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黑风高,旷穹无星,伸手不见五指,天与地浑然一体。一切的物事,皆淹没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中。只有在雷声大动,电芒闪耀的刹那,大地才能享受到瞬间的光明。
雷神震怒,轰隆之声不绝于耳,似要将大地撕裂。金蛇划过天穹,照出了荒丘漫野,断壁残墙,也照出了地府里的恐怖景象。尸横遍野,堆积如山,血流成河,聚汇呈海。
诺大的幽冥地府,方圆几百里,到处是残肢,遍地是断骸。老、幼、妇、孺尽在,僧、道、尼、俗俱全。三三两两的金甲天兵,分布在各个角落,漫不经心的谈论着地上的血肉模糊,喋喋不休。
顷刻间,电光不绝,烈闪不断,倾盆暴雨犹若天河倒泄,将人影赶散,冲刷着地上的血腥。
一道雷光斜劈在疮痍满目的旷野上,狂猛之中却又显得无力,霸绝之中伴随着凄凉。寸草不生的空地接连着远处的密林,密林接连着更远处的群峰。群峰之间隐隐约约露出一个山洞的轮廓。
山洞之中盘坐着两道年轻的身影,正是被六翼独角龙自鬼门关抢回来的曼珠和沙华。受到雷声惊扰,两人吃力地撑开眼皮。曼珠小脸苍白,目神涣散。孱弱的身子不由自主的歪倒在沙华怀里,干裂的口唇翕动几次才发出细如蚊啼的声音:“你说,咱们会死吗?”
话才问完,她便睡着了。
望着那笼罩在高空之中的巨大黑幕,望着靠在自己怀里气若游丝的女孩。沙华那标志性的憨笑也早已被不安所替代。
原来,在第一天被六翼独角龙救出来的时候,他们有十个人。自从梼杌帝君占了地府,便是满城皆兵,四处搜索。他们最开始躲避的那个山洞自然也是不安全的。
迫不得已,众人只能四处奔走,亡命天涯。然而,在东奔西跑的这段日子中,为了保护曼珠和沙华,那八位义薄云天的冥帅一个接一个的相继落难,纷纷战死。
在第二天的时候,沙华一个没留神,被一名藏在暗处的天兵偷袭。幸亏牛头冥帅替他挡了那一刀,并将那名天兵缠住,沙华才得以脱险。但是,那名天兵甚是机警,在第一时间便传出讯号,召来了同伴。为了掩护众人逃走,牛头、马面、鸟嘴、黄蜂、鱼鳃五位冥帅留下断后,和天兵们展开了混战,最终却因为寡不敌众,被大批的天兵围住,再也走不掉了。
在第五天的时候,曼珠、沙华、黑白无常、鬼王、日游一起走到一处密林附近。四名天兵由林中蹿出,将他们包围。四位冥帅一人对付一个,和他们厮杀起来。哪知,还有另一名埋伏在草丛里的天兵,突然杀将出来,偷袭曼珠。沙华连忙将她推开。那一刀没伤到其要害,却还是落在了她的肩头上,鲜血淋漓,深可见骨。接着,那天兵便恼羞成怒,将矛头转向了沙华,不容分说,对着他便连砍数刀。沙华堪堪避住要害,却还是中了三刀。最后,还是黑白无常提早结束了战斗,赶过来替他解了围。
甚至就在昨天,在他们还没找到这处山洞的时候,便被为数二十几人的一小队天兵发现。黑白无常舍身忘死的护着他俩离开,只留下鬼王和日游两人据敌。到得这处山洞之后,黑白无常又翻回去接援两位兄弟,却是一去不返,至今未还。
敌众我寡,力孤势单。也许,也许他们八位冥帅,此时此刻,皆已战死沙场,化为了尘烟。阎君被缚,地府无主。这里面的所有生灵,全部都陷入了转生无望,投胎无门的境地。那些战死的将士们,就连化魂的机会都被剥夺了。
沙华将怀里的娇躯拥的更紧了一些。因为,他觉得身上开始发寒,头脑似乎有些昏乱,意志也开始涣散。他知道,时间快到了,一生最终的时刻就要来临了。
刚刚解除了彼岸花的诅咒,便走到了生命的最终,他不甘心啊。憨厚老实的沙华,心里面却是发出了呼喊:“我不想死,我不想抛下她啊。如来大哥,你究竟在哪里啊?”
