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一年过去了,又是一年冬日。留香山早早就有了积雪,少年穿着银狐毛领披风,坐在山涧的亭子里煮茶。采了腊梅上的积雪,置于紫砂茶壶内,架在红泥小炉上煮沸再开始煮茶。少年坐在山涧上看着在下面水潭发呆的少女,茶壶冒出的雾气团绕在少年面前,显得十分神秘。
“小琥子,你说她在想什么?”
“哪个?”琥硫一边往外拿着牛乳梅花烙,一边心不在焉得问。苏丕一脚踢在他的腿上,琥硫手一抖,一块糕点掉在地上。“哎呀,少爷你干嘛啊。都掉了等下怎么吃啊。”
“掉了就掉了,少爷和你说话呢,那些东西等下再弄。”
“周小姐啊,周小姐怎么了?”
“跟你说话真累,去把她喊上来。”
远远见琥硫下去和周柏湄说了几句话,周柏湄抬头看了看苏丕的方向,没有动,琥硫又说了几句,她看了看琥硫,跟着琥硫一起上来了。
“哎,你在下面坐着发呆?看什么呢?水里现在也没鱼啊。”苏丕看着周柏湄呆愣的神情,放轻了声音问道。
穿着枣红色襦裙的周柏湄,皮肤因为常年不出门而呈现一种病态的苍白,枣红色襦裙一衬,显得更加苍白。原本圆润的脸颊也渐渐变得消瘦,仿佛还没有巴掌大小,眼睛大而空洞。嘴唇也是显得苍白,嘴唇不知是因为没有喝水还是什么,有点皲裂。苏丕好似从来没有这样仔细的看过周柏湄,她一直都是自己一个人坐在一边,不说话也不笑,安静的仿佛不存在。只有在青姨低声和她说话时她才会弯一下嘴角,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表情,再摇摇头,然后青姨就会将她抱在怀里。
冬日的阳光照在她的脸上,脸上的血管隐隐可见,仿佛是透明的一般。苏丕盯着周柏湄看了半天,发现原来她的眼睛这么大,睫毛那么长,甚至长的那么好看。个子也开始抽条,之前还没有苏丕的肩膀高,现在都快和苏丕一样高了。脖颈白净纤长,胸部有了隆起,腰肢盈盈一握,苏丕看着竟觉得脸皮着火一样的烧了起来。
“咳咳!咳咳!”琥硫突然咳了起来。还推了苏丕一把,“啧,你干嘛啊!胆子不小还敢推少爷我!”说着就要去打琥硫的头。
“没有,小的不敢。少爷,你能不能别那样盯着周小姐看,色眯眯的。”琥硫小声对着苏丕说道。
“嘿!我看你是欠打!”说着就伸手向琥硫打去。
“少爷别打!你看周小姐哭了?”
“你别忽悠我了,一年我就没见过她有别的表...表情...”
周柏湄低头看到地上掉落的牛乳梅花烙,想起事情发生的当天晚上自己还曾缠着娘亲说要吃牛乳梅花烙,娘亲答应说明天做给她,可是到了明天她们就进了天牢,自己那个伟岸的父亲变成了叛国者。一夜之间长兄被杀,二哥也死了,长姐和母亲的叫喊闷哼声就算堵住了耳朵也像赶不走的噩梦一样在耳边萦绕。
颤抖着的手指怎么都抓不住那块掉在地上的糕点,许久不曾想起的记忆,被一块曾经最爱的糕点勾起,都变得清晰,一幕幕一声声都在脑海中浮现,大滴的眼泪砸在地上。
“唔…啊…”周柏湄发出了一种类似野兽的哀嚎,跪在地上捡了三次都没有捡起来一块糕点。
苏丕上前将地上的糕点捡起来放在她的手里,周柏湄抬头第一次认真看了一眼那个当初救了自己的少年。圆圆的眼睛初具丹凤眼的雏形,长眉入鬓,稚气未脱的脸庞,恍惚间好似看到了三哥。那个喜欢带自己偷偷溜出府的三哥,那个喜欢捉弄自己的三哥,仔细回想起来,却只剩最后被打的伤痕累累,满脸血污得躺在破旧的稻草上对自己说没事的样子。
头越来越疼,只能通过嘶吼来抒发心中的阴郁,可是头疼到甚至有些站立不住,最后晕倒在地。
“怎…怎么办啊,少爷!她…她怎么了?”琥硫被周柏湄的样子吓到,结结巴巴说不出完整的句子。苏丕没有回答,只是将瘦的只剩一把骨头的周柏湄放在本来打算晒太阳的踏上,又解下了身上的披风给她盖在身上。
昨完这些又坐回去煮茶,就像之前没有发生过这些事情一样,只是默默把牛乳梅花烙倒在了山涧里。
茶水煮了一壶又一壶,太阳已经偏西隐隐感受到寒气时,周柏湄才嘤咛一声醒来。迷茫的眼神宛如一只麋鹿,待看清周围的环境,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
“睡了这么久肯定饿了吧,给,把水喝了这边热的有粥。”苏丕递了一只蝶穿月季白瓷碗给她,周柏湄呆呆的接过,喝完,又将盅里热的白粥混着眼泪吃完。用衣袖拭了泪,哑着嗓子说:“谢谢。”
