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日,晨,天阴微凉,有小风拂面。
秋拣梅睁眼时,白凰翡正在酣睡。想她这几日为了宫宴的事费了心神,不忍扰她,便轻手轻脚地下了床。
可还未等他穿戴整齐,灰褐色的雕花香木门被人从外面拍的‘嘭嘭’作响。文弱公子的脸少见地黑了又黑,耐着性子将青缎软纱的外套穿上,这才去开门。
“公子,应良回来了。”少年扬着一脸明媚的笑,掂了掂右手的酒瓶子,“冬姨让带给少夫人的梅雕酒。”
秋公子一腔火气撞在满脸傻笑上,愣是犹如被兜头浇了一盆冷水,一点火星子也冒不出来。他不着痕迹地叹了口气,冷着脸道:“你去收拾收拾,过两日随我去淮阳。”
他一边说,一边伸手将酒瓶子接下。
应良不解,睁大了水灵灵的眼问道:“公子去淮阳作甚?”
秋拣梅将酒瓶子搁回屋中,就看到白凰翡已经起身穿衣,正对镜描画自己的双眉。他特意将瓶子又提起来,给她瞧瞧,“冬姨托人带来的。”
白凰翡本不习惯装扮,不敢分心,只看了一眼后,笑着道了声谢,又转头盯着铜镜。
没等到主子的回答,应良猫着腰蹭进屋来,一脸讨好地挨到白凰翡身边来,问道:“少夫人,你们去淮阳作甚?”
白凰翡已经画好了眉,正挑选耳坠子。闻言神色复杂,转头看了秋拣梅一眼。
“应良!”秋拣梅沉着脸喝了一声,眉目隐约有了点怒火。
小少年却丝毫不惧怕他,只顾殷勤地打开妆案上的首饰盒子,将里头的耳环拿出来,放在女将军耳边比对着。“夫人今儿穿的翡翠绿,再配翡翠耳环就串了。”他一边说着,一边又拿出另外一对红艳艳的坠子,“这对珊瑚坠子就极好。”
白凰翡依着他的话,将珊瑚耳坠挂上,起身从床头拿出个木匣子递给应良,“贵重物品我也拿不出来。”
少年脸上乐开了花,迫不及待地打开木匣子。里头静静地躺着几本经书,再无旁物。那一张稚嫩的脸立时耷拉下来,不高兴地将木匣子搁在案上。
见他这样,白凰翡倒是不在意,秋拣梅沉声道:“你既不愿去,仍旧回酒坊去罢。”
“去,我去!”生怕公子将自己丢下,应良一把捞起木匣子,冲着白凰翡扯出一抹比哭还难看的笑来,“多谢夫人相赠,应良很是喜欢。”
又说:“我这就去准备。”说着话,一溜烟儿地跑了出去。
秋拣梅不放心,同白凰翡说了一声,出去看看。远远地,听见院门口传来少年的声音,“小爷要和公子去淮阳,你们都给我仔细收拾,等回来,少不了你们的好处。”
小厮们一阵哄笑,有人调笑道:“应小爷,公子和少夫人是新婚燕尔,你跟着去凑什么热闹?”
少年撇了撇嘴,不满地嘟囔道:“公子在哪里,小爷自然也在哪里,谁也阻不了。”
“你小子哪里是什么爷,分明是个没断奶的小娃娃嘛!”小厮们哄笑一声,撒丫子便四散跑开了。
少年涨红了一张脸,举起拳头就准备打人,却见眼前的一窝蜂人都散了,急的大吼:“站住!”
他拔腿要追,一只柔弱的手却搭上了他的肩膀。文弱公子微微眯着眼,平平地唤了一声:“应良。”
少年抬起的脚慢慢地收了回去,半分也不敢乱动,眼珠子滴溜溜地转了几圈,笑嘻嘻道:“公子,我已经吩咐下去了。”
那双白皙无力的手在少年肩头上捏了捏,虽然并没什么力度,却让那具瘦弱的身体僵了僵。“你犯的错有点多了。”
应良歪了歪嘴角,有些委屈。
文弱公子眸中情绪复杂,良久,才轻微地叹了口气,“少夫人给你的几本经书好生看看。”语毕,轻轻地拍了拍少年的肩头,转身踱步回房。
阴阴的天儿乌云笼罩,梅庵周遭的紫竹林被风吹的呼啦啦地响。少年一身橘红色的衣裳,就似盛开在叶丛中娇花。只是这朵娇花此刻脸上的表情,却有些难看。
秋拣梅回到屋子里,青姑已经布置好了饭菜,白凰翡正吃着等他。见他进来,起身盛了一碗莲藕芙蓉汤放在他的位置,笑着说道:“淮阳之行有应良相随,倒是添了不少乐趣。”
秋拣梅坐下吃了一口汤,犹豫了片刻,蹙眉道:“只怕是添麻烦罢。”
白凰翡仍旧面带笑容,只是眸中有一丝冰凉,若有所思地盯着门口。
秋拣梅一碗汤还没吃完,他口中的麻烦,便上门了。
和硕公主这一生除了皇宫便是相府,委实没见过什么世面,心里痒痒得很,却又碍着身份不敢造次。这次听闻秋白夫妇二人要去淮阳,乐的连饭都不吃了,带了个小丫头便匆匆往梅庵赶来。
梅庵的小厮还没来得及进去禀报,公主殿下已经奔进了院子,还未见着人影,便高声呼道:“凰翡。”
白凰翡刚把筷子搁下,听到这个声音,蹙了蹙眉,看向秋拣梅。
秋公子搁下玉碗,脸色一白,颇有些头疼地抚了抚额。
那厢一身粉嫩嫩的公主殿下已经入门来,直奔白凰翡,殷切地说道:“本宫也要去淮阳!”
