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时分的实验楼里，就像坟场一样安静，任何一点细微的动静，都会像蚰蜒一样钻入人的耳朵。实验楼是津城工大的一座旧楼，沈小青领着袁昆走在空旷的走廊上，“嗒嗒”的脚步声击碎了黑夜的沉静，如同玻璃裂开时游走的花纹。
　　生物实验室的门被打开了，沈小青按下电灯开关，房间里的一切显露在了眼前，全都是一些不知名的看上去颇为复杂的实验器械和仪器，把个不大的房间塞的鼓鼓囊囊，几乎连个下脚的地方都没有。袁昆往里走了两步，看到手边的桌子上放着一盆奇怪的花，竟然在夜里开放着淡蓝色的花朵。他忍不住想用手去摸一摸，沈小青急喝道：“别动，那是曼珠沙华，有毒！”
　　袁昆急忙缩回了手，惊讶地说：“曼珠沙华？那不是……传说里在冥界才有的花吗？”
　　“创造嘛，”沈小青轻描淡写地说，“用基因合成，我们可以创造出任何想象的东西来。”
　　袁昆感觉这小小的实验室里实在太神奇了，任何一样东西都好像带着神秘的魔力。他又往前走了两步，不小心碰到了桌子一个东西，那个东西晃了两下，差点摔下来，袁昆赶紧一把抓在了手里。
　　这时他才看到，这是一个拳头大小的石头雕塑，很精致，雕刻的是一只鹰停在曼珠沙华那种花的上面，刚刚收拢翅膀，鹰头回顾，神态惟妙惟肖。沈小青赶紧拿过来在桌子上摆好说：“这个可是我们实验室的图腾，老林亲手雕刻，万一摔了可就麻烦了。”
　　“老林是谁？”
　　“就是我们的导师林枫。不过他现在不在津城，去了国外，所以呢，这里就由我说了算。”沈小青拍了拍胸脯，略有得意。
　　袁昆又忍不住回头看了那雕塑一眼，问道：“为什么要雕刻一只鹰站在曼珠沙华那朵花上呢？”
　　“是一种隐喻啦！”沈小青解释道，“虽然曼珠沙华有毒，但鹰象征着无惧，能够克服这种痛苦。这也寓意着我们研究人员要勇于钻研，不畏困难。”
　　“还挺深刻的。”
　　“艺术品嘛，不就讲究个说法？”她从文件夹里抽出来一张纸递了过去，“来，先把这个签了。”
　　袁昆拿过来扫了一眼，看到这是一份合同，“知情同意书？什么意思？”
　　“国家对试药人并没有做出过明确的规定，所以呢，这是一个很模糊的概念。也就是说你签了这个，表示一切都是在你知情的情况下发生的，这样万一你死了，我也是无辜的。”
　　“啥？你这不是让我签生死状吗？”
　　“反正你本来就是想死的不是吗，现在只不过是换个死法。”沈小青狡黠地眨了眨眼睛，“放心，万一你的死状很难看的话，我是不会让别人看到的。”
　　袁昆完全搞不清楚这个古灵精怪的丫头片子的脑袋里到底是什么想法，但事已至此，死马也只能当做活马医了，袁昆自嘲地笑，自己之前决定跳楼的一瞬间，不就已经生无可恋了吗？他拿起笔，连合同细则看都没看，就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哇，字写的不错嘛。”沈小青赞叹道。
　　“颜体，小时候父亲教过我的。”提及父亲，袁昆心中又闪过一丝愧疚。
　　沈小青小心翼翼地把知情同意书收好，放起来，大功告成似的拍拍手说：“好了，同意书你也已经签了，事不宜迟，咱们现在就开始吧。”
　　她换上了一身白色的实验服，把头发束好，戴上橡胶手套，脸色也严肃了下来，像是等待命令的士兵进入到了临战状态。她从储藏柜里拉出来一个氧气罐形状的保温箱，上面标注着“低温、液氮”四个字。箱子打开后，冒出了一股股白色的寒气，沈小青小心翼翼地从里面抽出来了一管淡蓝色的液体。
　　袁昆又转头看了看那株曼珠沙华，发现那淡蓝色的花朵跟着液体的颜色一模一样。
