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乐之抵达长公主府之时,陈公公的茶已经喝了三巡。
“陈公公,真不巧了。外头瘟疫肆虐,本宫出去体察民情了。”周乐之人未至,声已到。
陈公公放下茶盏,笑着道:“无妨。殿下为国为民,咱家多喝几盏茶,这又算得了什么呢。”
他起身,后头侍奉多小太监捧上一个红木礼盒:“陛下也在为瘟疫之事忧心。只是陛下惦念长公主,百忙之中也要嘱托咱家送来这根千年红参。陛下让咱家给殿下带句话,外头情况严峻,殿下还是尽量待在府内,莫要随意外出。”
周乐之颔首。到底是血浓于水,哪怕周昊平日里与她意见相左,但在此刻依然会担忧她。
“还请公公转告阿弟,就说阿姐一切都好,让他也照顾好自己,某要与病人接触。”
“殿下有心了。”陈公公拱手道。他是先帝近臣,如今看到姐弟和好,由衷地高兴。
“还有一事,也须公公告之。”
“殿下请讲。”
“此次瘟疫来得凶猛,若不采取措施,恐会酿成大祸。本宫愿意出面,召集城中大夫,为百姓义诊。”
陈公公颔首:“殿下大义。只是国库空虚,难以拿出这诊治的钱财。”他记得先帝在时,国库充盈,没想到短短五年,那些世家就将大周朝蚕食至此。
“本宫自然明白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大难当前,高门世族应戮力同心。本宫愿意出半年赋税,这些个世族家大业大,总不能比本宫这个出人出力的所捐钱财还要少吧。”周乐之从采萍的手中取来几片金叶子塞入陈公公手中。
“公公莫推辞。左右也没几钱。”言毕,周乐之故意按了一下陈公公手心。
他盯了金叶子半晌,随即明白周乐之的意图。
他叹了口气:“陛下心里是装着殿下的,只是陛下身边有小人作祟。”
“本宫心中有数,并未怪过阿弟。这回定要打得那些阴险小人措手不及。”
“咱家知晓了。咱家定会将殿下的话带到。殿下多保重。”陈公公作揖,随后领着小太监走入风雪之中。
陈公公这一走,周乐之便颓然地坐于梨花木禅椅上。父皇在世时,周昊还是个稚童。小人儿颇为黏人,每回她就寝,都能在被褥之中找到这个令人又爱又恨的鼻涕虫。小身板蜷成一颗小肉球,胖乎乎的小手在自己脸颊上揉搓,把自己揉成一个大胖包子的模样。她那会就想,这是她血脉相连的阿弟,她一定要护好他。
父皇驾崩那日,奄奄一息的老者将半块兵符交予正值豆蔻之年的她,叮嘱她务必要护住幼弟。五年之后,朝堂上风云万变。手握另半块兵符的鲁国公与外戚勾结,颇有挟天子以令诸侯的意味。而她身边仅有几位先帝旧臣的支持,可谓是孤掌难鸣。父皇本欲给她一道护身符,却不想这兵符也可以是一道催命符。
周乐之食欲全无。晚间也未怎么进食,而是躲入衾被之中。外头雪大如席,朔风卷地,如此寒夜,总是令人困倦。
迷糊之间,她只觉得迎面吹来一阵惠风。许是地龙的火烧得更旺了些吧。
微凉的脚似乎被一双温暖有力的手握住,指尖轻轻地挠过她的脚心。
“呵……”她轻笑出声。
周乐之睁开眼,看到洛英坐在床尾,双手握着她的脚,轻柔地揉捏。
“你喜欢他……”少年垂眸,失落地道。他瞥到了她脖颈间的一抹浅粉,心中起了妒意。
“与你无关之事,莫问。”周乐之蹙眉道。
洛英并未噤声,而是自顾自道:“他得的不是瘟疫,只是普通风寒。殿下也不会染上瘟疫。只是殿下应该信任微臣,而不是去信任他人。”这长安城中,还没有比他医术精湛的大夫,但殿下却觉得他治不好一个风寒。
他的长指拨弄着她纤巧的脚趾,神色黯然地问:“若是殿下先认识的是我,会不会喜欢微臣?”
周乐之的脚一缩,却被他紧紧地攥着。
他的明眸对上她的目光,毫不避让。
“洛英,你逾矩了。”她开口道。
洛英展颜一笑:“殿下,微臣入府之时,李侍卫同微臣说得明明白白,微臣是要侍寝的。怎么如今捏个脚都算逾矩了呢?”
“李崖他会错了本宫的意。”
“殿下何不将错就错呢?”他的指尖轻柔地划过周乐之脚背。见识过长公主真容之后,能以身侍奉长公主,他求之不得。
周乐之坐起身,一把揪住他的衣襟:“你当真想成为本宫的人?”