白凰翡看了看她,目光再次落到秋拣梅身上。
“殿下身份贵重……”秋拣梅斟酌着用词,“淮阳路途遥远……”
和硕公主扭头瞪了他一眼,冷哼一声,“本宫又不是求你。”她死死地拽住白凰翡的胳膊,“凰翡武艺高强,自然能保护本宫。”
说完,她又看向白凰翡,满目期待。
女将军自幼将自己当做男儿来活,大丈夫自然不会与小女子计较,是以纵然和硕有些小任性,她也十分大度地包容了。是以小公主每常惹了哪个,往她身后一钻,铁定没事。
这一次,她却坚定地摇了摇头,歉然道:“淮阳之行,不能带公主前去。”
和硕双眉一纠,已是一副泫然欲泣的神情,“本宫虽是公主,身子可比那人好多了!”她说着,伸手指了指那人,正是一脸头疼的秋公子。
秋拣梅的嘴一向利索,只是不常与人计较,尤其是和硕这般讲不通道理的人。他满脸无奈地看着白凰翡,眼中意思十分明显:此事还得交给夫人处置。
白凰翡是掌过帅印的人,自有一套驭人之术,似荆和硕这般打不得骂不得的人,就只能晾一晾再说。
她示意众人先出去,自己寻了一本书倚窗打发时间,任凭公主殿下如何梨花带雨,她连眼皮都不眨一下。
皇宫,青云殿。
听说秋拣梅要去淮阳,荆自影惊的跳了起来,尔后那小将又说白凰翡同去,他才稍稍放心,却也是变了变脸色。
他负手在殿中踱了一炷香的时间,终于定了定神,叫人摆驾紫武宫。
还未到晌午,日头慢悠悠地钻出了云层。太子殿下的銮舆摆在相府门口,龙旗侧翻,仪仗威严。
小厮跌跌撞撞地禀了进去,秋拣梅愣了愣,“你确定是太子殿下的仪仗?”
那小厮哆嗦着道:“是,点名了少夫人出去接旨。”
听到这里,秋拣梅眸中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垂眉沉思片刻,方进屋去叫白凰翡。
自打十三年前上官丞相独辟梅庵给秋拣梅居住,太子殿下便摇着折扇那条青石道来回走了好几遍,相府对他而言,比自己的青云殿还熟悉。他每次悄悄来找秋拣梅,都是自个儿进去的,还从没有哪一次摆过东宫太子的架子。
长街两边立满了禁卫军,令好奇的百姓只能远观,但那嘈杂的声音还是清晰地传进了太子殿下的耳中。此番荆自影将架子端的十足,一身明晃晃的蟒袍,端端正正地坐在銮舆中。
直到看到青衣儒衫的公子携着翡翠衣裳的女将军从相府出来,拾阶而下,跪下请礼。他才整了整衣襟,拂袖下了銮舆,居高临下地看着二人。
“太宗晓梦,天佑荆祚,行运昌隆。然君坐明堂,吹毛数睫。圣人言,上善安民,普泽众生。即令白凰翡为章台女巡抚,代天子巡视东南八城三十县,赐配血如意。望卿明察千机,上达天听。”
荆自影的声音刚落,跪了一地的百姓抬起头来,视线齐刷刷地落在女将军身上。这个面色蜡黄身形消瘦的女子,卸下了女将军的名头,又成了第一女巡抚!
白凰翡谢了恩,面色淡然地接了圣旨和血如意。
秋拣梅也起身来,见太子殿下长身玉立,铁青着一张脸,几度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没吐出来。他躬了躬身往旁边让去,将太子殿下恭恭敬敬地请了进去。
入了梅庵,荆太子紧闭了一路的嘴终于打开,指着文弱公子的鼻子骂道:“秋拣梅呀秋拣梅,你如今愈发能耐了!”
秋拣梅眼睛都不眨一下,目光往小屋门口飘了飘,“公主殿下。”
荆自影气的七窍生烟,顺着秋拣梅的视线望了望,只见他的宝贝皇妹正倚在门边抽抽搭搭,满面委屈。
第二十八章:女巡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