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凰翡自小便不将比自己弱的人放在心上,包括当时的太子。而对于荆和硕,更多的则是出于对自己恢复女儿身的一点点希冀以及强者对于弱者的呵护。
荆和硕能蹒跚走路时,她已经将傲血枪挥舞的有模有样;荆和硕缠着她要学枪法学弓马时,年轻的白家姑娘已经将爷爷传授的兵法烂熟在心,准备随军出征;当她征战归来时,公主依旧任性贪玩,而她身上已经累了战功。
两个人之间不仅有着君臣之别,还有那千军万马和继承白家的重担。很明显,荆和硕并未注意到这一点,在她的心里永远只有玩乐与开心,就似一颗忘忧草一样成长着。
当这颗忘忧草离开了荫护着她的大树,独自在风雨中飘摇煎熬时,那些年少时不曾有过的伤心、痛苦和绝望,将她的天真任性磨灭的丝毫不剩。她只能狠狠地拽住那根救命稻草,即便明知那根稻草有毒,会让她陷入万劫不复之地。但她不敢松手,因为她一旦松开了手,便会沉入深渊,再也不可能浮上来。
白凰翡静静地注视着披上冰凉坚硬外壳的荆和硕,眸光轻微地一颤后,神色漠然地打开车门跃了下去。
眼看着凭空从马车里钻出一个人来,车夫及护卫皆傻了眼,怔愣了半晌未动。车里传来公主冰凉的声音:“回府。”
马车继续晃悠悠地向前移动着,女将军立身繁华街道,眸色深深地看着马车渐行渐远。头顶日头毒辣,在她淡黄的面上添了一层暖黄的光,额头逼出一层细密的汗。
眼见她绫罗绸缎好门面,可谁又瞧见那花容月貌下的悲彻骨?
白凰翡叹了一声,转道踱步回了相府。
秋拣梅这一日依旧待在小书房内,宫中消息传到他耳中时,文弱公子白皙面庞上仍是一副淡然冷静,只是垂眉摩梭了一下袖口的那簇绣竹,尔后轻飘飘地道一句:“知道了。”
其貌不扬的小厮拱了拱手,恭敬地退下。
案上凌乱的宣纸上,潦草而凌乱的字眼被一根根的线条串连起来,编制成一个又一个细小的网。这些细碎的小网被笼罩在一个大网中,旁边书了一个细小的字:仇。
骨结分明的白皙五指提起细毫,沾了朱砂,在‘公主府’三个字上划了一横。又在将‘楼家’二字圈了起来,再明显不过。
楼家得以保全,而公主府遭此横祸,他虽非罪魁祸首,却也是帮凶之一。
一丝苦笑在唇角蔓延开来,秋拣梅将宣纸收了收,压在了高高的文案之下,随即出门。午后的阳光正好,远处传来三声钟响,他极目望去。在翠竹尽头,几株白桦高高地冒出了头来。
他拢了拢身上鱼纹衫子,慢吞吞地回了寝屋,合衣睡去。
国寺中供着的佛祖宝相庄严盘腿而坐,双手拈花放在膝上。那双洞察世事的眼永远含着慈悲为怀的笑,两片厚厚的唇一张,问道:“尔这一生可悔?”
跪在下方的信徒伏在地上身体轻微地一颤,尔后笃定地答道:“不悔。”
佛祖再问:“可怨?”
信徒答道:“咎由自取,无可怨。”
佛祖又问:“可问心无愧?”
信徒不答。
躲在那根雪白柱子后面的荆明正忍不住想,什么人的一生,分明心生愧疚,却无怨无悔?就在他以为那个信徒不会再答时,坚决的两个字再次在宏伟的宝殿中飘荡开来。
“无愧。”
佛大笑三声,“尔既无怨无悔无愧,缘何拜吾?”
信徒再次沉默。
荆明正忍不住站了出来,直面佛祖,慷慨道:“佛以慈悲为怀,可渡万物。生老病死为渡,因果循环为渡,福祸相依为渡。此人既然无怨无悔,正是受渡的果,拜佛自是理应的。”
佛祖再次大笑三声,这一次,向荆明正发问:“何为生何为死?何为因何为果?何为福又何为祸?”
荆明正想了片刻,答道:“十月怀胎为生埋骨黄土为死;欲念为因而报应为果;顺遂为福逆境为祸。”
佛祖摇了摇头,“死则为生,果既是因,祸也是福。”
荆明正辩驳道:“照此言,这正方两端并无分别?”
佛祖第三次大笑,问他:“汝这一生,可怨过悔过愧过?”
荆明正神色怔忪了一下,怅然地低下了头,“我乃肉体凡胎,岂会无怨无悔无愧?”
佛祖道:“汝看看那跪着的人是谁?”