　　“这是什么东西？”
　　“我们在第一阶段研制出来的基因试剂，叫做‘枫1号’。”沈小青看着他，无论是眼神还是语气都严肃至极，“袁昆，虽然你签了知情同意书，但我还是要先告诉你，‘枫1号’并不完善，且从来没有在人体上试验过，它可能会产生让你十分痛苦的副作用。你要是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副作用？”袁昆自嘲地冷笑一声，“能有多痛苦？比我从楼上跳下去还痛苦？”
　　“可能吧。”沈小青沉吟了一下，“也许会让你生不如死。”
　　“都这个时候了，就别让我打退堂鼓了……”袁昆说着，又剧烈地喘息了起来。他呼吸衰竭的频率越来越快，这是身体在走向死亡的信号。
　　看袁昆如此决绝，沈小青不再废话，而是动作娴熟的将“枫1号”导入到注射器中，然后开始注射。袁昆看着那淡蓝色的液体一点一点的进入自己的体内，他忽然有一种奇怪的感觉，想要交待一些什么事情：“如……”
　　“我知道，”沈小青打断他的话说，“如果你死了，我不会让人看到你的惨状。放心，这是我对你的承诺。”她注射尽了最后一滴液体，然后把针头拔了出来。
　　袁昆对她说了一声“谢谢”，还想尽力挤出一个感谢的笑容，但忽然之间他就丧失了自我，猛的向地上倒去，袁昆感觉自己像是一个被瞬间抛到了海啸面前的无助少年，狂风裹挟着滔天巨浪迎面扑来，瞬间就淹没了他的呼吸。无数散乱庞杂的意识像迁徙的鸟群一般掠过，随后又形成了一个巨大而深邃的漩涡，将他甩向深不见底的彼岸，那岸边好像还开着花朵，是轻轻摇曳的淡蓝色的曼珠沙华。他朝着无尽的深渊堕去，每个细胞都在疯狂颤抖，每一滴血液都在尽力燃烧。
　　时光仿佛被拧成了一段麻花，在他的面前翻滚着打转。过往的碎片如同被三棱镜折射的阳光一样纷纷落地，在这里，任何思维逻辑都失去了意义。他看到了自己被裹在襁褓里哇哇大哭，旁边那个轻轻拍打她的长发女子是他的母亲？不，这太荒诞了，袁昆在潜意识里这样想着，他从出生开始就没见过自己的母亲，母亲在他刚出生的时候就已经死去了。但生活的碎片让他根本无法做任何的思考，他又看到了自己蹒跚学步的场景，看到了巴子坡的茅舍青山，他看着自己如同飞箭一般的迅速长大，间或出现袁月明的身影，但再也没有那个轻轻拍打过他的长发女子。
　　袁昆的意识被卷成了一团漩涡，漩涡中间仿佛是深不可测的黑洞。他感觉身体被撕扯成了碎片，堕入进了这无尽的黑洞之中。一些场景和人物飞快地闪现，闹哄哄的庙会、布满灰尘的破旧祠堂、族长钱国汉那张布满风霜皱纹的脸……他又看到了自己，看到父亲手里拿着木棍纠正他的姿势，黑夜和白天像车轮一样来回交替，院子里的电灯明了又暗，他日复一日地习练川剧，日月轮回，寒冬酷暑，不停出现的是《归正楼·投洞庭》这段戏，戏里的主角贝去戎仿佛幻化到了他的身上，接着彭飞又出现了，他踏着九宫连环步，像一头豹子一样扑到了眼前，袁昆惊恐地抬起头，看到那张脸一会儿变成了彭飞，一会儿变成了贝去戎，一会儿又变成了自己……到最后他彻底失去了自我，意识漂浮在茫茫的虚无中，仿佛与无尽的黑暗融为了一体。
　　第二天早晨，赶来实验楼里上课的学生匆匆忙忙的从走廊上经过，给这栋坐落在学校偏僻处的旧楼增加了一点生气。张勉擦了擦近视眼镜，穿上白色的实验服，戴上橡胶手套，认真的检查着上次刚刚进行了一半的实验。那朵淡蓝色的曼珠沙华就在他身后轻轻摇曳着，像是许久未见的情人。
