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的除夕,对于郭钰来说,不再那么清苦。
屋内摆有炭盆,烧着上好的银霜碳。床铺焕然一新,被芯填的是鹅绒,外头罩着云锦,细腻温暖。
郭钰并不贪图富贵享乐,也不欲收受长公主的好处。只是他一觉睡醒,家中的旧衾全被人收走,他不得不盖起这华贵的锦衾。
家中的灯油总是满的。入夜后,他也可以点灯看书了。
这些都是殿下给的恩赐。他皆记在心底。
晚饭是李媪送来的。郭钰吃完之后,李媪再将碗筷收走,明日送上新的吃食。
他再也不用为生计发愁了。
到了夜间,他便就着烛灯苦读。当今的科举远不如前朝,第一轮就是官吏举荐的省试,在半年之后开考。只因要求严苛,能够参考的举子寥寥无几,整个省试和前朝的乡试所差无几。
他读得过于专注,以至于并未察觉屋内多了一人。
周乐之并未打扰他,只是斜卧于床榻之上。连日来的奔波劳碌令她沾上枕头便入睡了。
一个时辰后,郭钰放下书,揉了揉酸疼的眼,这才看到床上落了一抹阴影。他定睛一看,见那女子横卧于榻上,云鬓花貌,骨香腰细,不由得屏住了呼吸。
他举起灯,挪至了榻边。橙色灯辉摇落,女子雪肌上落下一抹霞色。
他许久未见着她了。
他伸出手,指尖抚过她的脸颊。细腻如丝,触感是如此的真实。
周乐之长睫一颤,缓缓睁开眼帘,眸中满是倦怠。
她握住了他的手,低声道:“本不欲打扰你,结果本宫却睡着了。”
“无碍,殿下若是累了,便在此处歇息吧。”郭钰温润而笑。
周乐之摇首,感叹道:“先前你瞧见本宫,皆是衣冠齐楚的样貌。本宫在山上待了数日,与那些个军民同吃住,这一头的发也几日未洗了……”
郭钰笑意愈浓:“即便如此,草民依旧觉得殿下衣着得体,并未失态。”
周乐之抿唇一笑,冲他勾了勾手指。
郭钰俯身,周乐之在他耳边低语:“本宫记得,前几日为你送来一只浴桶,可容二人……”
“殿……殿下……”郭钰的耳廓染了薄红之色。
周乐之的唇抚过他的耳,轻笑了一声,又道:“本宫百忙之中来见你,你该不会只想同本宫大眼瞪小眼吧。”
“自然……自然不会……”
孤男寡女,雪夜共处一室,有许多事可做。那浴桶他未用过,既然长公主提议,便得试上一回。
水漾清波,荡涤凝脂。
半个时辰后,他们在床榻之上相拥。
外头响起了爆竹声,不绝于耳。
“殿下,新年快乐!”郭钰低声道。他收拢长臂,将她揽得愈紧。
“嗯,新年快乐!”她的脸埋在少年怀中,感受着少年身上的温热。
“殿下可有什么新年愿望?”
周乐之一怔。她的心愿不过是安然无恙地活着。只是这些话,不能与郭钰相道。
“并无甚么心愿。”周乐之随口道。
“钰有一心愿。”
“嗯。”
“钰愿此夜是永久。”
周乐之仰首,看到少年眸中的认真,不由地敛下眉头。她有些不知所措。
她需要一枚棋子,来磨练自己心性,更要羞辱鲁国公。郭钰,只不过是她谋划中的一部分罢了。
她环住他的脖颈,丹唇碾过他翕动的唇。
她察觉到自己的心跳怦然。
尽管告诫自己要无心,到底还是动了心……
她弯唇一笑:“两情若是长久,何惧朝暮。”
郭钰眸光一亮,应道:“多谢殿下成全!”