然而此时此刻,又有谁能感知到他的绝望呢?又有谁能听得到他的呼喊呢?死神已经牢牢的锁住了他,他也只是一息尚存。
外面的电闪雷鸣已经停止了,风已静,雨亦停。雨后本应该是能够看到彩虹的,因为彩虹代表了希望。可沙华的眼皮却在这一刻不由自主的渐渐闭合。除了心脏还有一丝微弱的跳动,他再也感觉不到更多的痛苦了,肢体已经麻木,精神已然恍惚。
“哎,真是作孽啊,竟然将这两个小家伙逼入此等绝境。”耳畔突然传来一道声音,听上去,那声音似乎还有些熟悉。
在一股强烈求生欲望的迫使下,沙华重新睁开了眼睛。视线有些模糊,只看到那是一个极为熟识的身影,却又着实想不起来在哪见过。
熟悉的声音再次响起,嗓音宏亮,中气十足,洪钟般的语调之中,却充满了和气:“你们两个小家伙觉得怎么样?能讲话吗?”
沙华尚未开口,怀中的曼珠似是被这问候之声惊醒,娇躯微微颤抖,有气无力的目视着那道身影,失神的眸子中,布满了恳求之情和盼望之色。
那道身影半躬着身子,将一双温热的大手,攀上了沙华的身体,抚摸点按。沙华顿时感觉到,有一股浑厚温和的暖流,正悄悄的注进自己的身体里,酣畅淋漓,舒坦至极。半僵半冷的躯体,开始峰回路转,春暖花开。沙华不禁闭上了眼睛,任其施为。
盏茶之工,对方散去真气,收了神通。话语之中,蕴含的尽是情真意切,说道:“小家伙,试一试,开口讲话。“
沙华睁开眼,借助着昏暗的光线,隐隐约约看到了对方的样子。
眉清目秀,两袖清风,黑髯一绺,散在前心,满脸的慈祥,行举庄重,一袭黑袍,精神饱满。
就在沙华惊喜交加,憨笑怔住时,曼珠那银铃般的声音,却是优先抢了出来:“您?您是北斗星君大人?”
那人付之一笑,点点头,答道:“是啊,老朽正是北斗星君。不久之前,咱们曾在酆都城下有过一面之缘。哎,千钧一发啊,老朽若是再晚来一步,这小家伙恐怕就没命了。”
沙华这才想起来,此人果然是当日在酆都城下,与如来大哥交手的五斗星君之一,北斗星君。
大喜过望,诚惶诚恐。沙华连忙爬起来,恭恭敬敬的跪倒,行了一个大礼:“大人的救命之恩,小人感激不尽。无以为报,小人便给您磕头吧。”说完便连磕了几个响头。
曼珠也欲起身施礼,怎奈身子虚弱,挣扎了一半,便又摔坐了下去。
北斗星君连忙搀起沙华,并朝曼珠摆了摆手,笑道:“哈哈,罢了,罢了,你二人皆有伤患在身,这番礼数就免了吧。”
沙华先搀扶着北斗星君坐下,又将曼珠扶到石壁旁,倚坐起来。遂后自己便垂首站立在北斗星君身旁,一脸的恭钦之态。
北斗星君捋了捋长须,轻声问道:“怎么只剩下你们两个了?其他人呢?”
