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年前的荆国太子年方十九,在与拓跋族一战中立下赫赫战功,就连一向严苛的白老将军也夸他乃天纵英才,假以时日,必能超过白家历任军候。
老将军看人一向很准,只可惜,他没能看透老天爷。
天能纵英才,也妒英才。五年后,他死的悄无声息。粗衣麻布,庶人之身,负‘大不敬’罪,棺不入皇陵。最后,还是公孙先生敛其尸骨,与自己女儿同葬公孙墓地。
而二十五年后,他的女儿荆凰翡,纵横疆场十年,也是立下赫赫战功,也成了皇家权力下的牺牲品。
唯一不同的是,当年昭武先帝雷霆之势而下,大皇子不挣扎不辩解,甘之如饮。而如今,他的女儿举兵而反,挫败了老将军。
汉宇与枫城仅仅千里之遥,一旦关破,叛军不需两日,便能兵临城下。到那时,这座繁华国都,便是他们的囊中之物。
上官谦把唇抿了又抿,最后死死咬紧了牙关,颤声唤道:“皇上?”
荆皇抬首,眸色茫然地看了他一眼。尔后呢喃道:“白凰翡……白凰翡……”呢喃一阵后,他提高了声音,笑道:“该是荆凰翡。”
皇帝长长地叹了口气,“凤凰涅槃,浴火重生。她就是兄长重生而来,这江山,本该是他的。”
听荆皇语调萧瑟悲怆,上官谦忙道:“只要老将军尚在,就不会让叛军压境。”说着这话,他捏着战报的手堪堪一抖,那本红艳艳的折子几乎落地。
白奕年已古稀。无论他再怎么骁勇善战,再创了多少奇迹,老了便是老了。也许只是小小地跌了一跤,随便被划拉一下,就会要了他的性命。
战报只说重伤,未说他伤在何处。可临阵变帅乃军中大忌,他既然将帅印交由他人暂管,只怕是凶多吉少。
朝中已无武将可派,临时从边关调遣已然来不及。即便能赶得及时,可纵观满朝上下,谁又能是那位女将军的对手?
“魔都八百里加急战报!”
门外一声高唱,令暖阁内肃然的气氛又凝了几分温。甄熹抬首看了皇帝一眼,得到了指示后,方开门将战报捧了进来。才打开看了一眼,脸色煞白,他双腿一软,跪倒在地,浑身打哆嗦。
见他如此反应,荆明正与上官谦皆知不好。后者上前接过战报一看,禁不住抖了抖手,默了片刻,强忍住颤抖念道:“秋拣梅劝降荆卿未果,被俘。敌军以魔都数万民众生死相挟,被迫退兵至凛风堡,请御旨示下。”
若说白奕是首战失利,荆自影便是不战而败。
荆明正在这把龙椅上坐了二十五年,没有哪一刻似今次这般胆战心惊。魔都之战,叛军有数万百姓为筹码,便不敢主动开战。而白奕身受重伤,生死未卜,对手又是白凰翡。
原以为胜券在握,如今却是先机尽失。
沉寂了许久后,荆明正才漫声道:“责令太子按兵不动,确保城中百姓性命,令白漓江孤身回援。着兵部火药局掌局侍郎为御史监军,携百石军火赶去汉宇关,探看老将军伤情。传禁军统领楼崖前来。”
甄熹一一领命记下,先派人去传了楼崖,尔后拟写密旨。递给皇帝一一过目后,直接从中枢八百里加急发出。
不多时,禁军统领楼崖前来。因他正在巡视皇城,身上穿着乌金黑甲,腰配盘龙尚方剑。入殿后请了礼,见君臣二人面色凝重,便知道两方战事不佳。遂问道:“陛下可是要微臣出征?”
荆皇摇了摇手,道:“你去安排,朕要御驾凛风堡。”
此言一出,上官谦率先跪道:“圣上三思,如今朝中已是一片沸腾,你若离都,他们必定料到战事不佳,只怕要出大乱!”
楼崖也道:“相爷所言甚是,陛下不可离都。”
荆明正板着脸看了看二人,一时无言语。
上官谦陡然问道:“圣上可是要将太子替回?”
荆皇深沉地看了他一眼。
老相爷将头叩在地上,颤声道:“魔都之战,无论胜败,一旦城中百姓有失,号令者必将背上千古骂名。陛下既然让白漓江回援,大可将帅印交由他便是,如此太子无失,陛下也就不必亲征。”
“朝中武将凋零,稍有才能,皆外派镇边。自白奕后,唯白漓江或可望其项背。他若折了,再遇战事,朝中便但真无人可派了。”荆皇幽幽道:“太子贤德,他若即位,有师兄辅助,必为明君。朕老了,本也没几年可活的。”
“可陛下一世的英名,都将毁在此役。”上官谦将头叩的砰砰作响,“一旦此罪负上,很有可能连皇陵都入不了。”
“兄长临死不也负着‘大不敬’之罪?他的尸骸也未入皇陵!”荆皇面上微动,“朕欲效仿他,有何不可?”
