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一早,孔喜见了墨涵像是被吓了一大跳,追问几次方才明言,因为昨天墨涵像只花猫,满面泥污,原以为是个丑八怪。墨涵先是大笑,复又佯怒:“我还没说你丑,你却说起我来了!丑有什么,钟无盐却是有才之人呢!”她本不计较这些美丑,也不细理论,只问了去裕王府的路,不顾孔喜的劝阻,便带上自己的包袱出门往西边走。虽然在北京出差无数次,穿街过巷寻吃食,可是如今的景象差别太大,台基厂肯定是老路名,总算边问边寻到了地方。想那卫公子是王爷亲戚,不至于小门出入,便在大门外找个干净地儿坐下来,呆呆的守望着。
看着人来人往的街道,贩夫走卒,各色各异。不时有骑马乘轿的人来到府前,对王府的下人都很恭敬的样子。热闹是别人的,墨涵却有一种莫名的孤寂感油然而生,现在的自己是谁,又将去向何处。没有能辨别身份的东西,一块小小的玉佩上刻着满文,什么意思呢?卫公子能解答自己的疑惑么?他是在什么地方捡到自己这个天外来物的呢?
一个身份不明的人怎么可以进入红墙内的紫禁城啊!墨涵羡慕却惧怕清穿女主们轰轰烈烈、缠绵悱恻、纷繁错乱、朝云暮雨的爱情故事,她还想回去的,不能被爱情羁绊。她要的是目睹千古一帝康熙的风采,要的是见识才华各异的大清皇子们。爱情,还是保留距离,宫——每个男人需要对超过手指、脚趾数目的女人负责,女人只是附庸,只是寻欢、育子的工具,墨涵可不愿成为某人的某一个小老婆。
等见闻丰收后,就默写个中国2006-2007年谱,让它把自己吸回去。不过也不知是否灵验?这个时候,有哪些文化人活动在这片沃土上呢?或者去学一门现代失传的民间手艺?她总有好的法子安慰自己。斯佳丽心里的依靠是那片北美南部的红土,墨涵,靠的是天下处处饿不死聪明人的信念。
虽已是农历二月,北京的春天正是乍暖还寒的时节,太阳钻进云彩里打盹儿,寒风也挑逗的刮你几下,扎得脸上生疼。墨涵连忙竖起衣领遮住脸颊,只露出眼睛监视着对面的门庭。
前世还有什么是墨涵记挂的呢?亲人,父母早已故去,唯一的姑姑离婚后带着表妹根本无心管墨涵;同学朋友,人大了,工作压力、婚姻小家,自然而然就疏远了。做兼职翻译的墨涵连同事也没有,或许只有等物管公司收钱时才会让人注意到自己的失踪。这300年前的小灵魂是不是正在自己的肉身里呢?她这么小,怎么能适应激烈的竞争环境呢?
墨涵自己还前程未卜,却忧心起肉身的主人了,梦里似乎有双泪眼,那眼睛大大的,水灵灵的,好美,是要诉说什么呢?
就在墨涵快被周公唤走的时候,那抹湖水蓝出现在大门口,下巴矜贵的略微上扬,彰显着他独特的气韵,纤尘不染的衣衫更映衬出他修长的身形。她顿时精神振奋,起身拍拍尘土。他没有任何表情的木然巡视大门四周,若有若无的目光也从墨涵身上掠过,根本没留意到她。想想昨天就觉得好笑,两人四目对视,等晚霞渐淡才回过神,他蹙眉急行而去的样子实在可爱。
湖水蓝出门,一个小厮牵来匹褐色大马,墨涵心想人我都难追上,哪里还追得上马,急忙叫住他:“卫公子!”
他虽然转身看过来,但那神态就象墨涵是透明的一样,只看着她,却一言不发。
“卫公子,多谢你昨日出手相救。”
他还是冷冷的样子,只是漠然的看着墨涵,不发一言,虽于眼前,却拒人于千里之外。
“你不记得我了?”墨涵把棉袍的衣领翻下来,露出一张笑脸,“昨天,孔喜那里,你送我去的!”
他看着她不禁一振,眼神有些迷乱,但只是一瞬,又回复淡然,还是什么也不说。
想起孔喜的话,墨涵反应过来:“对了,你是不认得我了,昨天很钟无盐吧!今天脸洗干净了。我是特意来感谢你的。”
“只是举手之劳,姑娘不必介怀。无它,就此别过。”他颔首说道,转身即要上马。
“等等!”墨涵急忙叫住他,“其实,答谢之外,我还有求于公子。说出来不容易相信的事。”
他眼里写满疑惑,墨涵很随意的说:“我请你喝茶吧,好慢慢说给你听!”