一夜好梦。
次日醒来,郭钰摸到一手的冰凉。殿下早已披星戴月地离去,昨日之事犹如黄粱一梦。
天刚擦亮,周乐之便向国公府策马疾行。自阿弟颁下诏书已有半月,世家并未捐赠过一分银钱。世家以鲁国公为首,只要鲁国公一日不松口,其余世家便还在观望。毕竟谁家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要出得比长公主半年赋税还多,不得扒掉众世家一层皮。
国公府前两军对峙。左禁卫军将领聂峥嵘手执圣旨,率军包围了国公府。他为先帝忠臣,向来看不上这些结党营私的佞臣,一心为长公主谋事。
周乐之先前讨要走了大部分的右禁卫军,但城中仍残存不少右禁卫军。这些人簇拥在鲁国公周围,聂峥嵘一时半会也拿不下他。
鲁国公自恃有兵,神色自若地躲在军队后,指着聂峥嵘道:“老匹夫,你可知围了国公府是何下场?你莫不是要造反?”
聂峥嵘横眉怒目,大骂道:“老夫戎马一生,竟未见过你这般厚颜无耻之人!老夫手握圣旨,你不仅抗旨不遵,还遣兵对付老夫,你才是要造反啊!”
鲁国公斥道:“你这匹夫,不分青红皂白围我府邸,若我不遣兵过来,等着束手就擒吗?再说,圣旨上可说让你派军过来?我鲁国公幸得先帝信任,有自保之力。若是别的官吏,你家主子是不是随意杀之?”
聂峥嵘是武官,嘴皮子比不过鲁国公。他也算是大开眼界了,先前知晓这些文官擅会颠倒黑白,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他可没有这么多废话与鲁国公讲,直接骂道:“你放屁!”
他这话一出,守着鲁国公府的右禁卫军都憋了笑。
“你这满嘴喷粪的狗东西!给脸不要脸,那老夫我也不跟你客气了。众将听令!”聂峥嵘拔出腰间的长剑,刺向空中。
鲁国公扶了扶自己的冠帽。这老匹夫不讲道理,说不过他就要跟他动刀动枪。
他转身欲跑。
“且慢!”清丽的女声响起。众人探头,只见一个赤衣少女驾着黄骠马,从远处风驰电掣地奔来。少女面容明艳,眉目之间略带凛意。她来得极快,如流星般砸入人群之中。
“长公主殿下!”聂峥嵘抱拳行礼。
鲁国公挑了挑长眉。
周乐之从聂峥嵘手中接过圣旨,高举入空,朗声道:“半月前,瘟疫在城内肆虐。陛下下诏,令诸位世家解囊相助,与百姓共度此劫。半月后,世家依旧无动于衷,而本宫所纳银钱耗尽,瘟疫救治已经略有成效。若是世家执意作壁上观,让我等数日心血功亏一篑,不止是陛下,就连全长安百姓也将唾弃尔等!”
“殿下好大口气啊。殿下一人,能代表长安城的悠悠众口吗?”鲁国公驳斥道。长公主愿意管瘟疫这烂摊子,他乐见其成,但要他出钱,那是万万不可能的!
朔风骤起,周乐之广袖翻飞。一袭赤红,如凤涅槃,威严不可侵。她扬首:“本宫,为长安百姓而来,自然代表的是长安百姓。”
她挥手,从远处走来一群面容憔悴的百姓。他们相互搀扶,目露激动地看向长公主。
周乐之指着走在最前的中年男子道:“你来说。”
那男子加快步伐,一路小跑而来,跪于众人面前:“草民皆是前些日子得了瘟疫之人。”
他这话音刚落,众人皆后退了几步,避他如蛇蝎。尤其是鲁国公,脚已踏过门槛,整个人立在国公府门内。
中年男子叩首,继续道:“我等幸得长公主殿下搭救,如今已然康复。”
众人这才松了一口气,又向他围拢。
“只是我等亲眷还身染恶疾,生死未卜。殿下为我等耗尽心力,独木难支。草民恳请国公爷、各位世家老爷出手相救。古人云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各位老爷定能因此结下善缘。”
“请各位老爷出手相救!”他身后百姓异口同声地道,乌泱泱跪了一地。
国公府前的青石板路本是长安城最为宽阔的大道,如今被百姓挤得水泄不通。
鲁国公怒火中烧。他小看了这个黄毛丫头。
“很好,”他咬牙切齿地道,“既然你拿百姓逼我,那我就实话告诉你吧。我宋家乃世家之首,百姓有难,断不会坐视不管。只是你这丫头算计我,让我宋家倾家荡产,只为了你那狼子野心,着实恶毒!”