荆明正不解地抬头看了佛祖一眼,缓步行了过去,低下头去瞧了瞧那信徒。信徒也慢慢地将头抬了起来,吓得荆明正后退数步,跌坐在地上。
那是一张同他一模一样的脸,刚毅而冷峻,眼中有寒冰与刀锋。
佛祖问:“汝业障已缠身,自欺欺人,还妄图欺吾,如何渡?”语音毕,一掌伸出,将荆明正扫入一片无边的汪洋中,手掌朝下将他押入海底。
“陛下……陛下……”
窒息感令荆明正陡然醒了过来,他的眼中闪过殿中那道白光,逼出一滴泪水来,酸疼地又合上了。耳畔是甄熹略带焦急的声音,他缓了一口气,方哑着嗓子问:“什么事?”
甄熹道:“楼统领在外面候了半个时辰了。”
荆明正的神思逐渐明朗,想起凤妃欲回乡祭父的事,翻身而起,略缓了缓神,问道:“现在什么时辰了?”
甄熹招呼小太监端来洗漱用具,跪在地上为皇帝穿靴,答道:“申时末了。”
荆明正不再多言,洗漱完毕后,方传了楼崖进来。
楼统领身上还穿着玄铁铠甲,一个下跪的动作,便撞的浑身一阵叮当作响。荆皇靠坐在长榻上,招了招手示意他免礼,道:“凤妃要回乡祭拜,朕已经允了,你同她一道回去,调集精锐跟随,务必要保证好她的安全。”
楼崖先是一愣,尔后下身领命。
他那一身冷兵器碰撞的声音令荆皇不悦地皱了皱眉,强行压了下去后,道:“另外,你再去替朕办一件事。”
甄熹乖觉地领着殿中的人退下,又将殿门扣上。
四面无人,荆皇示意楼崖上前,低声道:“查出害我皇儿的真凶。”
楼崖微微一愣,尔后郑重地垂首领命。
荆明正眸光冰凉地道:“无论是谁,朕都要叫他为我皇儿偿命。”
任凭宫中风云如何搅弄,李、白两家的婚事仍旧红红火火地操办起来。诸事已然准备妥帖,只等着明日大红花轿过府。
按理说,在这个关头,作为新娘子的李姝,应该待在闺中,或听麽麽娘亲敦敦教导,或描眉化妆,为明日出嫁作好准备。
但这位李府千金却在暮霭沉沉之际,身披斗篷头戴毡帽,盈盈立足于相府门前。
秋拣梅午睡不醒,门前小厮禀知了第二次被青姑轰出厨房的少夫人。少夫人擦了擦脸上沾染的面粉,有些怀疑自己的耳朵:“你是说户部尚书之女李姝?”
似乎为了加深可信度,小厮重重地点了点头,眼中也露出一抹不可置信来,“奴才也不信,可她手中有李府的腰牌。”
白凰翡蹙了一下眉头,道:“请她进来。”
小厮将李姝领进梅庵迎客厅时,白凰翡已经换过一身黛青的衣衫出来。
深闺女子将毡帽一揭,露出那张清冷俊俏的脸蛋儿来。她朝着郡主福了福身,开门见山道:“民女此来,是想请郡主救家父一命。”
白凰翡眸中疑惑加深,请她入座,连茶也懒怠请了,不解地道:“尚书大人好端端的,如何要我救命?”
李姝道:“刑部、兵部、工部接连出事,而兵、工两部的事与户部又有千丝万缕的关系,这两部一出事,父亲定然会被牵连。”
郡主挑了一下眉头,语气变得幽深,“你怎么知道兵部与工部必定会出事?”
李姝垂下了眉眼。长长的睫毛在眼下覆上一层阴影,连带着话语中也透出了几分无力,“这两日,父亲总是心神不宁,连我出嫁的日子都搞错了。”
“许是上了年纪。”白凰翡眨了眨眼,不动声色道。
李姝眉间蹙了一丝担忧,起身跪下,声色终于有了一丝哀凉,“父亲一生兢兢业业,如今年纪大了,朝中的事已经力不从心,只求郡主替他在圣上面前说句话,让他得以辞官归隐。”
“辞官归隐?”白凰翡嘴角一挑,一个冷冽的笑容绽开在脸上,声音含了丝嘲讽,“前刑部尚书柳镜画早已递了辞呈,二妃小产的案子还不是落在了他的头上?”她眸中忽然一亮,露出些诧异来,“莫非是因柳镜画今日在朝堂上晕厥的事?”
李姝咬了咬牙,道:“民女明日便嫁入白家,从此是白家的人,再无权过问李家事。这是民女唯一也是最后能为父亲做的事,恳请郡主成全。”
她这性子倒让白凰翡生出几分喜欢来,却还是只能无助地摇了摇头。“今日我便当从未见过李小姐。”
对于这个回应,李姝并不感到意外。她抬起头,水亮的眼眸中倒映着端坐在上方的黛衣女子,“若我能助郡主破掉眼前难题,郡主可否答应保父亲辞官归隐?”
白凰翡来了兴致,身子软软地向后一靠,“什么难题?”
“无论是太子殿下还是怀安王都会无功而房,兵部与工部的账目并无问题。”李姝顿时有了自信,连头也向上扬了一分,“秋公子,不正为太子殿下谋事吗?”
第一百三十四章:问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