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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拜师
  一月之后,挨家挨户祭灶扫尘,备具肴蔌,以迎新春。
  在这喜庆的日子里,皇家出了一桩丑事。据传那大权在握的庆阳长公主在国子监内掌掴了鲁国公嫡次子宋彦。双鬓已经斑白的鲁国公,为替儿子讨回公道,在少年天子面前痛哭流涕。天子怜惜鲁国公,当即下旨将长公主逐出国子监。
  周乐之怒气冲冲地打道回府。她并不是个喜形于色之人,只是这宋彦辱骂先皇后,她才出手教训。国子监中的世家子弟皆明白缘由,却在阿弟面前颠倒黑白,而那一母同胞的皇弟竟也听信外人谗言,着实让她心寒。
  入夜了,她一口饭都未曾吃下。房门大敞,她手里捏着一颗围棋的黑子,目不转睛地盯着红泥小火炉上氤氲而起的烟雾。
  采萍急得直搓手。上次长公主这般模样,还是陛下赐婚之时。这回她也不知晓发生了何事。这些年来,长公主小心筹划,忧思过度,她都看在眼里。
  李崖见采萍犹似热锅上的蚂蚁,将她扯至身后,低声劝慰:“你也莫急。殿下聪慧过人,有什么事不能摆平的?”
  周乐之似乎听及李崖的声音,喊了一声:“李崖?”
  “微臣在。”李崖恭敬地走上前来,跪于周乐之脚边。
  “国子监之事,听说了吧?”周乐之手中棋子一下又一下地敲打案面。她那双杏眸之中,有烛影摇曳。
  “略有耳闻……”
  “长安城中藏龙卧虎,本宫也不是非要去那国子监进学。去将城中最有名的大儒寻来,本宫要亲自拜师。”既然阿弟将她逐出国子监,她便没有回去的道理。鲁国公那边,她更不会去道歉。已经撕破了面皮,就无须再留有余地。
  “是。”李崖应道。
  钿毂香车碾过青石板,骏马的嘶鸣声传入学堂之内。
  在学堂少年们的窃窃私语中,郭钰侧首,向门外看去。
  弯腰曲背的仆从拉起车帘,一角娟纱金丝落入眼底。
  郭钰的心骤然狂跳,不由地捏皱了桌案上的宣纸。
  珠华翡翠,钿璎环佩,夺目的贵气之下,是一月前辱他清白的那位长公主!
  他记得她的每一声低喘,似叹息,又似咒文,当他辗转反侧之时,一遍又一遍地在耳畔回响。
  他记得她的面容,看着她耳廓边的一弧薄粉逐渐侵染了整张玉颜,眸中生出如丝般的媚色。
  他还记得她的触碰,指尖微凉,犹如初春的风,在无人之境落下点点春意。
  他什么都记得。尤其是他狼狈的退场,像丧家之犬般逃离了长公主府。
  云泥之别。他在她眼中,什么也不是。
  周乐之也瞥见了他。她想了片刻,这才记起来这个少年是谁。不过是一颗被她玩弄过的棋子。
  虽然她注意到了他衣衫上的补丁,但她的目光仍旧未作停留。她向学堂中的夫子刘子夫走去。
  刘子夫正欲弯腰叩首,采萍便出手将其扶起。
  “不必多礼。殿下希望一切照旧,只是当这学堂中多了一把椅子。”
  “是,多谢长公主殿下。”刘子夫惶恐道。长安城中势力盘根错节,稍有不慎便会引来灭门之祸。学堂之中多的是世家子弟,而长公主与世家势同水火,但愿不要在他学堂之中惹出事端来。
  长公主坐在第三排正中央,是学堂中最好的位置。周围少年常常偷觑她,但碍于皇家威严,又不敢上前搭话。
  郭钰坐在学堂最后。他幼失怙恃,穷困潦倒,本是进不得这学堂。只是郭钰曾救过刘子夫独子,为了不让稚童被马车冲撞,郭钰以身代之,反而折了自己的一只手。刘子夫感念他的恩德,便让他拜入自己门下,不收任何束脩。时至今日,已过去十年。
  郭钰每回抬首,便能看到那个纤瘦的身影。她的厉声诘问,她的绵言细语,不停地在他耳畔交织,仿若蘸了盐水的鞭子,抽得他五脏六腑生疼。
  数九寒天,外头落雪纷纷,他的额间不知不觉沁出了汗。
  刘子夫在学堂内踱步,查看每位学子的功课。经过郭钰之时,他皱眉道:“你这字,怎么写得如此歪斜?”
  郭钰一惊,身上热汗退却,寒意遍身。他拢起自己的衣袖,低声道:“学生知错。”
  不止是心不在焉,更是……
  他敛眸,掩下眸中暗色。
  手是麻的。大雪连下好几日,他的衣衫无法御寒,手上早就生出了冻疮。这些高门弟子不会明白冻疮为何物,说出去不过是徒增笑柄。
  尽管他只想将此事一笔带过,没成想还是有人想要揪住此事不放。而这个人,偏偏是他最不愿意面对之人。
  “字都写不好,干脆就别读了。说出去叫人笑话。”周乐之随口道。她乃天潢贵胄,贱民怎配与她成为同门呢?莫说是她,这学堂中的世家子弟皆是这般想的吧。
  她的话音刚落,鲁国公庶子宋炜便搭腔道:“殿下说得极是,字都写不好的人,还读什么书呢!”