周乐之冷笑。事到如今,还在这混淆视听。她高声道:“本想给你留分颜面。既然你自己都不要脸了,我就扒了你的面皮,让百姓看看你的心有多黑!”
周乐之扬手,侍卫从她身后推出一个由黄铜浇筑而成的箱子。箱子并不起眼,毫无纹饰,上头落了一把铜锁。
鲁国公眼皮一跳。
周乐之随手点了一个魁伟的侍卫。他举起一柄巨斧,向铜锁砍去。
在百姓的惊呼中,火星四溅,铜锁却依旧牢固,
“砍断为止。”周乐之下令道。
侍卫挥斧再砍,一下接着一下,连砍数刀,终于把锁链砍断。
他丢在斧头,在众人面前打开铜箱。
鲁国公心中最后一丝侥幸也烟消云散了。他双腿一软,跌坐于门槛之上,捶胸顿足。
“本宫听闻国公好古玩。当着全城百姓的面,我们来看看国公这一箱子的宝贝,够不够帮扶百姓呢?”周乐之一摆手,身后又走出一位须发皆白的青衣老者。
老人乃长安城中有名的古玩商人,城中不少人都尊称他为“张半仙”。这世上,还没有他不认识的宝贝。
乍一见到箱子内的宝物,张半仙双目迥然,兴致勃勃地趴在箱边鉴赏起来。
“你若是识得,便大声唱出来。”周乐之道。
“好好好!”张半仙连声应道。他见过无数的奇珍异宝,但与此箱宝物相比,还是略逊一筹。
张半仙先取出一只酒杯,高声道:“此乃诗仙用过的琉璃杯。此杯置于日光之下,能幻化出七彩柔光。琉璃虽不贵重,但有如此工艺的,天下独此一件。”
张半仙将杯子托于自己手心,果真能看到一圈七彩的光晕。
百姓觉得神奇,交头接耳地议论。
“此杯价值几何?”周乐之问道。
张半仙捋了捋胡子道:“至少一万两白银。”
百姓们惊呼。不过是一只杯子,竟有如此天价!要知道在长安城,普通人家一年的花销也不过是五两银子。
“下一个吧。”周乐之指了指箱内的另一只酒杯。
“殿下好眼光。这可是‘葡萄美酒夜光杯’中提及的夜光杯。”
“夜光杯啊……”周乐之挑眉,她府中也有一只,并不怎么值钱。
“是,不过这只夜光杯大有玄机,是用整个的东海夜明珠雕琢而成。要知道明珠生长极为不易,长成像杯子般大小的,少说也要千年。此杯若是要估价的话,约莫十万两白银。”
十万两白银啊!百姓们震惊不已。
张半仙很快将整箱的古玩都鉴定完了,林林总总加起来离长公主府半年赋税总收还差一万两白银。
当初周昊下旨,要以长公主为典范捐献银两,所以世家必须出得比长公主的银钱还要多才行。
鲁国公气得几欲吐血,面色铁青,一言不发。他的大夫人孙氏蹲在他身侧,为他舒气。
“还差一万两呢。”周乐之悠悠地道。
见周乐之不依不饶,鲁国公冷哼了一声。还想讹钱,门儿都没有!
