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过晌午,离散朝已过三个时辰,白奕与上官谦仍在紫武宫中。
殿中死一般的沉寂,荆皇高坐在案后,目光沉沉地看着跪在红毯上的上官谦。白奕侧身立在一旁,目视前方,一脸漠然。
紧闭的殿门透不进一丝风,明媚的烛火只在灯花爆开时才会跃动,不过是片刻的功夫,又归于沉静。
上官谦将头伏在地上,汗如雨下,地毯湿了一大片。
殿外,有人敲响了门,老太监甄熹开了门,禀道:“太子殿下回来了。”
荆自影径直入了殿,甄熹悄无声息地退出去,又将殿门扣上。
“圣旨已下,白凰翡接旨领命,并未多言。”太子跪在地上回道。
荆明正抬了抬手,示意他起来。看着昔日好友佝偻着的身影,他叹了口气,“丞相此刻可放心了?”
上官谦身体打了个颤,“多谢圣上垂怜。”
“既如此,还不肯起来吗?”荆皇冷冷地收回视线,侧身,再也不看他一眼。
荆自影忙屈身扶了上官谦起来。
上官丞相似乎一下子老了许多,一双眼灰蒙蒙的,就像是笼罩了一层雾霾,不见往日的犀利。他朝太子拱了拱手,又对着荆皇拜了拜。
“若无旁的事,相爷和老将军便先去吧。”荆皇似乎累了,双手撑着额头靠在案上,声音也疲软下来。
二人无话,告退出去。
荆自影上前递茶,荆明正轻微地摇了一下头,苦笑道:“你瞧瞧那老匹夫,竟也学会耍性子了。”
荆自影不动声色应道:“相爷舐犊情深,人之常情。”
荆明正偏头看了儿子一眼,叹道:“朕何尝不知怜惜人才,只是如此一来,虽为他们除去不少隐患,却也是打草惊了蛇。”君主扬了扬头,“朕既盼着荆痕出现,又盼着他永远也不要出现!”
荆自影默了一会儿,忽的从阶上退了下来,跪在殿中。他跪的正是上官谦触头的地方,湿漉漉的毯子沁湿了衣物,凉意从膝盖往上窜,直到心底。
“离崖三万红甲兵枉死,这件事若就这样揭过去,武将无法立足朝堂,国中无人愿当兵。”他也将头抵在地上,“恳请父皇为天下计,允许儿臣彻查红甲兵一事,并将东坡山涧的案子发由刑部主审。”
“朕比你更知为天下计。”高高在上的君主声音发颤,面露不忍,“这么多年来,就老八还肯陪在朕身边。”
荆自影伏在地上没应话。或许此时他还未站到最高点,无法感同身受那份高处不胜寒的凄苦。他清晰地记着,三年前和硕出嫁,这个老人一个人躲在紫武宫中哭红了双眼。
“帝王之爱,兼爱天下。”他淡淡地说出幼年时承教的话语,渐渐抬起的目光微凉,却十分坚决。
荆明正看着跪在眼前的太子,忽的想起曾经有人同他说过这句话。一瞬的恍惚,仿佛又见那人策马弯弓,万丈豪情堪比尧舜。
殿门被掀开一条缝,甄熹在殿门外禀:“二殿下求见。”
荆皇敛了敛情绪,招了招手,示意甄熹将门带上。问荆自影:“刚才你说,要将东坡山涧的案子发回刑部主审?”
荆自影便将秋拣梅的话重复一遍,尔后分析道:“这是为今最好的办法,也可趁此机会,将兵部与禁军都排查一遍,以除后患。”
荆明正思衬了一会儿,并未立时应答,示意他先起来。又朝外头吩咐,宣荆庭进来。
荆庭进殿请了安,又向太子问了好,便准备辞去。
荆皇却让甄熹将手边的折子递给他看,“看完之后说说想法。”
那折子是刑部递交的案件详情,以此奏请移交案件的,虽然语焉不详,但其中提到小台池行宫,便已表明此案牵扯到了居住在小台池的八贤王荆痕。
将折子过目一遍,荆庭老大不乐意地将折子搁到案上,“有父皇与皇兄先见之明,何苦还难为儿臣?”
荆明正厉色道:“你总不至于要让朕下旨才开口罢?”
荆庭这才看到父兄二人神色严肃,忙正正神,道:“这件案子牵涉了东宫太子,又牵涉一位皇叔在里头,确实超出了刑部的职权范围。”
他顿了顿,方又继续说道:“依儿臣之见,此事由太子亲自审查最为合适。”
荆明正眸色深深地看着他,敷衍的话,是个臣子都会说。可眼前这人不仅是臣,他还是大荆的皇子,从一出生,肩上所担的便比旁人多一份责任。
这样的话从他口中说出来,实在不像什么话。
见君主面色阴沉,隐隐有责备之色,荆庭恨不能一口咬掉自己的舌头。可一时又想不到旁的话说,后背刷的一凉,冷汗爬满了额头。
“罢了,你先下去吧。”
殿中阴郁的气氛终于散开,荆庭暗暗吐了口气,起身、弯腰退出殿去。
荆明正摇头道:“同一个爹娘,你两兄弟相差怎就这么大?”
