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整二十六年来不曾入梦的旧人,这些年一直忽略的问题,这段时间不断地出现在了他的梦里,不分昼夜地诘问着,问着那个他也在苦苦追寻答案的问题。
当年一念之差,便要受尽这么多年的煎熬!他想要弥补,这些年殚精竭虑,只为了守好荆国,还给兄长一个太平之国。可总有人不让他如愿,树欲静而风不止,这股风的源头直追当年旧事。
归根究底,是白凰翡!
拔掉了风源,风自然就息了。他有很多次机会,五王叛乱,与她一个逆贼的罪名,谁都无话可说;此番刺君,他只要断下一个斩立决,而不是给了他们三天时间去找出真凶,白凰翡的人头也早已落地了。
荆明正起身,由着小太监替自己披上常服,洗了脸,梳了头。梦中狼狈一扫而光,精神抖擞的他,又是立在荆国权力顶端的男人,无人能撼动他的位置。
小太监端上一盅糯米粥来,声称是皇后娘娘亲手煮的,着人送来的。
荆明正吃了两口,冰镇后的糯米粥软绸香甜,入口既融,看得出烹调的人是用了心的。令他想起了一些往事。
年少时常随兄长往公孙家跑,打着请教公孙老爷子问题的旗号,却是悄悄拉着两姐妹去游山玩水。回来自然免不了一顿责罚,兄弟两个被罚去皇陵为太宗皇帝扫墓。
溜到皇陵看他们的总是妹妹公孙陌,她一向喜欢舞刀弄枪,装扮成男儿的模样,虽然破绽百出,自己却洋洋得意自认无人能识破。带给两人的是姐姐精心烹调的食物,或是三两样小菜,或是精致点心,有口味上佳的,但更多的是犹如砒霜难以下噎。
如今她的手艺与宫中御厨相比也不遑多让,可她下厨的时间,却越来越少了。只在偶然佳节时,才会亲手煮上一盅粥,或是炒上一个小菜,令人送来紫武宫。
她越来越像一个国母,娴熟端庄,即便是笑,也是轻轻地牵着嘴角,弯弯眼角,再不是从前那样笑的前俯后仰,也没有察觉自己失态后的娇羞模样。
从前他是四皇子,她只是公孙家的大小姐,如今二人为帝后,位在顶端,都得小心翼翼地抬头挺胸,不让头上的王冠掉下来。
一碗粥吃完,皇帝赞了一声好,“朕记着,去岁时拓跋上贡的贡品中,有几匹蚕丝织的纱,你去找出来,送两匹到云宫去。”
甄熹讨巧地应了一声是,亲自去库房寻了出来,两个小太监捧着纱进来给皇帝过目。
荆明正亲自挑了两匹青蓝纱,着人送到云宫去,余下的仍搁回库房去了。
甄熹却以眼神示意抱纱的小太监慢一步,上前抚了抚纱布,赞道:“这蚕丝织纱就是不一样,冰凉丝滑。这么炎热的天,一穿上这个,保证暑热全消,浑身清爽。”
荆明正回身坐在榻上看折子,笑道:“单是这一匹纱,便要三十人织上半年。都说蛮族女子只晓弓马骑射,却不想她们也有如此心灵手巧的一面。”
甄熹连连称是,状似不经意地说道:“这天儿一日比一日的热,宫里的下人都好几个中暑了,在这么热下去,可怎么是个头!老奴听说,如今市面上的冰一块难求,就连丞相府的冰块都紧缺起来。相爷这一卧床,要是再中暑的话可怎么是好?也但真是难为了秋公子,要顾着相爷的病,还要看顾怀有身孕的郡主……”
荆明正听他念叨了这么一大堆,抬头觑了老太监一眼。笑骂道:“你如今胳膊肘都晓得往外拐了?”
甄熹打了个千儿,赔着笑脸道:“老奴这是担心圣上的身体,自打相爷卧床后,朝中事务便繁杂起来,虽有太子和老将军帮着,终究是少了个人。这些日子,圣上被梦靥的次数增加,太医也说是操劳太过的缘故。”
荆明正抬了抬手,示意他不必再说下去,只道:“着太子亲自送五车冰去相府慰问丞相的病况……”他目光一抬,扫过小太监手上捧着的蚕纱,道:“将那两匹殷红纱也送去。”
甄熹面上为难,“这颜色太鲜艳了,恐怕不适合相爷……”被荆明正一瞪,他故作惊讶地明知故问:“圣上这是赏赐给郡主的吗?”
