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里每几年科考都是设在暑热天,好在开考那日必然是个雨天,然而今年却不知怎么的,那场大雨迟迟不来,笔试之日一拖再拖,几位出题的主考官也耐不住性子,终于上书给了皇上。
于是熙熙攘攘的街道上忽然张了榜单,说是三天后举行恩科。
饶是从地宫中运来了大冰块应急,但今年这次考试却还是将众位考生折磨地不成人样,好几个身子弱的,题才答了一半便晕厥了过去,更甚者,好不容易撑到后半场,实在是扛不住了,竟是口吐白沫地被人抬了出去。
考场外知了声成片成片,一棵桑葚树上站着两个人,分别是一个瘦高个儿不穿鞋的少年,和一个戴着头巾的胖姑娘。
这二人从张榜之日起,就被招工过来考场周围抓知了。十个知了一文钱,各凭本事挣钱。也有人拿着其他地方抓来的知了作数的,发钱的工头也不在意,反正钱是从朝廷里拨下来来的,拿钱换知了的都是半大的孩子,只当是给他们发买糖钱了。
西北角这块儿这颗桑葚树长得位置好,附近都是比它高的臭椿,上头的知了肥得要死。
“诶诶诶,我说蜜蜜,你手得稳啊,别给它跑了!”说话的少年一张脸晒得黑红,头被师傅剃成了西瓜皮,顶心留一根一掌长的辫子,衣衫也不大干净,一看就是个穷人家的野孩子。
坛蜜抓着那长竿小心翼翼的将网兜凑过去,她是个气力大的,抓知了这种事对她来说就和吃饭一样简单,可是吧,这京城里的知了也不知怎么的跟成了精似的,熊头岭那些知了又肥又大,一凑一个准儿,京城的呢,看上去挺笨的,等你将杆子凑过去,它又动了动,换了个刁钻的位置,等你也跟着换了位置,好嘛,它飞走了。
“阿吉,你就知道咒我!”眼见着就要到手的知了被少年一句话激走了,坛蜜立时撅起嘴装不高兴,手臂落下哼了一声,就要下树。
阿吉见她这样,忙哄道:“别啊别啊,你不干了咱们今天可就凑不成整数了。”
十个知了一文钱,二十个知了两文钱,但二十一个知了也是两文钱,二十九个仍然两文钱。这收知了的小官儿特别认死理儿,他只管十个十个的收,别的他可不和你理论,反正钱在他手里,你也拿他没辙。
可坛蜜这时已经下了树,拍拍身上的衣服,举着自己的杆子往回走。
她心里可是有气呢,她又不缺这个钱,谁还稀罕了。
阿吉见她真的走了,也忙下了树追了过来,路被太阳晒的滚烫,他猫着腰在地上走,要想追上坛蜜那可不容易,只不过坛蜜有心事,嘴里嘟嘟囔囔的,走几步擦擦汗,没一会儿也就被阿吉拉住衣袖。
“你撒开!”
阿吉一脸讨好,这京城的知了是成了精,可坛蜜捉它们的功夫却了不得,跟着坛蜜少年已经挣了好些钱了,他怎么可能放走她。
“我错了还不行?……蜜蜜?……大蜜蜜?……小蜜蜜?”
“蜜你个鬼啊!不许这么叫我!”她嘴巴虽骂人,可说完自个儿就先噗嗤一声笑了。
阿吉嘿嘿一笑,小心翼翼的打探:“那你不生气了吧?”
坛蜜照旧哼了一声,“那你下回不准说我手不稳了啊?”
“不说了不说了,蜜蜜你的手最稳了!”
“你这个鬼灵精,都说不准这么叫我了,我比你大,你得叫我姐姐。”
“蜜姐姐。”少年憨笑着,随了他心愿。
坛蜜这才高兴起来,谁知少年紧接着又问:“蜜姐姐你和我一起干活,不像是冲着钱来的,那你为什么大热天的陪我在这儿晒太阳呢?”
