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短数日,关于白凰翡身世的流言便已传遍了荆国,国都枫城尤其闹的火热。可百官上了无数封折子都石沉大海,当朝文相上官谦与武侯白奕三缄其口。
这三个立在权利顶端的人没发言,他们就像是无头苍蝇,失了准头。
有人想起了公孙先生。
当年旧事,这位老先生是当事人之一。何况他虽曾有言今生不为帝王师,可他确确实实曾经教过当今圣上,而圣上对这位老师也相当敬重。
只是,当他们找寻到老先生居了二十几年的茅草屋时,这里已经人去楼空。众人听闻此消息,心中更是不安,就连一向不关心朝堂事的荆和硕,也拎着个食盒往紫武宫走了一遭。
荆明正被满朝文武闹得头疼,称病罢朝了几日,不传后妃,不见朝臣,一个人在紫武宫中闷了几日。见到荆和硕,他那张沉了几日的老脸顿时喜逐颜开,将宫人都赶了出来,父女二人席地吃点心。
荆和硕一向好玩,相府规矩不如宫里严格,她时常寻些借口四处串门,虽然也不过是坐着马车在街上游走的时间多了些,也足够她向这位居住在深宫中的老人卖弄。
可当她说起这两日街上关于白凰翡的流言时,老皇帝脸上的笑瞬时间便僵了下来,将中糕点往金丝玛瑙的盘子里一扔,蹙眉道:“连你也来烦朕。”
荆和硕不明白他何以如此动怒,娇嗔道:“凰翡究竟是姓白还是姓荆,父皇一句话的事,有什么好为难的?”
这话若是从旁人嘴里说出来,荆明正必是怒极的。可眼下是从和硕公主嘴里问了出来,他满腔的怒火提到了嗓子眼,又熄了下去。只起身弹了弹衣身的糕点碎屑,神色严峻的不容置喙:“今后再不许提这个名字,退下!”
荆和硕也不知哪里触了天子逆鳞,茫茫地收拾了糕点退了出去。
正是晌午,天阴阴的,有凉风。
外头候着的丫头见主子一出来,立即上前来接过了她手里的食盒,又把鹤羽天青的敞衣给她系上,将一身胭脂红的霓裳遮的严严实实的。
甄熹也是被赶了出来的,见到公主出来时满面沉色,垂首几不可闻地叹了一声,忙进屋去伺候了。
荆和硕在门前石阶上等步撵,远远地,见一个鹅黄身影跨过宫前的紫武广场,正慢慢地往这个方向走来。她四下环顾,款款地走进风地迎了上去。
“皇姐。”荆庭在十步远的地方便弯腰揖礼,脸上含着凉风也吹不散的舒适笑意。
荆和硕比荆庭长了四岁,可她性格又开朗活泼,后者又一向沉闷,不知道的,只以为是兄妹。她将被风吹乱的发丝拢在耳后,笑道:“父皇才被我气着了,眼下正在气头上,庭弟还是别去了。”
荆庭的目光往紫武宫方向撇了撇,道:“容弟弟去请个安。”
荆和硕颔首,自行走出广场,在下阶处的檐下等他。小丫头带着步撵追了上来,她招了招手,示意他们先去。
荆庭只在宫门前叩了叩头,便又折了回去。
姐弟二人并肩而行,路过参商道,转过金銮殿,一直走到了登云道的尽头。荆庭在驻足问道:“皇姐有话?”
荆和硕抬首一瞧,见午门就在眼前,略愣了愣,尔后笑道:“庭弟上次说,淮阳之行是祸非福,指的便是这件事?”
荆庭一身鹅羽衣袍在风中微微飘动,他垂首抿了抿唇,低声道:“皇姐参进相府之争,并非明智之举。”
荆和硕眸子微微一颤,她笑道:“我以为到死,也不会有人说出这话来。”她仰首望去,漫天乌云随风聚聚散散,一直笼在皇城上方。白皙的五指从敞衣下划出,微微扬起,似乎想要探进云层。
“民间有句俗言,叫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我既然入了相府,自当以夫君之忧为忧。他所求,亦是我所求。”
荆庭身体陡然一震。皇家儿女自有贵骨,可和硕这番话,却将自己低到了尘埃里。他眉眼一低,脸上是不该属于十八年少的老练,犹豫了半晌,终是道:“秋拣梅与太子私交甚好,皇姐与他为难,便是与太子为敌。”
荆和硕坦荡道:“身在皇家,尔虞我诈便免不了,与谁为敌皆一样。”她将手缩回衣内,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将眸中那一丝苦意也藏住了。语调又变回轻快,“朝野上下乱作一团,庭弟倒是闲得很。”
荆庭也将肃然的气势收敛,淡淡道:“太子都不慌,我着急做什么?”