　　张勉无意中的一瞥，似乎发现了储藏柜有被动过的痕迹。他俯下身子仔细看了一下，发现保险装置果然被动过了，这下惊出了他一身的冷汗。张勉立刻打开储藏柜，拿出保温箱，打开看了一眼，差点晕了过去！他转头看着正在一旁忙碌的沈小青，嘴唇颤抖地问：“小青……‘枫1号’，怎么会少了一支？”
　　“是吗？我不知道啊？”沈小青回过头，一脸无辜地回答。
　　张勉立刻急了：“你怎么可能不知道？知道储藏柜密码的，只有你和我，还有林枫导师。现在林枫老师在国外，我又没动过储藏柜，除了你还能有谁？”
　　沈小青被说了个底朝天，只能讪讪地承认了，“是我……我只用了一支……”
　　“你用来干嘛了？”
　　“人体注射……”
　　“什么！”她话还没说完，张勉就跳了起来，“人体注射？你疯了！‘枫1号’可是还处在试验阶段，你这样会害死人的！”
　　“你别那么紧张嘛，”沈小青赶紧劝慰道，“他可是签了知情同意书的。”
　　“胡闹！这要是万一出了什么事，你我都负不起这个责任！不行，我要立刻报给林枫老师知道。”张勉说着，就要去拿桌上的电话，结果被沈小青一把拽住了，“哎，师兄，你可不能对林枫老师说啊，要是被学校知道了，咱们实验室就关门了。”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管这个！”张勉急道，“小青，你年纪轻轻就被保送了硕博连读，是咱们系里难得一见的天才，要是这事万一闹出什么幺蛾子，你的前途可就全毁了！”
　　沈小青不搭他话，反而问道：“师兄，你知道‘枫1号’的实验对象是谁吗？”
　　“小青，都什么时候了，这种问题有意义吗？”
　　“‘枫1号’的实验对象叫袁昆，是大一的新生，我发现他的时候，他正想跳楼轻生呢，因为——”沈小青加重了语气，“他得了莫氏血癌。”
　　“莫氏血癌？”张勉愣了一下，拿电话的手在半空中停住了。
　　“师兄，你不是一直都想观察‘枫1号’在髓细胞DNA受损情况下的临床作用吗？这是一次多好的机会啊，再说了，袁昆他已经签署了知情同意书，就算真出了什么事，我也一人承担，绝不会连累到你的。”
　　看着沈小青恳求又充满灵气的眼神，张勉不由得心里抖了一下，叹了口气说：“唉……好吧，不过这个事情得保密，只有你知我知。对了，那个袁昆，他现在什么情况？”
　　“昨天晚上注射了试剂后，就陷入了暂时昏迷状态，瞳孔有稍微放大征兆，脉搏加快，体温有略微升高，生命体征符合之前的预计，我都已经做了记录。昨晚上我把他送回宿舍了，等过一会儿去看看他。”
　　袁昆慢慢地睁开了眼睛，看到窗帘后面的阳光在轻轻闪耀，阳台上的一盆吊兰正随风打着摆子，宿舍里同学的身影在眼前晃来晃去，他忽然有些恍惚，不知道这是在梦里还是在现实中。
　　“袁昆，你醒了？”看到他睁开了眼睛，齐公子趴了过来，靠在床头看着他。
　　“恩……”袁昆坐了起来，头还有些眩晕，“我昨晚上是怎么回来的？”
　　“哼，还说呢，交了女朋友都不给兄弟们说一声。”齐公子有些醋溜溜地说，“看你昨晚上喝得那个死样。”
　　“我喝酒了？”袁昆果然从自己身上闻到了一股酒味。刹那间，他就明白了过来，沈小青一定是为了掩人耳目，就往自己身上弄了不少酒，把昏迷伪装成了醉酒的样子。
　　“哎，那个送你回来的小姑娘长得挺漂亮的，是哪个系的啊？你不是跟王辛颖挺好吗？袁昆你不是脚踏两只船吧……”齐公子还在没完没了地唠叨着，袁昆却已经下了床，不知道为什么，他感到十分饥饿，胃里简直有一种要吞噬东西的呐喊，他环顾四周，“有吃的吗？”
　　齐公子赶紧把自己珍藏的泡面、火腿肠和面包拿了出来，袁昆坐下就吃，几乎是风卷残云，吃相有如刚从饿鬼地狱里爬出来一般，把他宿舍里的几个人吓得够呛。齐公子一边劝他慢点吃别噎着，一边赶紧给他倒水。