闻言,坛蜜一时无语。
是呢,大热天的,她为何要来做着吃力不讨好的事儿?都说好了老死不相往来的,结果还是担心任何会影响他考试的因素,这不,不能给他端茶倒水,却跑来给他抓知了了……
想起那天晚上他的话,和那个叫玉善的女子,她越想越气,越气越沮丧,越沮丧越想哭……
阿吉见她眼泛泪花,立时慌了,丢开手里的杆子,忙去给她擦眼泪:“怎么了姐姐,我可是惹着你伤心事儿了?你莫哭啊,有伤心事说出来,我瞧着你就憋了一肚子心事……”
坛蜜雾里看花似的瞪他一眼,蛮横地嚷嚷道:“还不都是你,谁让你问的,故意惹我呢不是?!”
“冤枉啊我的姐姐,我也就是随口那么一问罢了……”
坛蜜是不愿意在外人眼前哭的,她爹爹最讨厌的就是没有用的哭,小时候为了这个,她和莸花真是练了一身能忍的功夫,可如今她都是大姑娘了,遇事本不应该哭的,可心里不知怎么的就是觉着委屈。
阿吉却以为是他将人惹哭了,忙搀着她去凉亭,想了想,又跑去花钱买了一碗糖水。
这糖水要一文钱,里头搁了冰块,是枇杷味儿的,稀罕的紧,坛蜜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嘟囔了一句什么,喝了一口,又推回去:“我喝过了,剩下的你喝吧。”
阿吉却说:“你再喝一点儿,日头那么毒,刚刚晒了那么久,没准儿你会中暑呢。”
坛蜜也不拿自己的身体开玩笑,便又喝了几口,剩下半碗留给少年。
阿吉不介意糖水是她喝过的,咕哝咕哝仰头就喝光了,剩下几个冰块全部含在嘴里,笑得跟偷了蜜儿似的。
坛蜜这才说:“刚才对不住了,我心里气的不是你,是别的事儿,所以这几天都怪别扭的,你别把我当回事儿就是了。”
她虽鲁直,可是非分明,认错的时候就像样的道歉,倒也不含糊。何况阿吉是个待她真心实意的孩子,他自己日子过得紧巴巴的,连双鞋都舍不得买,更何况是这么一碗喝光就没了的糖水呢。
“你们女孩儿家总有那么几天别别扭扭的,凤儿妹妹也这样,不过我不在意的。至于你心里的事,你不愿意与我说就罢了,我日后不问了就是。”
坛蜜点点头,看了看天,“工头说了,考试院开门前去结最后一笔钱,我们也别折腾了,今天的知了都归你,你领了钱回来找我。”
阿吉看看日头,差不多也是时候了,便答应了一声,提着他和坛蜜攒的那些知了去换最后一笔钱。
坛蜜在凉亭里等着,天儿照样很热,她心里盘算着一些事,有一点儿想她的妖孽爹爹,也有点儿想她粗鲁的娘,姐姐自然也是想的,也不知道“姐夫”被她救活了没有。
天上晴空万里,一朵云也不见,她坐在凉亭的台子上,百无聊赖的踢着腿,唉声叹气的,想家了。
阿吉就是在这个时候回来的,他换了钱,虽然坛蜜说过不要,但他还是塞了一些给她,“你就拿着吧,听说晚上清河街举子们出来饮酒对诗,这些都是以后的大人物,你拿着钱去凑凑热闹,若是被哪个看上了,你爹娘也就不愁你嫁不出去了。”
坛蜜收了钱眯着眼睛,咬牙切齿的扬起手:“小东西,嘴巴这么毒,仔细了你的皮!”
阿吉一阵哈哈大笑,一溜烟跑到太阳底下,“过了十八你可就是老姑娘了!”
坛蜜追了出去,笑骂道:“你找打!”
阿吉跑地贼快,胖姑娘在后头紧追不舍,一时间也就忘了想家的事儿。
15.枇杷味糖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