荆和硕笑而不语,示意远远跟在后头的步撵上来,上了撵,居高临下时,才偏头道:“无论如何,庭弟今日提醒之情,皇姐记住了。”语毕,也不等荆庭回应,步撵往前移动,不过片刻功夫便没了影。
荆庭在门口略站片刻,便折身回自己的翠羽院去。
自被勒令反省一来,荆自影便一直待在青云宫内,但真是两耳不闻窗外事,就似什么也没发生过一般。
太子妃见他这样闲适,以为是受了圣上责罚心又不悦,劝了两次才发现太子心中并无郁结,也就丢开了手去。只是仍是不放心,每日在云宫伺候过母后,便赶回青云殿来相陪。
这样安稳沉静的日子,直到秋拣梅重伤回都,老相爷入宫求药的消息传到太子耳中,也正是三日反省之间已过。太子殿下迫不及待地去紫武宫求取去夕颜山的旨意。
荆皇不置可否。
翌日一早,日光还未漫过东坡山顶,太子殿下在侍卫陪同下,往夕颜山去。
自从夕颜山被划为皇家所有,山上的一草一木都有人看护打理,四季如春。为达天然雕饰的效果,只从山脚铺了一条五人宽的青石道蜿蜒而上,就连天眼池子旁那座临时行宫,也是就地取材,用山上木材所建造。
皇帝到了山脚都要下车,步行上山,以达到舒散筋骨的目的。
荆太子身强体健,爬到山顶也费了半个时辰。夕颜矮于东坡,日头漫过东坡山顶,斜斜地撒在东面。
山顶的朝花别苑是有专人看护的,可秋公子一到了这里,秦家大小姐便禀了相爷,将护卫都赶了下去。偌大的别苑中,只有两个服侍秋拣梅起居的小厮,两个负责煎药的丫头,还有就是被皇帝口谕派到这里的张、李二位太医。
秦家在江湖上负有盛名,秦文更是年轻一辈中的佼佼者,其医术直逼秦家先祖。原本以她的脾气,是决不允许与旁人同诊一人。只是这一次,秋拣梅伤寒交织,她心中没多少底,连用药都是与两位太医商量着的。
听闻太子要来,她本是不悦。可秦家虽是江湖名门,也不好太忤逆了皇帝,何况此番秋拣梅所用的药都是宫廷御药。虽说皇帝的面子不是给她的,但到底是拿人手短,秦姑娘破天荒地迎候在了别苑门口。
因才为秋拣梅熬制新药,她穿着青灰布衣长裙,头上包了方帕子,满面倦色。以至于太子一眼将她认作了个丫头,目不斜视地越过她往别苑里进去。
太子着了一身玄衣便装,因怕扰人,一众侍卫都留在山脚,只带了贴身两人上山。
秦文等太子入了别苑,伸手将随后的两个侍卫拦下。
太子这一遭都眼拙了,何况跟着他的侍卫。其中一人当即喝骂道:“大胆,小小婢子也敢拦我?”
太子正为秋拣梅忧心,听了这句话,转身来看了三人一眼。不耐烦道:“你两个就在外头候着。”
那二人倒也是听话,狠狠瞪了眼前娇小女子一眼,退后两步守在门口。
荆自影平素虽不托大,可他毕竟是太子,手下被人这样阻拦,脸上到底有些挂不住。又扫了那婢女一眼,冷冷道:“下次有什么规矩,姑娘可提前招呼。”
秦文正待讥讽一句,只见一个藏青色的身影从屋子里跑了出来,一边跑一边大喊道:“醒了……醒了!”
那个身影一路掠过太子殿下,跑到秦文面前,虽是满面倦色,却是扬着大大的笑容。“秋公子醒了!”
秦文一听这话,喜上眉梢,也不理会荆自影,脚下生风奔进屋去。
那人一通乱吼,方觉气喘,俯身用双手撑在膝盖上缓气儿。
荆自影定眼一瞧,这藏青色的一团不是别人,正是太医院的李大人。他眉梢微微一挑,也阔步入了屋去。
别苑虽是用杉木所建,但里头的器物却都是御用的,布置不比皇宫差多少,此刻却如同个药材铺子。满屋药香,两个小丫头将新近送来的药材分名别类,看也不看来人一眼。
一旁有扇雕花小门,里头传来女子喜极而泣的声音:“公子再睡下去,秦文都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荆自影快速地往门内移去,里间宽阔整洁,正中间放了一张红木贵妃榻,榻上的白衫男子靠着软枕,面色惨白,可那双眼确实是睁开的。虽然眸中无神,但至少,他是活着的。
那人正同榻边的女子细声说着什么,一偏头,看到门边一副怔忪神情的太子殿下。唇畔含笑,吐了一句:“又让殿下失望了,我还活着。”
第五十五章:苏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