周乐之轻笑,问道:“看来国公是不想将这一万两银钱补上了。”
“你想都别想!”鲁国公面色狞恶地大吼。
百姓们骇然。之前鲁国公还口口声声说百姓有难,绝不会坐视不管,没想到这会就露出了真实面容。这些世家高门,揽权纳贿,犹如国贼禄鬼,腐蚀了整个大周朝!
“既然国公如此自私,本宫便要给国公唱一出好戏。”周乐之沉声道。她不介意将世家这潭水给趟浑了。只有这般,她才能有机可乘。
周乐之如变戏法般地取出一对翡翠手镯,哂笑道:“国公可要看清楚了。本宫相信每个世家都有这样的好戏,你方唱罢我登场。今日既是第一幕,也是最重要的一幕。”
在场之人听得糊涂,都伸长脖子,好奇地盯着周乐之。
鲁国公身边的孙氏习惯性地摸了摸自己手腕,忽而摸了一手空,脸色骤变。
周乐之的目光落至孙氏身上,扬了扬翡翠手镯。在日光之下,通透如冰,一看便是价值连城。
“大夫人是否看得眼熟。不用怀疑,这就是你的。大约值一万两白银。东西本宫收了,就当是大夫人心善,为百姓做善事。”
鲁国公皱起眉头,目光锐利地扎向孙氏:“一万两白银?你不是说才几百两吗?”
国公府富可敌国,但钱财全是他的,与他的夫人无甚关系。他花出去的每分钱都计较得清清楚,孙氏从头到脚的衣饰价值,他也了如指掌。
“这么好的冰翡翠,几百两白银如何能买到呢?”周乐之掩唇而笑。
鲁国公瞪向周乐之:“你少在这里胡说八道!”
周乐之敛了笑意:“国公不妨想想,长安宋氏内谁腰缠万贯,还出手大方呢?”
百姓们面上露出意味不明的笑意。要知道宋家还有个户部尚书,没少从税收上捞油水。此人是鲁国公的亲弟弟宋誉。
“本宫听闻你家老二早产。不知国公觉得老二是更像你一点呢,还是像那前任户部尚书?”
前任户部尚书?众人听得一头雾水。
周乐之又道:“就在适才,户部尚书宋誉已被革职交大理寺查办。尚书府里搜出不少宋誉写给大夫人的淫词艳曲呢。”
周乐之从怀中掏出一叠纸。
众人洗耳恭听,好奇这前户部尚书能写出什么惊世之作来。
周乐之扯开一道缝隙,叹气道:“不堪入耳。太过粗鄙。国公还是亲自去大理寺,让宋誉为你背诵吧。”
众人目露失望,眼睁睁地看着周乐之将厚厚一叠纸又塞回怀里。
鲁国公甩开孙氏的手,眸色猩红地道:“你还记得,我们以后是一家人吗?”再过几日,周乐之便要下嫁国公府,成为他们宋家人。他着实没想到,周乐之能下此狠手。
周乐之哂笑道:“本宫观国公这猖狂的模样,以为国公早已忘了此事。本宫要提醒国公,正是会成为一家人,便更要严以律己,免得落个包庇偏袒的名声。”
混账啊……
鲁国公愤然起身,颤着一双手想要掐周乐之,却被士兵拦在的国公府门口。
“贱人,你豢养面首之事,别以为无人知晓!”
“殿下,这……”聂峥嵘为难地道。
周乐之毫不在意地摇首:“无所谓。此事即便传得人尽皆知,也是他国公府被耻笑。让将士们撤了吧。国公府这边的银两已齐,你替本宫去其他世家把钱财给收缴了。如是有抗旨不遵的,便也给他们唱出戏。若还是不从,再动武也不迟。”她揉了揉自己的眉心,倦乏地道。
“末将遵命。”
聂峥嵘不愧是老将,不过三日,便让世家都交了银钱。这笔巨款解了周乐之燃眉之急,瘟疫也随之消除。历经此事,高门世家元气大伤,过了许久捉襟见肘的日子。
第七章除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