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自影此番也为难了,此事若真属实,便不敢闹开。难道真要就此打住?小牙子的事只是冰山一角,今日有他爷爷因为延迟发放抚慰金而丧命,明日又会有另外一个。水利固然重要,人命就能忽视吗?
民贵君轻,这是荆自影自小便知的。他为荆国的储君,将来的帝王。站在那个制高点,是为给百姓谋取福祉的。
而如今,百姓因为上位者的举措而丢了性命,要他坐视不管吗?所为有舍有得,要稳定一个国家,便注定要舍弃个人。
这些道理在荆自影的脑海中沉浮了好几次,得失他需要衡量,而公证他也想要计较。所为世间并无两全法,大抵说的正是他眼下的处境罢。
而看那三位今日的态度,恐怕对于此事是知情的。
“容本宫想想。”太子殿下面露愁容,一双精明的眼眸也露出些惨淡的色彩来,胡乱地拱了拱手,辞去。
待他走远了,秋拣梅方轻飘飘地问一句:“夫人现在可以收手了吗?”
白凰翡刚刚将最后一瓣橙子抛入口中,咀嚼的动作停了下来,含糊不清地问:“什么?”
秋拣梅道:“你要查金水的案子,如今案子已经明了,再闹下去,这天下但真要大乱了。”他抬了一下眉眼,眸中温和不在,神色格外严肃,“内政不稳,外有强敌。一旦敌军犯境,夫人还要披挂上阵吗?”
黄衫女子结结实实地愣住了,她动了一下唇,觉着口里的东西实在妨碍的很。索性一口吐入床前的痰盂中,如梦方醒般问了一句:“你以为,晨鼓的事是我做的?”
“这天下间,除了夫人,还有谁能有如此好的身手?除了你,谁会如此在意抚慰金的事?除了你,谁又会盼着朝中动乱让那位不安?”
这一连串的问题,令白凰翡那根好不容易松下来的弦又立即紧紧地绷了上来。她兀然起身向前一步,将满脸惊愕放大在文弱公子的面前,“你但真认定了是我做的?”
秋拣梅神色怔忪片刻,眸中闪过一丝诧异,一时间也辨认不得真假。金水村的案子并没什么好值得注意的,除了她,谁会大费周章地如此算计?
难道会是楼家?可楼家如今已经与她联手……
“我不收手,你当如何?”
良久的沉默后,白凰翡神色冰凉地问了一句。
“我阻不了你,”一丝苦笑在文弱公子的嘴角漫开,“可我身为太子谋臣,亦承了父相两年之约,于忠于孝皆不能顾,谓之……”
“呵!”白凰翡直起身子,冷笑一声,“那你去死好了。”
秋拣梅浑身一颤,目光如闪电般落在女子的脸上。那张脸上依旧是惯常的笑意,三分乖戾七分桀骜,就连褐色瞳孔的深处,都飞扬着她的轻狂。
整整八个月的时间,他用了八个月的时间换取她的心。而让那颗心重新回到铜钱铁壁中,竟然仅仅只需要一个猜测?他怔了片刻,不可置信地再问一句:“阿翡,你刚才,说什么?”
女将军双手环胸,居高临下地看着那张煞白的脸,脸上的笑越发张扬,语调也更是轻快明朗。她说:“你既然阻不了我,迟早我会连累你。要嘛休了我,要嘛你死了,否则,迟早一日,相府都会被我连累。”
这样的话,秋拣梅从很多人的嘴里听说过。至交好友,救命恩人,他甚至觉着有一天全世界的人都告诉他这件事。他都可一笑置之,满不在乎。
可当这一席话从她的嘴里说出来,就像是有人用尖锐的利器,一下一下地将他的心切开。看不见的伤口,却淌出了血红的液体。他抬手捂了捂心口,想要将丝丝痛苦强压下去。嘴角微微一动,却再也寻不到向上微微一翘的痕迹。
白凰翡瞧了他一会儿,忽然偏头往旁边啐了一口,无声的转身离去。
那慢悠悠的细碎脚步声,一连串地飘进了文弱公子的耳中,每一步都似踩在刀刃上,一个不小心,便是掉入万丈深渊。
一阵腥甜涌上口腔,随着忍不住的悲凉从口中喷薄而出,紧随着的便是剧烈的咳嗽声。他伏在床边,腹部的伤口似火烧一般的疼痛。可他的视线还是一直盯着门外,带了一点期许,又有一点害怕。
时到今日,他在她面前,依旧渺小而卑微。
最后映入眼帘的,是少女的娇俏的身影,及她的惊呼声。
炎炎夏日,蝉鸣聒噪,只会叫人莫名的烦躁。
白凰翡一路出了梅庵,将熟悉的咳嗽声踩在加快的脚步声中。荡开在眼角眉梢的笑意早已消失的无影无踪,浑身上下似被冰雪覆盖了一般,十步开外便能察觉她的凉意。
秋应良一向惧她,怕的是她满脸笑容但手下却毫不留情的样子。可他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白凰翡,即便是他刺伤了秋拣梅,这个人也十分冷静地将人带去驿馆治伤。
而现在的白凰翡,更像是……他歪着头想了半晌,终于想到了。就像是一头被惹怒了的野兽,那是碰触了底线而不可饶恕的愤怒。而她这股愤怒,来自梅庵?
