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凰翡记不得她第一次杀人是什么感觉。
但唯一一次印象深刻的,是她杀了那个与她同吃同住千里奔袭半个月的同袍。
那时的她仗着浑身武艺,战场上总是一马当先,如入无人之境。荆国若按人头记军功,她白凰翡以十五芳华,便少遇对手。
她杀的兴起时,敌人在她面前就似一头待宰的羊羔,长枪一刺一挑,鲜血飞溅,对他而言不过是一场缤纷的血色的雨。
所以,当敌人将与她肩并肩拼杀的兄弟当做挡箭牌向她逼来时,她毫不犹豫地一枪刺了过去。
‘噗嗤’一声,长枪先是刺破了厚厚的铠甲、棉衣,然后才会刺进他的心口,透骨而出。她抽枪的一瞬间,鲜血才会从他心口飚溅出来。这一次,她因为诧异躲闪不及,鲜血溅了她满脸。
这么多年,她甚至记不得那个人的名字,但那一幕,却一直深切地藏入了她的心底。
“忘了。”长久的沉默后,女子轻飘飘地吐出两个字,连同陈年往事一并散入风中。
秋拣梅静静地听着两人的对话,手指细微地摩挲着袖口的绣竹,低垂的睫毛在眼睑上覆上一层阴影,连带着那份淡淡的感伤,也没入了黑暗中。
夜是寂静而漫长的。
随着晨曦的来临,花月坊那场大火已经控制得当,关于起火原因,知府衙门没作任何解释。只是老板娘杨姗被带入衙门后,一直不曾出来过。
金銮殿上,太子申请同时调查三部的折子刚刚递到了案头,帝王还未表态,上官谦与白奕便齐称不妥。这两个人就像是朝堂上的风向标,他们两个称了不妥,立即有数名德高望重的官员符合,其中包括吏部与礼部两部尚书。王清晨新官上任,圣上又未曾让他管理此事,对此事并不熟悉,故而不表态。而其他三部尚书则是避嫌。
御史中丞江岸是出了名的老好人,说的好听点是随和,说的难听点,就是墙头草。此番他被委派调查户部进出账目,呈上的折子中,与太子和怀安王二人的几乎相近,皆为无错漏之处。
他出列禀道:“此番彻查三部账目已经是兴师动众,闹得国都满城风雨。既然查出无事,就当广施布告,以安民心。太子却说要三部核查对帐,您是不信老臣,还是不信怀安王爷啊?”
荆自影恭敬道:“既然是彻查,就当查个水落石出,三部既可分开查明,合并一处又有何不可?难道有什么避讳,是不能让这些账目汇聚一处的吗?还是中丞大人以为,抚慰金与兴修水利,都是小事?”
“微臣没这么说,殿下这是诛心之言。”江岸忙朝高位上的君王又揖了一礼,“据微臣所知,昨夜花月坊发生火灾,起火的因由是因火药爆炸。已有民众伤亡,眼下当务之急,是要调查这桩案子。”
枫城知府林滨排在六部尚书之后,而御史中丞在六部之前。隔着中间六个人,他抬头看了看那位正拱手请命的中丞大人,眉头很明显地皱了起来。花月坊那场大火是由他负责的,除了同止戈郡主提过一句火药,他可从未在公开场合提及过这件事。
而那看似一个小小的火灾,累及了十数条人命在里头。花月坊坊主杨姗是户部尚书李世绩妻侄女,而火药又与兵部相关。火灾发生时,止戈郡主与秋公子恰好路过,这一切是巧合还是有人故意安排,都是他这个经手人不得不考虑的因素。
因此,上报的折子中,他只是将火灾发生的经过及后续的处置一一列出来,至于起火原因,有待调查。
那本折子就压在荆皇的案头,他还未来得及翻看。因此并不知道花月坊的事,只是将目光投向了林滨。
林滨连忙出列。他身形肥胖,弓着腰十分难受,索性跪下将折子上的内容口述一边。尔后,不轻不重地反驳一句:“中丞大人若知道更多的线索,还望不吝赐教。”
御史台与大理寺及刑部合为三司,可查办任意案件,而能递交到他们手上的案子,不是事关权贵,便是舆论压境。是以,这位中丞大人还未将小小的枫城知府放在眼里,神色一冷道:“火灾发生时那一声巨响,大人没听见,还听不见别人说吗?”
林滨努力将细小的眼睛睁了睁,犀利的眸光一闪而过,“中丞大人断案判案,也是道听途说吗?”