曼珠和沙华听完,顿感悲痛莫名。腔中一热,鼻间一酸,黯然神伤,抱头大哭。撕心裂肺的哭声,回响在这散满了黑暗暝气的空间里,却是那样的绝望,凄凉。
这对神仙眷侣一般的小家伙,却被逼得如此狼狈。这对本该无忧无虑,怡享纯真的金童玉女,却要面对一幕接一幕的惨剧,背负上流离失所的感伤。这对本该在彼岸花海安居乐业的善男信女,却被撵的无处容身,东躲西藏,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孱弱无力的他们,想要与命运奋起抗争,却是无力。只能默默忍受,硬生生的咽下满肚子的苦水和彷徨。
面对着强大的梼杌帝君,连五斗星君都无力回天,更何况是他们两个呢?他们也只能躲在这样的角落里,慢慢的步入死亡。
哭罢多时,俩人止住悲伤,将事情的前因后果,详详细细的对北斗星君做了介绍。
听完后,北斗星君苍眉倒竖,须发栗抖。他这才知道,原来自己的大哥根本就不是奉旨平乱,而显然就是一场精心策划的惊天阴谋。为了一己私欲,居然大开杀戒,屠尽地府万千魂灵,使得天地失色,万物涂炭。他却还堂而皇之的稳坐钓鱼台,不以为然。
“啪。”一道极其凌厉的气劲爆射开来,将一块儿石头轰的粉碎。北斗星君豁然站起,转身就走。
沙华虽然憨厚,心性却沉稳的多。他知道,这盛怒之下的北斗星君,必然是要去找梼杌帝君论理。然而,他如此莽撞的贸然前去,很可能连这条老命,都会被丢在那。
想到这,沙华连忙拉住北斗星君的胳膊,并将自己的身体挡在他的面前,阻其去路。
北斗星君横眉冷对,怒目而视,喝道:“大胆,你竟敢阻本座去路。”
沙华连忙跪倒,先负荆请罪,然后便是直言相劝:“大人,请恕小的无礼。但是,您就这样前去,恐怕凶多吉少,诸事难成。”
北斗星君一怔,旋即如梦初醒。他本就不是冒冒失失之人,只不过在盛怒之下,乱了心神。经沙华提醒,顿时便冷静下来。
眉头舒展,语气和缓,点点头,叹道:“你说的没错。哎,老朽真是气糊涂了,险些铸成大错。多谢小友直言不讳,从旁提点。止祸之恩如同救命,老朽感激不尽。”
“大人言重了。五斗星君之情,众人尽知;五斗星君之义,妇孺皆晓。小人实是不希望诸位出事。多舌之过,挡驾之罪,还望大人莫怪。”沙华跪在地上,垂首作答。语气之中,却带着无限赤诚和铮铮忠义。
北斗星君自怀中掏出一个十分精致的瓷瓶,将沙华拉起,递给他,叮嘱道:“每次取出红白药丸各一粒。红丸内服,白丸研碎后涂撒于伤患之处。这瓶子里面的药丸,足够你二人痊愈之用了。”
“多谢大人赠药之恩。小人斗胆,敢问您可知晓我大哥不动如来的下落?”沙华终于鼓足勇气,问出了这个让他自己都不敢去想的问题。因为,他真的很怕,他怕那答案会让他接受不了;他更怕知道,他的如来大哥真的陨落了。
北斗星君想了想,问道:“你说的不动如来,可是当日破了我们五斗星阵的那个小和尚啊?”
“正是。”
“此人一息尚存,但老朽也不知他身在何处。”北斗星君说道。
“大人此话,是何意?”沙华听说大哥尚在,欣喜若狂。可又听北斗星君说到不知其下落,不免再次失落神伤。
看着他一头雾水的样子,北斗星君一笑:“哈哈,那位小友体内,有我们的五行之力,老朽自然能感应到他的存亡。然而,奇怪的是,老朽却无法感知到他此时的所处之地。而且,这小友体内的生机正在逐渐泯灭,怕也是险阻重重,危在旦夕。”
其实,曼珠和沙华早就知道,如来大哥倘若未死,肯定也是身陷绝地,无处逢生。如若不然,他定然不会放任那梼杌帝君残害生灵。
然而,在听到北斗星君最后一句话的时候,连靠在墙边的那道娇躯,都为之一震,呜咽之声,油然而起。
第七十一章 下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