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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2章
  生产队里刚使用不久的打麦机被承包给了个人管理。我们家的麦子在被我们用架子车拉到打麦场之后,排队等候着用打麦机打麦。
  打麦机异常繁忙,昼夜不停地发出隆隆的巨大的响声。它经常出现故障,常常让看管打麦机的人和要打麦的人家着急上火。用打麦机打麦的时候,必须有几个人不停地将麦捆拆散摊开在它的进料口里。还得有人撑开麻袋在下面接着不断滚滚流出的麦粒。还得有人用木叉将从另一端涌出的麦草挑到远一些的地方,要不然用不了多久就会将整个打麦机埋掉。
  因此,一家打麦的时候,必须事先与另外的人家说好,互相帮忙才不至于人手短缺。
  我们家的麦子在打出来之后,我们将它用架子车拉回到自家院子里摊开晾晒。这时有几家还没有割麦子的人家,就跑到我们家察看。他们抓起一把又一把的麦子使劲地攥在手里握着,然后又摊开手掌慢慢地让那些麦粒掉在院子里的麦堆上,他们说那些麦子在苍白之中还透着一丝青绿色,埋怨我的父亲早割了几天。说是因早割了这几天,这些麦子恐怕得有一两成的损失,说得我父亲有些懊恼不已。
  别人家在打麦子的时候很快发现了一个问题,那就是在打麦机刚打完的麦草的麦穗上,常常可以找到还没有脱干净的麦粒。这让人们怀疑起了新近出现的打麦机的可靠性,盘算着因此遭受到的不必要的损失。
  很多人家又将麦子摊开在打麦场里,用拖拉机碾压了起来。有的人家怕天气有变,就急急忙忙地用打麦机打了一遍,在随后天气晴朗的日子里,就又将打麦机打过的麦草摊开在打麦场里碾压起来。在经过碾压之后,他们挑去上面的麦草,将下面的麦粒收集在一起簸扬干净,居然收集到半化肥袋子的麦粒,人们开始盘算着自己的重复劳动与多收获的粮食是否合算。
  夏收之后,人人脸上都露出了灿烂的笑容,麦子获得了前所未有的巨大的丰收。家家户户的粮食在阁楼上都堆得满满的,跟小山一样。
  按照承包土地时的规定,每家按照人口和所种土地的多少,每年都要向国家交售一定数量的公粮。当然,人们也可以将自己家多余的粮食卖给国家。当人们将自己家的粮食晒干簸扬干净后,就将一部分装上架子车,拉到粮站里去交售。
  粮站就在我们村子东边靠着打麦场的高高的土崖边。高高的土崖下面有几个如高大的山洞一样很深的洞子,里面用水泥封固得非常的牢密坚实。在土崖上面连着下面洞子的是几个往下装粮食和通气的如深井一样的孔径,非常的幽深。土崖上面离开崖边稍微远一点的地方,盖着几排高大的仓库。仓库前面是粮站的办公房,在一排办公房的外面,圈起了一道高高的围墙。
  粮站里所有的地面都用水泥铺得光滑平整。里面人山人海,到处都是前来交售公粮的人们。几支排队交粮的队伍浩浩荡荡地通向了几个高大的粮仓的门口,门口搭起了高高长长的木板,人们不断地将验粮员验过的麦子扛在肩膀上,爬上高高长长的木板倒在贴着仓库房顶的高大的粮堆上。排队交售粮食的队伍缓慢前进着,人们一点一点地挪动着自己家的圆滚滚的粮食口袋。很多人都等累时坐着或躺在自己家粮袋旁边火热的水泥地上,对此,他们除了焦急之外也没有别的办法。
  交粮的队伍在粮站门口延伸出老远,还有人不断地将粮食源源不断地拉来。很多人排了一整天的队才将粮食交完,有的人等到半夜粮站不再加班时还没有交完,只有在那里过夜等到第二天再交,很快地,粮站里地上地下所有的仓库都快装满了,粮站里验粮的标准也越来越严了,很多子粒饱满的麦子都被验成了等外品,因路途远而拉来的人们也只能忍痛卖掉。但也有些人,除了规定必交的公粮以外,气愤地将多余的粮食又费力地拉回去了。
  一时间,交粮难成了各地新闻报道中最多的词儿,各级领导也都宣称得最快地帮助农民朋友解决这一难题。
  割麦子的时候,陈国兴从外地回来了,他带回了改莲姑姑最新的消息。他说她离婚了,将得了小儿麻痹腿脚留下残疾的大儿子留给了丈夫,她带着小儿子改嫁到了南方的湖南。
  陈国兴回来后很快地收打完了自己家的麦子。这时候有人请陈国兴给自己家帮忙,陈国兴就去了。请陈国兴干活的人家只给他管饭,决不提报酬的事,陈国兴也不提,干完活吃饱饭后,他一抹嘴就转身回家去了。
