。
坛蜜本有些哭意,可他身上热,这么近,这么紧得贴着她,她那圆乎乎的身子一下硬成了一根木棍,一动也不敢动。
她虽谨记娘的话不看男人的肚脐眼,可也知道男人和女子这么睡在一张床上是不对的,但她这会儿脑子昏昏的,也不知道究竟不对在哪里,礼渊又说愿意一并和她抓起来埋在花园里,虽然话不怎么好听,却奇怪的叫她安心。
这么一想,她的身子忽然一软,松松散散地贴在了礼渊胸前。
闭着眼睛的礼渊忽然感觉怀里的人软了下来,嘴角一勾,伸出手将她摆成侧身,手穿过她腰下,两手交握在她小腹,轻轻往自己身前一带,这家伙神经粗地跟什么似的,可身子却软绵绵的肉呼呼的,特别容易上手。甚至还带着小孩子身上的奶香味儿。
坛蜜这会儿脸红得跟虾子一样,又僵了,一动也不敢动。
过了会儿,她才问,“礼渊,你不热吗?”
礼渊闭着眼躺在枕头上,问:“怎么不喊我相公了?”
坛蜜眼睛转了一圈,“相公,你不热吗?”
身后的男人一声轻笑,“我不热。”
“可是,我有点热诶。”她不耐地动了动。
礼渊收紧了手臂圈牢她,威慑道:“别乱扭。你身上凉快,我抱一会儿就撒手。”
“可万一我们睡着了呢?”
“我会记着松开的。”
“……哦。”她稀里糊涂云里雾里的。
屋子里又静默了一会儿,窗外一声鱼跃,鱼尾欢快地拍打水面。
“……礼渊,你身上为什么会那么热,你中暑了吗?”
“我没中暑。”他中得是邪!
“那没中暑怎么这么热?”
“我们男人都这样。”
“这样啊?可我娘身上也挺暖和的,花花也是欸,可她们是女人啊。”她终于觉得自己有些不一样了,“难道就我身上是凉快的?”
礼渊睁开眼看着月光下她浑圆的侧脸线条,凉凉地道:“因为你胖。”
“才不是哩,胖子身上才热嘞。”
礼渊道:“你是个凉快一点的特别胖子。”
“是吗……”她难得地没跳起来打他,而是气弱地延长了气息。
礼渊闭眼等了一会儿,又抽紧了双臂,见她始终没反应,微微起身去看她,这才发现她已经阖眼睡着了。
也不知是惊吓过度还是怎么的,她的睡颜都是带着疲态的。
他躺会原处,松开自己交握在她小腹前的手,缓缓的想抽回,却发现左手被她压住了动弹不得,黑暗中,他看着屋梁失笑,这个小胖子。
“蜜蜜?”他对空唤了她一声。
回答他的是一阵匀长的呼吸。
他这才安心平躺而下,他从未有过与人同床共枕的经验,闭眼酝酿了一刻也没睡着,夜已经渐深了,月光一寸一寸爬过他们的床沿,落在坛蜜的脚尖上。
熟睡中的坛蜜只觉得腰窝下横着什么有些不适,停下呼吸打了个圈,一条腿迈过礼渊的肚子,半个身子贴上来,小脸枕在了礼渊的肩窝,舒服地直哼哼。
礼渊睁眼只看见她黑黑的发顶,想推,可惜推不动。
“罢了。”他叹了口气。
不知从什么时候,她突然正经了起来,不再喊他“相公”,而是叫他“礼渊”。
也不知从什么时候,他不再叫她“二当家”,而是唤她“坛蜜”。
蜜蜜。听着就很甜的一个名字。
他此刻看着安心熟睡的她暗自心想,罢了,就当抱着一坛蜜睡吧。
36.同床共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