　　袁昆一边吃，脑袋里却一边无意识的浮现着昨天出现在脑海里的场景，在那一团毫无逻辑的散乱的碎片当中，仿佛幻化出了一个贝去戎的人形，和他的影子慢慢融为了一体。这种感觉很奇怪，仿佛一阵风吹去了蒙在岁月上的风尘，显露出了它本真的面目。
　　这种奇怪的感觉越来越强烈，忽然间，他猛地“哦”一声，张圆了塞满火腿肠和面包的嘴巴，愣在了那里。
　　我有明珠一颗，久被尘劳关锁。一日尘尽光生，照破山河万朵！
　　“袁昆你没事吧，你不是噎着了吧。”齐公子赶紧给他揉胸捶背，可袁昆一直保持着刚才那个姿势，一点反应都没有。
　　这时沈小青敲了敲宿舍的门，闪身走了进来。齐公子瞅了她一眼，不太情愿地从袁昆旁边挪开了位置。沈小青坐过去，看着袁昆发呆的样子好生奇怪，问道：“你怎么了？”
　　“我，我明白了，哈……咳咳……”袁昆反应了过来，刚要狂叫一声，就被面包呛了嗓子，他连咳了好几下，再度抚掌大笑道：“我明白了！我终于明白了！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哈哈哈！”
　　“袁昆，你……没事吧？”沈小青被他突然之间的疯癫给吓到了，甚至怀疑是不是“枫1号”烧坏了他的脑部神经。
　　“我没事！”袁昆一把抓住了沈小青的手，兴奋地说：“小青，我要谢谢你，你让我明白了，彻底明白了！”
　　沈小青的手被捉着，脸色有些赧红，“你明白什么了呀？”
　　“我明白……我没法跟你说，感觉还有些乱，我还需要验证。”
　　“验证？”
　　“对，验证。”袁昆转过头，看着窗外的阳光，瞳孔里忽然散发出了异样的神采，“我要验证一下，我爸是不是在我身上藏了东西。”
　　……
　　王辛颖正在学院办公室里绘声绘色地描述袁昆的家庭情况：“他是从山里出来的孩子，虽然平时没对别人透露过他父亲的职业，但经过我的了解，他的父亲只是一名乡下的川剧演员，只有在集会上表演的时候挣取一些微博的收入，家庭条件很不乐观。”
　　系主任陈淼点了点头：“是啊，袁昆的个人情况我也有所了解，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他又得了这样的重病。作为校方，我们也有帮助他的义务和责任啊。辛颖，你是班长，说吧，你准备怎么办？”
　　“陈老师，我想好了，打算通过学生会宣传部的力量，在系里来一次募捐！”
　　“募捐？”陈淼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嗯，是个好想法，如果在系里搞得好的话，还可以通过做一些活动，扩展到整个学校！”
　　“嗯嗯！”王辛颖得到了鼓舞，立刻兴奋地连连点头。这时忽然响起了敲门声，陈淼朝着门口喊道：“进来——”
　　门打开了，出乎陈淼和王辛颖意外的，进来的人竟然是袁昆。
　　王辛颖立刻站了起来，“你怎么跑这来了？你的身体……”
　　“对啊，袁昆，你现在需要休息！”陈淼说，“我刚才还在跟辛颖商量你的事呢。”
　　“陈老师，我来就是给您说这件事的。我没事了，谢谢您的关心，医院误诊了。”
　　“误诊？”陈淼有些不敢置信地看着他，又看了看王辛颖。
　　王辛颖惊愕了一下，顿时觉得莫名其妙，忍不住拿手去探袁昆的额头，“你怎么了？你是不是发烧烧糊涂了？”
　　袁昆拿下她的手说：“我没事，我说的是真的，真是医院的误诊。”然后朝陈淼鞠了个躬，也不管他有多吃惊，就强行拉着王辛颖离开了系主任办公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