旁边的小厮忍不住笑了出来,他还没发问,墨涵八卦起来:“你笑什么?有那么好笑么?一点都不矜持!”
小厮看着墨涵鼓腮瞪眼的样子还想笑,却被卫公子瞪了一眼,连忙收敛些,说:“我是头一次见有小姑娘请我们爷喝茶,所以——”这主仆俩的反差真大!
这古代是没有女孩请客的规矩啊,怎么办————
一柱香后,他、她对坐在八仙居的雅间里,她叽叽喳喳的叙述编好的说辞,实在是他看她的茫然失措才带她来的。
“我醒来之后,昏迷之前的事一点都不记得了,不知道自己是谁,不知道几岁了,也不知道家在什么地方,从什么地方来,到什么地方去。你别不相信,我说的都是真的。你知道我的名字么?你在什么地方捡到我的?有谁和谁一起么?”
“我可以回答你的只有一个问题,是在京里至通州的官道上‘捡’到你的,旁的问题我无从知晓。”他不紧不慢的喝口茶,眼睛却盯着墨涵,“姑娘倒是奇遇。”
“那你还记得我躺在地上时,头是朝向通州还是北京呢?这样我好辨别我要去的方向。”
他禁不住哑然,嘴角浮出一丝笑意,掩饰的咳嗽一下,说:“姑娘是从道旁的树丛中蹿出来的,接着就倒下了,所以没有方向可言。”墨涵的眼却抓住了那转瞬即逝的笑容,笑起来的确好看!
树丛?是去上天然厕所了吧!肯定是在大水冲了蛇王庙,才被咬的,“你不是骗我吧?当时就你在?”
“抱歉,我找不到旁人来左证我的话。莫说你是否相信,姑娘似乎对现在的状况也不慌乱。”
墨涵心知他存着猜疑却不明示,可自己实在无从解释,由不得眉头紧锁。
他看着她,说:“不过,在下有些推断可以给姑娘参考。”
她有些兴奋,突然蹭起来趴在桌上,大眼瞅着他,他被唬得不敢去直视她,忙将身子退后,她才不好意思的坐了回去。墨涵心里暗自嘀咕,仔细看,真是没得挑剔的容貌,眼睛虽不是很大,但重在有神韵,令人陶醉,就连眉毛也如修饰过的一样,眉峰的走向近乎完美,真想伸手摸摸啊!那眉梢的淡去恰似水墨画的远山啊!这就算是古典美吧,她忍不住眯着一只眼,用食指顺着寒烟眉的走势勾画!
突然眉头一皱,恬静的优雅顿失,怎么了?
“你可听清我的话了?”
墨涵羞着低头隐藏自己的好色,选了合适的措辞:“适才公子说什么?”
“我说你应该是旗人,名字里有墨涵二字。”
惊诧!“你怎么知道的?”
“你的玉佩上是满文的墨涵二字。”
“有这样的好事,我穿了三百年,但还是墨涵,太照顾我了吧,老天爷别是还要我拿什么交换这样的好运气吧?”阿Q精神在墨涵心里膨胀,但她的杞人忧天特质也随之而来。可是这个墨涵是谁呢?
还没开口,他又言道:“我已着人去查了,你就在孔喜那里等消息。一个小丫头连自己是谁都不清楚,不要随便乱跑。”
原来他如此面冷心热,刚才还逗她:“那什么时候能有消息?”
“明日我要出关替王爷办事,你且等信就是了。这京里龙蛇混杂,你就呆在教堂不要出来,听见没有!”他一脸严肃的说。
真不明白他是怎么想的,分明是好人,却要凶巴巴的装神弄鬼,不是她的心头好。虽不解,还是能体会他的好意,墨涵心里还是暖暖的:“那你去了,几时回来?”
他却没有回答,抬头一看,竟有阳光从他眼中透出,他也用揣度的眼神在打量她,眼神一经交会,初春的寒意荡然无存!