荆明正低头看折子,再无一句话。
甄熹乐颠颠地跑云宫传旨去了,回来时见皇帝正疲倦地揉捏着眉心,他也心生不忍,道:“才刚老奴听太子妃提起,说这两日,三殿下不思饮食,恐怕是暑热闹得。”
想起自己幼子,荆明正心生怜爱,当即便道:“朕去萍絮宫走走,不必摆仪仗,也不必通知娴妃接驾。”
甄熹应声,只嘱咐了几个小太监去拿软轿来,择阴凉的路走,连伞都不用撑。
自娴妃被责之后,越发不待见荆元尘,可因为太子妃时不时亲自来萍絮宫探看,皇后也时常着人过来问候,她不得不装出一副慈母心肠来,将这位注定与皇位无缘的三殿下当作祖宗一样供起来,至于下头的人背着她说些什么做些什么,她是一概不知。
近段时日天气炎热,荆元尘胃口不开,吃不下饭,终日啼哭不止。娴妃本不是个好脾气的,被他这么一闹也就烦了,只着下人将荆元尘挪到后头水轩上,让那啼哭声离自己远些。
皇后病愈后,重掌六宫大权,她也就闲了下来。加上近两日天气炎热,后宫间来往走动的少了,终日里卧在冰炉旁,尤觉炎热。
“楼青凤去后,皇上来后宫的次数越来越少了,就连皇后的恩宠也大不如从前!”娴妃闲闲地摇动着手中的羽扇,横卧长榻,薄薄红衫勾勒出玲珑曲线;长发如瀑散在榻上,用娟帕包着远离了脖颈,不叫炎热有一丝空子可钻。
她说着话,手不自觉地抚了抚小腹,呢喃道:“连郡主都能怀上,本宫怎么就怀不上呢?”
一盘摇冰扇的婢子宽慰道:“不止娘娘,这后宫中也就皇后娘娘育有两子一女,其他妃嫔哪里还有所出呢?就是那个贱婢有幸怀了龙种,生下来的也是个残疾儿,还赔上了自己的性命,得不偿失。”
“你知道什么?”娴妃杏眼一睁,嫌恶地瞪向那婢子。
婢子连忙伏身求饶。
娴妃也不理她,只有一下没一下地摇着羽扇。她入宫已有十个年头,见多了宫中人情冷暖,也知道当今皇帝素来不喜女色,后宫这些人,除了皇后与凤妃是从潜邸时便跟在他身边的旧人,有几分情谊可讲,余下的妃嫔不过是他制衡朝堂的手段。
想要获得皇帝的恩宠,唯有安分守己才是上道,再有个一儿半女的傍身,便可高枕无忧了,安度余生。那荆元尘虽说也是皇子,可他到底不是自己亲子。
这天下哪个女子不喜欢做母亲的?哪个母亲不希望伴在自己膝下的是自己十月怀胎的知心孩儿?尤其是在这深宫中,身系家族荣耀,每一步都是踩在刀刃上行走,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之地!
一想到这里,她心中突然生出些怜爱来,想着荆元尘唤她的一声‘娘’,整颗心也就软了下来,淡淡吩咐道:“着人去请个太医来替殿下看看,这么下去也不是个办法。”
婢子刚刚出门,外头便有传令官高唱:“圣上道。”
娴妃先是一怔,随即忙慌慌地率领颌宫的人迎了出去,于廊下恭迎圣驾。
荆明正一把将她拉起来,牵着阔步入屋,落座后,方道:“朕听说元尘不好了,路过,就过来瞧瞧。”
娴妃心里一阵慌,面上强自镇定,“这两日天气太热了,尘儿不思饮食,臣妾命人将他移到后头水轩上去,哪里知道情况不曾好转,才打发了人去请太医来瞧。”说着话,就要人去将三殿下带来。
荆明正摆了摆手,道:“他既然身体不适,朕走几步无妨。”
娴妃笑笑,立即前头引路,往后头水轩去。
萍絮宫后头有个池子,里头喂养着好些锦鲤,荆皇特意命人铺了不少浮萍在上头。无人时,满池塘绿意盎然,一旦有人接近,锦鲤游动翻腾,水面便会荡开一朵朵绿色的花来,因此而得名。
萍池接着后头的假山,有活水引来。依山腰有座小楼拔地而起,半个楼身探到池子上空,是个观赏的最佳去处。到了夏日,夏风拂过就池面,带来清香的湿气,最是个凉爽的地方。
荆元尘一向安静,四岁的孩童,总是盯着一处地方发呆。或是一树繁花、一片浮云,或是一眼望不到头的池子,或是追随着某个人的身影!小小的身子倚着楼阁中的柱子,有残疾的一条腿虚虚点着地面,视线随着那个明黄身影渐渐靠近而移动,最终一低眉,咧了咧嘴角,努力地牵出一个笑容来。
一旁伺候的婢子本是靠在旁边打盹,眼瞧着主子拥着皇帝来了,连忙将自己收拾的精神抖擞,上前来抱荆元尘,并笑着哄道:“皇上来看殿下了。”
荆元尘的目光淡淡地扫过婢子满脸虚伪的笑容,他也跟着露出一个开心的笑来,笑声清脆,犹如银铃在萍池的上方飘着,惊了满池锦鲤翻飞出水花朵朵。
第二百四十章:浮萍柳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