  请陈国兴给自己家干活的人越来越多,从夏收开始一直到夏收完毕,陈国兴一直帮着别人打麦、扬麦,还常常把麦子拉到他们的家里堆码整齐。甚至还有的人家将自己家人不愿干的脏活累活,都让陈国兴干,陈国兴都不计较,都会给他们干了。整个夏收期间,陈国兴充分显示出了吃苦耐劳的本性,以前人们只以为是陈国兴怕干繁重的农活,才出去流浪的。
  我的父母也叫陈国兴给自己家干过几次活。他们不断地苦口婆心地劝导数落陈国兴,叫他以后在家里好好地干活,像人像样地过日子,不要整天出去胡逛,让村里人看不起。陈国兴不爱说话,他除了干活,就是对我父母说的话不停地害羞地点着头。
  过了夏收之后,人们对陈国兴的热情一时间也减少了许多,见了面也不再给他递烟和问长问短了。等到秋天玉米成熟了的时候,人们对陈国兴的热情一时又高涨了起来,不断地有人请陈国兴去给自己家掰玉米。陈国兴毫不计较,他一天又一天地去给别人家干活,整个高大碧绿的玉米地里到处都可以看到陈国兴忙碌的身影。
  种上麦子以后,当人们对陈国兴的热情再一次降下来以后,一夜之间,陈国兴又消失了。原来他已连吃带卖地折腾光了夏天精心打下来的麦子,在将新收下来的湿漉漉的玉米成串地吊挂在自己家院子里的大树上之后,他又出去了。
  三爷家的老大陈国安与二婆家的陈国兴一样都没有怎么上过学,他一直在家里干活,那时候三爷家已为他说好了一个媳妇。老二陈国全死了也有多年了,谁也没再提起过他。他就像随风飘落的一片树叶一样消逝得无声无息。老三陈果从小学习就不好,老师经常罚她,受不了老师和同学们的羞辱,谩骂甚至殴打的她早早地就不去学校了,她整天提着篮子独自一人去田野里打猪草和掐野菜,常常也帮着家里干一些琐碎的零活。
  陈果比我小一个月,按照辈份,我得叫她姑姑。但我从来没有这样称呼过她。陈果姑姑长着一双大大圆圆的眼睛,一笑圆圆的脸蛋上就会出现两个浅浅的酒窝,但她笑得越来越少了。
  那时候陈果姑姑在村子里的名声已经很不好了。女人们都在背后说她偷东西,像防贼一样地防着她,比她小和与她一样大的孩子们都在学校念书,比她大得多像她哥陈国安一样的人,也都在村子里劳动。村子里除了老人和没上学的孩子,就常常看到她提着装满野菜和猪草的竹篮子在村子的巷子中孤独地晃荡。
  有的人忽然发现自己放在某处的东西找不着了,就有人向她说刚才看见陈果从她家的门前经过,于是她就怀疑是陈果偷去了。有的人跑到三爷家里与三婆婆吵骂,有的干脆在路上揪住陈果长长的头发对她乱打乱骂,这时候,陈果只会委屈地不停地哭泣,滚烫的泪水滚滚地从她大大的发红的眼睛里不停地流下。
  后来,整个村子里的女人都如此效仿,只要是谁家丢了东西,人们首先想到的就是陈果姑姑,不论她走到哪里,女人们都在她后面嘀嘀咕咕地骂她和朝她的背后吐唾沫。整个村子里的女人都说陈果姑姑坏得很。
  尽管丢了东西的人家,有的只是记错了放该物品的地方,后来她们在家里别的地方又发现了它。但她们默不做声,还自以为地想既然大家都说陈果很坏,自己冤枉了一个坏人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不应该受到良心的谴责。当大家都变得麻木不仁的时候,整个村子就笼罩着一股厚颜无耻的气氛。陈果姑姑在村子里的名声越来越坏,连邻村的好多人家都知道了。
  面对无端地经常找上门来或在路上与熟悉或稍显生疏的村人的吵骂,三婆婆显得毫不畏惧,但年老的三爷爷常常气得旧病复发,哮喘不已。后来,他早早地找人给陈果姑姑说婆家了,也许他怕陈果姑姑以后嫁不出去。
  一天傍晚,陈国安来到我们家,给我的父母说是陈果姑姑今天要订婚了,三爷爷请他们过去。父母乍听之下颇感意外,仔细一想似又在情理之中。他们就领着我和弟弟去三爷爷家,刚一进他们家的院子,就看到他们家的厨房门大敞着,里面雾气迷漫,乳白色的蒸汽不断从大敞开着门里滋滋地往外冒着。母亲赶紧到厨房里去帮忙,厨房里三婆婆和陈国安未过门的新媳妇正忙得团团乱转,案板上摆满了招待宾客的各式菜盘,里面摆满了各样的肉和菜。
  我跟随着父亲走进了厢房,在昏暗的灯光下,我看到炕上坐满了很多陌生的人正与三爷爷不停地说话。地上靠墙角的木柜上摆着一些礼品和用纸包裹着的几块布料,我知道那是用来给陈果姑姑作订婚的衣服用的。陈果姑姑半站半坐在炕沿边上,她的脸上浮着一层如迷一样的微笑,脸蛋上的酒窝幽深而黑暗,大大的眼睛里放着明亮的光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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