仲春的清晨还有冬的寒意,他喜欢这种寒冷一激后的清醒,就象三九他也坚持用凉水洗脸一样。那寒冷能带给他前所未有的轻灵感,可是眼前的情景毫不留情的涣散他的清醒。
如果他是21世纪的人,那么“晕!”最能贴切表达此际的感受,可惜他不是。他素来放任小他半岁的亲随竹心,毕竟竹心的无忧眼神才是这个年纪的男孩该有的,拘束自己的心是无奈,他倒不愿无端又去束缚竹心那简单的快乐。
墨涵和竹心相见恨晚的在门口聊天,一天功夫,她居然买了匹大白马,还是着的男装,打扮得和竹心一个模样,竹心一脸幸福的看着她天南海北的神聊。她的眉梢眼角都笑意盎然,哪里像失忆后前途未卜的孩子。那毫不做作的笑、清泉的眼波,实在是一道亮丽的风景。他责备瞬间的失神,再耐心听听他们的问答,他头简直晕眩!若是再晚出来一会儿,竹心就要以出卖他隐私来讨好墨涵了。
“姑娘,一百两买这样次的马太贵了啊!”
“我已经讨价还价几回合才买下的,我还以为很合算!你不要说值多少钱,终归是退不回去,你不要惹我发火!无所谓啦,千金难买美人笑,我喜欢就好,对不对?我给它取了个名字叫乌骓,怎么样?很酷吧!哦,我是说很气派吧!”
“白的马为什么要用乌?”
“难道它不上路啊?蒙了灰,自然就是乌的了。你家少爷的马叫什么名字?”
“墨涵姑娘,这马的名字很奇怪,是种鸟的名字,鹧鸪。是我们爷给取的。我也不明白,是因为这种鸟飞得很快么?”
“哼!他是喜欢吹笛子吧?”
竹心点头,墨涵哼了个调调,“吹的可是这个?”
“姑娘怎么知道的?爷吹的最多的就是这个曲子。”
“这是支古笛曲《鹧鸪飞》,大概你们爷是希望这马跑得飞快吧。可是小小年纪,就有这样的哀伤孤寂,不过他想必是很勤奋的人吧!”
“是啊,我们爷读书最用功,王爷时常夸奖爷有天赋!”
“他和王爷是什么亲戚啊?也是旗人吧?”
“是啊!——”竹心的话被一声闷咳打断。
“竹心,你几时喜欢多嘴了?要不去城门口给爷张个榜,知道什么就写什么!”被窥探的人实在忍不住发话了!
竹心不是很怕他,会心的给墨涵扮个鬼脸,把鹧鸪牵了过去。
“卫公子,竹心不肯告诉我你的大名,只有请你亲自赐教了!”
眇她一眼,说的是另一码事:“想必你是有生财之道了,一匹马就倾囊而出了。”
“哼!翻了我包袱还好意思说。谁说我没钱了,我身上还藏着银票呢!”墨涵是死鸭子嘴硬!
“那我就给你解释一下,原是想找是否有信函可以证明你身份。虽然没有搜你身,也知道是没有多的银票了。”他淡淡的揭穿她的谎话,训斥的话接踵而至,“回教堂去,孔喜会管你三顿。我回京后会去找你的!”
飘然上马,潇洒!——他
小心翼翼,“给个面子,乖乖的!”拉住马鞍,踩着马镫,笨猪爬树式,成功!——她
墨涵凭跑马场经验紧紧跟随着,他却头也不回,竹心不时掉回头来看看。
就这样小跑步似的出了城,人多的时候,还不怎么明显,等到了官道,就不断有人超“马”,还对三人投来异样的眼光。墨涵心劲足,哪里受得了奚落,甩开鞭子就直冲出去,刚到主仆二人身旁,就被卫公子抓住了缰,如此反复几次,都被他半道截下。
卫公子向竹心低语几句,竹心就策马过来与墨涵同行,陪她胡天瞎地的乱吹。
“竹心,你的名字也是你们爷取的?”
“是啊,好听吧?”
“挺雅的,不过意思却不好。”
“为什么?”
“竹是空心的,竹心不就是什么都没有么?除非你一直是个小孩。”
“这名字本就是打小给我取的。”
“那以后我就叫你小笋子!”
“那可不成,我的名字是爷给取的,谁都不能改!”——,——前面的人不予理睬。
“你们爷怎么不喜欢笑呢?其实我昨天见他笑了,挺好看的!”
“习惯吧!我也不知道,爷不喜欢笑。其实爷的心肠很好,对人好,只是,从来就不喜欢笑!”
“我知道了!是牙齿生得不好,不敢露出来!”
“我们爷牙齿好好的。”
“哎呀!我知道了,他是觉得这样才玉树临风,招惹小女生吧!”
“我们爷从来不招惹女孩!”
“那都是别人吃他豆腐咯!”