大抵,江岸今日犯了太岁,说一句错一句。他倒是明智地不再同人逞口舌,转而向圣上请道:“臣请尽快将上三部账目核查结果开诚布公,以安民心。”
上官谦抬了抬手:“臣附议。”
白奕也道:“臣附议。”
一片附议声此起彼伏,令荆自影从脚底升起一股凉意。朝首二人依旧站的笔直,任凭他的视线如何诘问,那稳若泰山的背影没有丝毫的松动。
兴修水利也罢,核查抚慰金的事也好,都是为民请愿的好事。详查一番,有弊自然要改,若无什么差错之处,也也好给民众一个交代。荆太子实在想不明白,老将军与相爷力阻的缘由是为何?
从前每逢不绝大事,朝臣虽以他二人为首,但这两人都是不到关健时刻绝不开口。这一次否定的如此决绝,无非是在告诉满朝文武,此事已经板上钉钉,无须多辨。
他看了看明堂上的君王,再看看朝首的二人,终究是垂下了头。不妥协,却也无力去一争高下。因为他真切地知道,此时的自己不会是这三个人的对手。
“核查一事到此为止,花月坊的案子尽早查明。”早朝,在君王如此一句话中草草结束。
百官鱼贯而出,就连上官谦与白奕都随大流地快速离去,仿佛是有意避开太子一般。倒是王清晨,留了下来。
筹措了一阵后,年轻的尚书大人上前一步,低声说道:“殿下要查此事急不来。”
荆自影转头看了他一眼。
王清晨低头避开他那犹如寒冰的视线,拱了拱手,道:“金水村的案子虽然了结,但抚慰金的事下官一直在暗中追查,连带着也就查了查关于水利兴修的事。”
太子听着他话中有话,四下顾了一眼,止住了他的话音。尔后令他同去青云殿,方细问:“可发现了什么?”
王清晨道:“工部兴修水渠需要大量的银钱,可下官查阅过水渠完工的日期,发现具在户部下放银钱之前。也就是说,他们修建的水渠的用度,并非使用朝廷下拨的银钱。”
太子被他绕的糊涂了,一时没明白他话中的意思。
王清晨并未解释,而是接着道:“兵部抚慰金的发放时间也很微妙。因阵亡将士人数众多,若是按照每月记账,较为麻烦。所以兵部的账目是以季度记账,每家每户一季度领了多少银子。”
太子负责审查兵部的账目,自然知道这一点,点了点头,示意他接着往下说。
王清晨再道:“微臣曾经细细问过,金水村阵亡的士兵包括小牙子阿爹在内,为年前去世。所以年前他们曾领过一笔银子,尔后三个月内不曾领过。而出了命案后,也就是这个月初,金水村其他士兵遗孀,又领到了一笔银子,正是他们三个月来该领的额度。”
太子垂眉一阵思量。工部的水渠使用的不是户部拨下来的银子,而户部本该每月往下调拨的抚慰金换成每一季度下放。朝廷为兴修水利而征收二两银子……
“偷梁换柱!”荆自影自己都被这个大胆的猜想惊到了,立即摇头否定,“不为贪不为权,他们这番折腾图的是什么?”
王清晨也不明白,他甚至有些迷茫。若事情真如他所料想的那般,工部、兵部、户部三部牵涉其中,那个口口声声为国为民的老师,在这其中又扮演着怎样的角色?
荆自影按捺不住内心激愤,草草道了一声有事,让王尚书自行回去。叫人摆驾相府。
秋拣梅此番受伤,白凰翡几乎是寸步不离地照顾他起居。太子将王清晨那番调查说来是,女将军皱起眉头捋了捋顺序,不可置信道:“殿下的意思是,本该发放下去的抚慰金被工部拿去兴修水渠。而以朝廷名义征收上来的水利银子,则去了兵部?”她倒是头一遭听说还能如此,嗤笑一声道:“这么说,如今的荆国,竟成了一副空架子吗?”
荆自影虽知她一直是这样的性子,可听了这句话,尤觉不爽,辩驳道:“事情还未查证清楚,郡主这个结论下的太早了。”
白凰翡随手抽了个红橙剥皮,不在意地道:“拭目以待。”
秋拣梅眸色平和地看了白凰翡一眼,垂眉道:“这几年,天灾征战不绝,又连番轻徭薄赋,国库便有些积蓄,也需备不时之需。三部所行虽为下册,也算是能解一时之困,又能不扰乱民心。”
剥好的红橙递了一半,白凰翡掀起眼皮瞧了他一眼,又收了回来,自己一瓣一瓣地掰开扔进嘴里,无言。
秋拣梅没将她的小性子放在眼里,又问太子:“殿下打算如何做?”
第一百三十九章:偷梁换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