“自然。”少年眸中水色盈盈。
“你愿意付出何代价呢?”周乐之问道。
“不惜一切代价。”
“那本宫赐你个机会。本宫要你带领城中大夫诊治瘟疫。若是让瘟疫失控,你须拿命谢罪。若是你灭了瘟疫,本宫身边便给你留个位置。你,可敢应?”
这是一场以命相博的豪赌。赌赢了,只不过是得到所谓的青眼相看。赌输了,却是万劫不复。两人都清楚,周乐之不过是想让他知难而退。
“我应!”洛英毫不犹豫地道。他想留在长公主身边,与她赌书泼茶,西窗剪烛。
未料到这个少年竟然会迎难而上,周乐之揉了揉酸疼的眉心:“回去歇息吧。未治好瘟疫前,莫要来见本宫。”
两人再也无言。这一别,便是一月。
过了两日,宫里下达两道旨意,皆与长公主相关。一道是命长公主召集大夫,调遣军队,治理城中肆虐的瘟疫。天子褒赞了长公主的慷慨解囊,令诸位世家以长公主为典范,全力救助城中百姓。第二道圣旨则是提前了长公主的婚期,年后便要完婚。
周乐之接过圣旨,百感交集。这两份圣旨,一份是支持,一份是告诫。她借瘟疫坑了一把世家,阿弟在警告她后果。她这阿弟不过十岁,竟然有此等心思。
鲁国公也收到了这两道圣旨。他正为“以长公主为典范”的旨意而恼怒之时,世子宋赟风风火火地冲入书房,高声大喊:“父亲,我不娶那个荡妇!”
外头都在传长公主豢养面首,这口恶气他宋赟可咽不下!
宋赟乃国公嫡长子,犹如众星捧月般地长大,何曾受过此等羞辱?
鲁国公正在闹心,随手将圣旨丢于地面,揉着眉心道:“滚出去。莫要给为父添乱了!”
宋赟见最为宠爱他的父亲冲他发脾气,更是火冒三丈。他双手拍在鲁国公身前的桌案上,咬牙切齿地道:“那荡妇骑在儿子头上屙屎。父亲不分青红皂白,竟然还呵斥于我!”
鲁国公混沌的目光终于凝在宋赟身上。他压下心头怒火,缓缓开口:“她毕竟是一朝的长公主,她是君,我们是臣。说好听的,我们娶她,实际是你嫁入皇家。养几个面首又如何。你且记住,这是联姻,只有利益相悖之时才能终止婚约。”
宋赟本以为自己能轻而易举地说服父亲解除婚约,没想到得到的竟是一顿说教。
宋赟气得七窍生烟,大吼道:“父亲,你毁吾一生!”
“住口!”鲁国公愤然站起,“等你取得虎符,想休便休。若是咽不下这口气,我就让你二弟替之。日后大业得成,与你也无甚关系!”
鲁国公有三子,分别是两位嫡子和一位庶子。鲁国公口中的二弟是宋赟一母同胞的弟弟宋彦。宋彦性格与宋赟截然不同,总是一副笑里藏刀的模样,最爱觊觎宋赟的东西。一听到父亲要让宋彦代替他,宋赟便不吭声了。
即便是鲁国公将他训了一通,他心中还是颇为憋屈。他目光瞥到桌案上的几张宣纸,便抓起来撕成雪花片,这才好受许多。
鲁国公心底也有气,但实在是无精力管教。鲁国公疲惫地坐下,双手摩挲着太师椅的扶手。长子虽然聪慧,但冲动易怒,还颇为好面子,不禁让他忧愁万分。
“多向你的弟弟们学吧。”
此言又挑起宋赟的怒火,冲着鲁国公吼道:“父亲,你偏心!”
明明是他受尽委屈,为何还要来呵斥他?
宋赟摔门而出。
一路疾走至马厩,牵出平日里最爱的青海骢,翻身上马,横冲直撞地奔出国公府。他从小就爱舞刀弄枪,尤擅骑御。府中侍卫还未反应过来,宋赟便如风一般地跑了。
驾马来至集市,他总觉得耳边萦绕着窃窃私语。
“看,那就是戴了绿帽子的准驸马。”
“原来容貌丑陋,怪不得长公主要寻面首。”
“许是那个无法满足公主吧……”
宋赟勃然大怒。他仪表堂堂,天赋异禀,如何能受这些贱民的讥讽呢?他勒住缰绳,抽出腰间长鞭,朝着眼前的菜摊子重重地甩去。
“闭嘴!”他怒斥道。他身形魁梧,长眉如削,眸光锋锐。这一声洪亮的斥责将百姓吓得四散奔逃。几十颗白菜滚落一地,他夹起马腹,马蹄踩烂菜心,又向前奔袭。
待他走后,百姓们缓慢围拢,小声讨论起来。众人都不知晓他为何突然发难,他们皆是正经做营生的,也不知哪句吆喝声惹毛了这个小阎王。
第五章请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