“太息殿下非君为臣,他的罪名仅仅是昭武先帝一人裁定。所以这么多年来,百姓牢记的是他的政绩战功,而非其‘大不敬’之罪。可魔都一旦有失,陛下虽然保全了太子,千百年后百姓牢记的将是你视人命如草芥的暴虐。您让太子殿下如何抉择?”
上官相爷字字珠玑,颤声道:“若真要一人背负这罪孽,老臣愿赴魔都,替回太子。”
“师兄!”荆明正唤了一声,见伏在地上那人无任何转圜的意思,将头转向了跪在一旁的楼崖。
后者却垂首避开了他的视线,同时请道:“请陛下三思,如今国祚不稳,陛下若出了差错,更让叛军有机可趁!”
见二人如此,荆皇最后将视线转向了甄熹。后者默不作声地屈膝跪下,一言不发,显然也不是赞同御驾亲征。
正此时,殿门打开,玄衣红纹的二皇子阔步入内,至君主面前拜倒,朗声道:“儿臣愿意自请为帅,前赴凛风堡换回太子。”
荆明正面上大震,荆庭说出这话,显然刚才几人的对话他上听见了。皇帝盯着十八少年的脸看了半晌,眸色幽深地问道:“你可知道这次魔都之战意味着什么?”
荆庭朗声答道:“魔都有失,无论胜负,皆为千古罪人。”他以头触地,叩了几个头后,又道:“为臣者当为君分忧,为子者当解父愁。如今君父要御驾亲征,儿臣替父出征,于忠于孝于义,皆该成全。”
因太子生而为储,荆皇对他十分严苛,对于次子便松懈不少,凡事只要不出格,也就由着他了。近年渐觉力不从心,太子身边又没个好帮手,便想着让荆庭辅他。却不想他这个二儿子散漫惯了,每每给他安排的事,办的不尽如意。他虽怒其不争,却也无可奈何。
值此紧要关头,他实在没想到荆庭会挺身而出。虽然惊诧,但却不失为一个好办法。可这个好办法,却要赌上这个年轻的生命。
荆庭才十八岁,他还有漫长的人生要走。或许将来的某一天,他会醒悟过来,成为兄长的左膀右臂。他能像上官谦一样立足朝堂,成为万民称颂的相爷。
可一去魔都,他便可能再也没了可能。
荆皇的脑海中,又浮现了多年前的场景。累累战功的太子殿下,伏身昭武先帝面前,一字一句为自己请一个‘大不敬’之罪,将到手的皇位拱手相让。
他说武护国,文治国;他说征战杀伐,手上亡魂不计其数,荆国无需鲜血白骨,只要一颗仁心;他说站的越高,肩上所承担的责任便越重,身为储君,该为天下百姓计。
他就那样,从容淡定地述说着,直到说动了身旁的老将军;说动了明堂上的九五之尊;说动了顽固执拗的名家大学。
也说动了他荆明正。
而眼前伏下的这个人,明知此去多艰,明知一不小心就会万劫不复,他依旧义无反顾。这是他荆明正的儿子,是荆国的皇子。
“着令二皇子荆庭,为平寇大元帅,即刻赶赴凛风堡接掌帅印。楼崖为御前参军使,白漓江为牵机营大将军,协助元帅破敌。”不容置喙的声音后,身穿麻棕团龙袍的君王闭了闭眼,颤声道:“无论战局如何,朕要你们活着回来。”
堂下二人领旨谢恩,无多余的话,告辞而去。
荆皇张开微红的双眼,眼圈微红,低眉看着仍旧伏在地上的上官谦。颤声道:“先帝临终,曾留下遗诏,要为皇兄洗冤。他若是再多活一日,只要一日,朕就可以为他洗冤!”
上官谦似没有听见此话一般,只道:“小儿身边有高人相护,他既然与圣上有约,定会解魔都之局。眼下,只看白凰翡要如何。”
荆皇敛了神色,悠悠一叹,道:“但愿,她没让朕失望。”
国都皇城愁云惨淡,而千里之外的潼山却是一片欢庆之态。
白凰翡阴诡奇谋,五日内迫得敌军退守三十里,主将伤重,不知生死。己方杀敌两千,损数十,可谓是首战告捷。
二王进军潼山,安营扎寨后,篝火围堆,犒赏三军。
女将军静静地坐在角落冷眼旁观这场为她而开的庆功宴,时不时灌两口清酒,嘴角牵出一个冷笑的弧度,讥讽道:“我若是白奕,肯定还会再退。”
坐在她身旁的就紫衫女子问道:“为什么?”
女将军仰头灌了口酒,笑而不答。
第七十章:战事吃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