“你突遭如此巨变,伤感是难免的,但是你爹娘肯定希望你能够过得很好,而不是像现在这样的行尸走肉一般活着。”苏丕思考了下,还是说出了第一次见面就想说出的话。
“不!我是…周崇明的…女儿,身体里…留着和我父亲一样的血,我爹绝对不会叛国,肯定有…有阴谋!我一定会找到凶手,并且为我爹娘兄长姐姐,为我周家二百一十三人报仇!之前是我太软弱,一直逃避,所以爹娘生气了,我才会一直做噩梦。”看着周柏湄眼里突然迸发出的坚定光芒,苏丕思忖片刻说道,“对!你说的没错!所以你要振作起来早日找到真凶,替你爹娘洗刷冤屈,以慰他们的在天之灵!”此时的苏丕并不知道,自己只是为了让周柏湄振作起来而为以后制造了多大的艰难险阻。
周柏湄看着苏丕坚定的目光,更加肯定了自己的想法。站起来将披风还给了苏丕,三人将东西收拾好,回了山顶的小院。带吃过晚饭,苏丕像往常一样在前厅和青姨对弈。
“叩叩…”
“进。”
周柏湄进来见两人正在对弈,便坐在一旁煮了一壶茶,一人倒了一杯,苏丕刚喝了一口,转眼眼神怪异得看了一眼周柏湄。想到她的茶艺如此精湛,下午时自己还煮茶给她喝,突然间就觉得这君山银针变得烫嘴,匆匆放下后心不在焉地下了一子,坐在一旁观棋的周柏湄好奇的瞥了一眼苏丕。苏丕见状仔细看了自己下的那一子,还不如初学的小童。青姨瞥了他一眼,轻轻落了一子,白子吃了大半黑子,已成定局,苏丕默默收着黑白子,偷偷瞪了一眼又瞪了一眼周柏湄。周柏湄莫名其妙的看了他一眼,坐正又倒了一杯茶给青姨和苏丕。
“谢谢青姨这些日子以来的照顾,我想我是时候该离开了。躲避了这么久,有些人也该去见见,有些东西,也该去证实一下了。”
“你的茶煮的很不错。”
“当时对女工一窍不通,老跟着三哥出去玩,娘就想着让我安静下来。没想到我在这方面竟有天赋,就专门请了有名的师傅来教我。”
周柏湄见青姨端着茶慢慢品着,待青姨放下白瓷杯。
“青姨,这些日子对我的悉心照料我铭记于心。我身上的伤也好了,也是时候告辞了。有些人该去见一见,有些事也该去解决了。”
“哎,你已经下定决心了?”
“嗯!我一定会找到凶手的!”望着周柏湄坚定的眉眼,青姨叹了口气,从身后的书柜上取了一卷东西递给她。
“拿着吧,孩子,你会用到的。”周柏湄接过,仔细收好,看向苏丕,“当日是你把我带回来,又是你点醒了我。青山不改绿水长流,有缘再见!”
月上中山,山间的风吹过山林,发出瑟瑟之声。两道人影站在小屋的阁楼上看着身着枣红色襦裙的少女从小屋走出,头也不回,在月色下显得尤为萧瑟。
琥硫打了个喷嚏裹紧了外衣,“少爷你怎么知道周小姐会在晚上走啊?”
“少爷这是似人术!看她...她晚上告别的样子就能开到。晚上走,也不怕被三里的狼吃了。”
“少爷,我们以后还能见到周小姐么?”
苏丕吐了嘴里的松子扭头拍了琥硫一下,“怎么着?你芳心暗许?我给你说,她就没见过人世险恶。周将军一死,他那些旧部能被收买的都被收买了,不能被收买的都被送去找周将军了。所以我预测顶多半个月,她就会回来的。”
“少爷真不愧是少爷,什么都知道。对了,青姨给你请的教习夫子明日就到了,青姨说了,这个是她特意请的高人,你要是不好好学就把你的腿打断,拿去喂后山的狼。”
“青姨真的年纪越大越凶,高人?我明天到时要会会看是什么样的高人。走走走!回去睡觉!这上面风大,快把人冻死了,真不知道她为什么非要半夜下山。”
“那既然这么冷,你为什么要上来目送周小姐?”琥硫跟着苏丕转身进了阁楼,边走边问道。苏丕头也不回地说,“小琥子,你不觉得今晚你的话有点多么?”
没有人看到月色下,走了没多远的枣红色襦裙少女扭头往小屋的方向看了一眼,刚好看到两人转身进阁楼。少女咧嘴一笑,紧了紧披风迎着寒风继续走着。
转眼三个月过去,新来的夫子让苏丕去酒楼附近打听朝事,并且每天抽丝剥茧得到有用的消息飞鸽传书给他。苏丕已经快将京城的酒楼吃了个遍都没有得到让夫子满意的消息,不禁有些气躁,今日一早让琥硫收拾了行李准备回留香山。马车路过骠骑大将军府,主仆二人不禁往马车外瞄了一眼,后对视一眼。
“少爷,怎么办?”
“能怎么办,带回去啊…哎,真是…”
第七十三章 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