“爷不许人随便靠近的!爷贴身的事,都是我在服侍。”
“他不近女色,原来是柳下惠。”
“墨涵姑娘,谁是柳下惠啊?”
“春秋时期的一个人,说他躲雨时抱一女孩一晚上什么也没什么,叫坐怀不乱!”
“这个词我知道,九——我们爷的弟弟就这么说我们爷,这是好意思啊!”
“傻瓜,那柳下惠不是正常人,要不就是他好男风,割袍断袖,龙阳分桃,你明白么?要不就是身体不好,有心无力。”
“什么身体不好?”
“你个小屁孩儿,别问了,大了就明白了!”
某人在前直想捶胸,他何苦要中邪一般的去救下这个小魔星:“你比他大了多少,就明白这些了?什么胡话都说得出口!你这样那样不记得,却把这些杂说乱典记得一清二楚?”
墨涵连忙捂住自己的嘴,我不是三十,我只有十几,这是清朝,不是宿舍卧谈会,说错话了!是啊,自己不是失忆么?
“墨涵姑娘,你拿这个人比我们爷,不是说我们爷的坏话了?我们爷人可好了!还救了你!”末一句却是压低声音说的。
“哦,是啊,是好人。还救了我一命呢!卫道、卫兵、卫生、卫戍、卫风,选一个,哪个是你们爷的名字?”
竹心的头成了拨浪鼓。
终于有人按捺不住了,打马过来:“你还真有心!拐了几个弯,还是问了。不准跟着了,顺着官道回京城!”他实在不明白,自己素来行事果断,怎么会与这丫头一再纠缠不清。
活该,谁叫你不搭理我,谁叫你给我后妈脸色!无赖表情:“我是要问清楚啊,你如此俊朗不凡,我对你的景仰有如滔滔江水连绵不绝,又有如黄河泛滥,一发不可收拾,可是我还不知道你名字,以后怎么跟人显摆呢?我好歹得给我的救命恩人供个长生牌位吧!”星爷的台词真顺口!
“卫康叔!牌位就免了,我还无福消受姑娘无事早晚念三遍的长生咒。”明知她在粉自己,还是中招!
“竹心,你们老爷是想造反哦!给儿子取这样的名字!”墨涵也不看他,只对这竹心说话。
竹心吓了一跳:“我家老爷——老爷怎么会造反呢?墨涵姑娘,你别瞎说了,爷都发火了,爷从来没发过脾气!”
“这么大没发过脾气?不是好事,会忍出毛病的。”知道他在旁边生闷气,“你们老爷给儿子取了天子儿子的名字,胆子真大!你不知道么,卫康叔可是周文王的儿子!”
竹心脸都吓白了,再不敢接墨涵的话茬儿,小心翼翼的看着墨涵身后的卫康叔。
“不行,感觉芒刺在背,有人想用眼光杀死我!竹心,你看见没有啊?奇怪哦,好好的一个人,又不发火又不笑,肯定是个最最阴险的人!好冷,好冷!”墨涵故意要逗出某人的火气。
“竹心,把你平时跟爷学过的都问问,看看还有什么是人家不知道的!最好鉴赏一下姑娘的墨宝,再讨教一下涵养有多深!”
“竹心,我给你说个笑话。你们少爷看见一百只鸟,就问它们一天都干嘛,第一只说:吃饭、睡觉、打鹧鸪,第二只说:吃饭、睡觉、打鹧鸪。一直问了九十九只都如此,问到第一百只说:吃饭、睡觉。少爷问:你怎么不打鹧鸪?此鸟曰:我就是鹧鸪!哈、哈——”
竹心提心掉胆的听着鹧鸪二字,但结果实在实在:“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卫康叔开始还击:“竹心,《论语》‘恶徼以为知者,恶不孙以为勇者,恶讦以为直者。’后一句是什么?”(注:后一句为:子曰:“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近之则不孙,远之则怨。”)
竹心结结巴巴,答不出来。
“竹心,原来我和你们爷还是有共同点的哦!都不好养!看来很费米面!”她拖着声音唉声叹气的说。
“竹心,若是看见有人躺在道上,就让马踩过去!倘若去管这样的闲事,定会倒霉十日!”他话虽狠,可依旧是云淡风轻,难寻喜怒的一张玉面。
墨涵却有些急,策马过去,拉住他衣袖:“你怎么不发火?”
他实在是头一遭遇见如此奇怪的人,无奈的扯回自己的袖子,复往前行,心中却无计打发她远离。
第2章缘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