他往那座翠竹掩映的院子望了望,只看得见开满了小道的金钟花,以及郁郁葱葱的竹林。
就在他费神思量这片刻功夫,白凰翡已经迅速地出府,一声长啸过后,马蹄声急,一抹火焰停在了她的面前。
黄衫女子翻身上马,缰绳一拉。被遗忘了许久的千里良驹撒开四蹄奔跑起来,一路上左冲右撞,虽不曾发生踩踏,烈焰之后,亦是一片人仰马翻。
她一路勒马疾驰,任凭炎热的夏风刮疼了脸颊,将薄薄的衣衫吹得咧咧作响。风声化作了秋拣梅的声音,他虽然说得小心翼翼,却是那样笃定。每一个字都不断在脑海中回转千百遍,仿佛扎根了一般,狂奔也无法将其甩开。
她仰起头合了一下眼,将被风沙逼出来的泪水又逼回眼眶。可一低头,那无色无味的东西又不断地从红红的眼圈中滑落,以此来缓解刺痛感。
倒退的景致变成一幅幅缱绻的画面,一点点地侵占了她的脑海。他说夫妻同心,她曾笑话他太天真。如今她想要与他白首不离,他却开始信奉忠孝?
多可笑?
可她该笑的是那个手无缚鸡之力却偏生说要护她的人,还是笑自己一身肝胆却妄图做回一个闺阁小女子?
她想着想着,便但真放声大笑,笑声被眼泪填满,被风吹散。最后化作官道上一个个深浅不一的马蹄印,蜿蜒而去。
已经过了卯时,秋拣梅还未等来消息。他躺不住了,想要起身出门去看看。可秦文就坐在一旁,她瞪圆了一双大眼睛,眨也不眨一下,就为了防止他在糟践自己。
他知道自己的身体状况,也知道阿文的脾气,这样的情况下,她是肯定不会放任自己出去的。
可……
门外传来了细碎轻巧的脚步声,钟梵出现在门口,规矩地微微颔首,道:“赤兔马的蹄印一路向东而去,普通马实在赶不上,下面的人还在继续追赶。”微微一顿,他低眉道:“只要蹄印没断,少夫人就没事。”
秋拣梅神色平常地点了点头,心里却如翻了五味瓶。
她气的说出了那样狠决的话,怎么会没事?她身上还带着伤,前些日子还拼命地抢救火灾;即便当初所有人都在传是荆皇弑兄夺位,她不明真相,却仍旧能顾全大局;她性子那样高傲的一个人,将自己的心都剥开在他面前……
点滴往事密密麻麻地充斥在他的脑海中,秋拣梅闭了闭眼,将伤痛都藏入心底。
冬姨说的没错,他们两个,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他本就是不是个磊落之人,擅长的也是谋事算心的事,这家国大义在他眼里本也没什么分量。她的坦诚,是他愈发得寸进尺,忍不住拿自己的处事标准来衡量她。私心里认定的,不过是他异位而处后自己要耍的阴谋手段。
他不敢再去想,只好强迫自己睡去。
一觉醒来,天色未凉,秦文已经支撑不住,伏在床头歇下了。秋拣梅小心翼翼地掀开被子,一阵细碎的铃铛声响起,将那位小姑娘惊醒了。
她揉了揉睡眼,倔强地看着床上的人,蹙起了眉头。不同于上一次国难当头,她的态度也相当的坚决,“等你伤好了,你去哪里我不会拦着。”
秋拣梅试图说服她,可半晌也不知该说什么?最后,只是苦笑一声道:“我想去院子坐坐。”
秦文将信将疑,“真的?”
文弱公子点了点头,面上露出一丝勉强的笑来,“你看我这个样子,能去哪里呢?”他这幅病恹恹的样子,连这座宅院都出不去,又怎么走得近她的心里呢?
秦文到底拗不过她,取了件厚厚的袍子给他披着,搬了张躺椅出去,又仔细地垫上了暖和的布。秋拣梅躺在上头,睁眼瞧着漫天星子眨眼,却不见明月。想是躲在哪朵云里去了。
看着看着,他便慢慢地合上眼去,阵阵酸楚漫上心来。
第一百四十章:天壤之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