荆自影只笑了笑,没答话。
荆皇兀自思衬片刻,唤甄熹研墨,在刑部送来的折子上批了几笔,“传朕的口谕,着二皇子协助柳尚书彻查此事。”
又对荆自影道:“此事你不必插手。”
荆自影领命,辞了去。甄熹随他一道出来,见二皇子并未走远,小跑上前叫住他,传了圣上口谕后,便亲自送折子出宫去了。
十八少年闻言脸色变了几变,血色全无,苦哈哈地看着慢慢踱步而来的兄长。“眼瞅着拓拔王子这两日离都,还以为能清闲片刻!”
荆自影笑道:“身在皇家,二弟今后也要习惯如此。”
荆庭心有不满,却也知道皇兄所言乃是事实,无言辩驳。
柳镜画正惴惴不安地坐在家中,眉头紧紧地皱着,将脸上的褶子都团成了一团。紫金袍上的金丝孔雀亭亭立在一节柏枝上,长长的翡翠尾巴洒落在衣摆上。
柳青书见老父如此为难,陪了半晌,终于忍不住说道:“父亲若为难,孩儿去求求秋公子。”
“唉!”柳镜画叹了口气,慈爱地看着儿子。因是老来得子,他对这个儿子十分宠溺,平时护在自己羽翼下,只要不做出伤天害理的事,并不严管。
“倒也不难办。”老尚书抚了抚小儿子的头,露出释然的笑来,“听说九月魔都有书画赛,你怎么还没出发?”
若在从前,柳青书铁定提前半月赶去魔都了。他低头看了看腰间插着的那柄檀香骨墨梅扇,定了定神,道:“这一年,孩儿已将父亲旧年间查办的案子都看过了,虽然疏于经验,但也能帮上父亲一点忙的。”
柳镜画脸上露出一抹震惊之色,随即眸中又颤巍巍地蕴出几分不忍来,半晌,什么话也没说。
不多时,柳尚书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
甄熹来传了圣上的旨意,听闻让二皇子协助审查,他脸色稍稍平缓。拉住老太监问道:“还望公公指个方向。”
甄熹的脸上扬着友善的笑,“大人审案判案,自然是讲求证据的。”语毕,便再不多言一字,带着来人离去了。
柳镜画更觉难办,这桩案子,已经不单单是真相那么简单了。若在他年轻时,定然不顾头尾地将案子查个水落石出。可如今他已经贵为刑部尚书,这案子既然能到他手上来,牵涉的便不是什么小官小吏。
柳青书见老父目露担忧,心头暗暗下定了决心,等父亲进了书房,便独身一人出了府去。
白凰翡下嫁秋拣梅时,以为自己这一生与战场无缘,便将铠甲与傲血枪都留在了白府。此番远去淮阳,危机四伏。她心中也没甚把握,不敢大意,便要回府去取枪。
一切行礼有应良打理,秋拣梅没什么事,也就跟着去。因不是什么急事,白凰翡也没说什么,只是懒怠骑马,便叫小厮拉了一辆马车。
二人还未上车,街角拐出一个青色的身影来,那人一边走,一边挥手喊:“秋公子等等。”
秋拣梅才踏上前踏,闻言驻足转身,看着那人跑到近前。他退了下来,柔声问道:“柳公子?”
柳青书双颊绯红,靠在门前的石雕上喘了几口气,才同秋拣梅揖了揖礼,道出自己的来意。“东坡山涧的案子,秋公子有什么想法?”
他问的一点也不含蓄,甚至连个弯都没打算拐,倒是令秋拣梅有些意外。随即又含笑问道:“听说这桩案子移到了刑部,是令尊要问的?”
柳青书不好意思地摇了摇头,“不能为父分忧,岂非枉为人子?只是我能力有限……”
秋拣梅目露赞赏,这世上聪明人何其多,一点就透的却甚少。他转身上了马车,进入车厢后,方掀起帘子同他说道:“兵部火药局。”
柳青书见秋拣梅转身上车时,心便凉了下来。他同秋拣梅本没什么交情,这个清冷的文弱公子一向不理外头的事,他这么贸贸然地找上门来,问的还不是普通事。他不理会也是情理之中。
可明知道结果,他还是来了。
去年冬天,这个比他大不了多少的人,冷冷清清的两句话,就像是一束暖阳,将包裹着他一颗心的雾气驱散了。事实证明,他并没有看错。
他朝着褐青毡顶的马车揖了揖礼,忙忙地回了府。
第三十章:舐犊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