  宋炜虽为庶子,却自诩是鲁国公最聪颖的儿子。他在府内因为嫡庶之别,总是被两位嫡亲兄长压上一头,而在学堂之内,又被郭钰盖过一头,平日里憋了不少气。
  郭钰面色一白,拢在袖下的手攥成拳,微微颤抖。
  为了自证,他不得不将自己的狼狈展现在众人面前,哪怕他会得到更大的难堪。
  他是穷人。或许穷人就不配拥有清高。
  他抿了抿唇,最终认命般地掀开自己的衣袖,露出一双红肿的手。
  满堂的世家子弟好奇地打量他的手,发出一声声哄笑。
  他们从未得过,也从未见过冻疮。每至冬日,他们所待之处必要放上火盆,他们的怀中常揣手炉。任凭外头滴水成冰,与他们也毫无干系。
  学堂里也摆了火盆,只是这点温暖惠及不到坐在最后头的郭钰。世家子弟一个个皆穿着千金裘,根本不知晓后头的阴冷,也无法体谅郭钰的窘迫。
  宋炜揉着肚子笑:“原是用猪蹄握笔,难怪写得这般丑陋!”他今日可算逮到了郭钰的错处,定要好好踩上一脚。要知道郭钰写得一手绝妙的簪花小楷,平日里连刘子夫都赞不绝口。
  刘子夫脸一沉,呵斥道:“宋炜!你从小锦衣玉食,又怎知民间疾苦!”
  周乐之回首,见那双本该骨节分明的手变得青紫肿胀,心底掠过一丝异样。
  那双手,曾美如玉琢,在灯辉之下泛起细腻的玉色。那夜,她抚过他微凉的掌心,与他修长的手指相缠。
  是她喜爱过的手。
  可惜了……
  她不禁开始惋惜,恰好对上了郭钰的目光。少年净若琉璃的眸子里隐隐浮现着怒火。
  “我出身名门,为何要与贱民一道进学?”宋炜哂笑道。整整十年了,这个穷酸的贱民是时候该滚了。
  “是啊,夫子让他在此处进学多年,已是天大的恩惠了。”有人帮腔道。
  宋炜颔首:“夫子,你报恩不假,但也不该委屈我们。毕竟他对我们也没恩呐。”
  眼见学堂里闹哄哄的,刘子夫勃然大怒:“宋炜,你住口!君人者,以百姓为天。百姓与之则安,辅之则强,非之则危,背之则亡。你不过是世家子弟,一口一个贱民,你是如何读的圣贤书?”
  周乐之转回首。刘子夫这话说的,似乎也在指桑骂槐。她拿起狼毫,自顾自地开始练字。国子监里多的是勾心斗角,只要火不烧到她身上,她并不愿多管闲事。
  “夫子,你怎能这般说我?我如何不爱民?我不过是想求个公平而已。我们世家子弟每年要交五百两白银的束脩,为何他就可以不交?既然他可以,我们为何不可以?我们这些交的,又为何要忍受这种不公平呢?”宋炜不依不饶道。他今日必要逼走这眼中钉。
  宋炜这一席话,点燃了学堂学子的怒火。他们家中皆有权势,凭什么要年年上交真金白银,而一个无权无势的贱民反到什么也不必交?
  刘子夫甩出戒尺,抽上了宋炜的桌面。束脩本是私下之约,被宋炜给搬到台面上,不禁让刘子夫难堪。
  “你说的是什么混账话!郭钰对吾儿有救命之恩,你是逼我做忘恩负义之人吗?”
  宋炜身子一歪,翘起二郎腿,轻笑道:“先生,我可没这般说!我不过是想讨个公平。我们皆交束脩,他也不能破例。先生若是想报恩,便替他将五百两出了。不过这钱得由我们来保管,等到他学成离开,我们再将钱还给先生,如何?”
  刘子夫气得吹胡子瞪眼:“胡闹!你一个学子,还要先生给你束脩?你再这般无理取闹,便让你爹来见我!”
  一听刘子夫搬出自己的爹,宋炜面色骤沉,猛拍了一下桌子,举起手高声道:“先生不如听听诸位的意见。觉得我这提议公平的举手!”
  学堂中的弟子们纷纷举手,最终只余下周乐之,郭钰和刘子夫。
  宋炜洋洋得意地盯着刘子夫,面露挑衅之色。
  郭钰的指甲嵌入了自己的手心,银牙咬得唇间一片猩红。
  这一天终于到了。
  他要被扫地出门了。这可是他唯一能反抗命运之地!
  他千辛万苦争来的进学机会,就因为自己出身寒微,便要生生断送!
  绝望与不甘涌上心头。
  他看向周乐之,就像一只摇尾乞怜的小狗。只要长公主殿下的一句话,他便能留下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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