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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此间的少年1
  八月,处暑。黄历上写着:冲龙煞北,不吉不凶,平。
  秋收之前,是蜀地洪凌县巴子坡最热闹的时候,从川西祖上传下来的规矩,为了取一个秋收的好兆头,要连续办上三场热热闹闹的庙会。处暑这天,在巴子坡的十三里铺,庙会上人满为患,大姑娘小媳妇都从家跑了出来,争相观看临时搭建的戏台子上的川剧表演,懂行的人一看便知,唱的正是《白蛇传·金山寺》一出。
  扮演法海的花脸身材魁梧稳健,在与白蛇的周旋唱打中,连续间已经变换了“绿、蓝、红、黄、棕、黑、白、紫、金”九张脸谱,很明显是个玩变脸的川剧高手。这一套滴水不漏的动作下来,博的场下掌声雷动,围观的群众大声叫好,聒噪不已。
  这时一出戏已经唱到末端,法海拿出他的法宝钵盂降伏了白娘子,自以为得计,高兴得又拍手,又跳脚,揭开他那钵盂一看,却惊叫一声:“咦,跑了哇!”这一腔是又惊又怒,众人料他已经连续换了九张脸谱,再无面相可变,而法海却随着这一声惊叫,脸色又瞬间变青,一跺脚,又由青变红,由红变白,在之前“九变”的基础上生生加了“三变”!这一招可不得了,台下观众像疯了一样鼓掌喧嚣,叫好声与口哨声横飞四起,甚至还有人往台上扔水果跟零钱的,权是充作缠头。
  唱完了这出戏,法海退回到后台休息卸妆,巴子坡的族长钱国汉喜笑颜开地凑过来,递过一块毛巾说:“哎呀,老袁呐,辛苦辛苦。”
  扮法海的这男人正是姓袁,叫做袁月明,在巴子坡清一色的钱氏家族里,他是唯一的外姓。袁月明接过族长递过来的毛巾,擦了擦脸上的汗说:“老钱,这庙会我已经连着赶了三场了,再不让我歇歇,可真就给累散架了。”
  “哈哈,能者多劳,能者多劳嘛!”钱国汉亲热地拍着袁月明的肩膀道,“一听到有你‘袁家十二变’登台,十里八乡的都跑到咱巴子坡来赶庙会,你要是不卖把子力气,这拆的还不是我的台嘛。”
  “你,老钱呐……”袁月明无奈地摇了摇头,自嘲地说:“我算是明白了,人怕出名猪怕壮啊。”
  在川中,自清嘉庆以来,赶庙会,不能没有川剧,玩川剧,不能没有变脸。四十有五的袁月明就是靠着一手变脸的绝活在巴子坡叫出了名堂。在川剧表演中,变脸有大变脸和小变脸之分,小变脸为局部变脸,大变脸则是全脸都变,顶级川剧演员玩大变脸,连续变九次已是极致,而袁月明却能在九次的基础上再生生加上三变,神乎其技,整个巴子坡,上至耄耋老人,下到黄口小儿,哪个不知道“袁家十二变”的威名?凡是庙会上有袁月明的川剧表演,那是火爆至极,人满为患,而每逢秋收前的庙会,也是袁月明一年里最忙的一段日子。
  袁月明从十三里铺回到家,已经是日落时分,夕阳挂在了西山上,像是一个疲惫的旅人。踩着映照在山里最后的光辉,从县城里赶回来的袁昆还没走到家门口,就听到了此起彼伏的恳求声:“袁老师,求您收我为徒!袁老师,我愿意跟着您学艺终生,给您养老送终……”
  袁昆并不感到意外,这种场景他已经司空见惯。因为父亲的变脸手法实在精湛,每次出去表演回来后面都跟着一群要求拜师的年轻后生。而这么多年来,却没有一个人能够拜师成功的,那“袁家十二变”始终是袁月明自己的独门绝技。
  袁昆不想惊动那些在院门外磕头拜师的后生,便绕到了自家后院,轻轻翻墙跳了进去。他虽然身材清瘦,但从小接受了系统性的川剧训练,打了个好底子,所以动作十分敏捷。袁月明正系着围裙在灶房做饭,看到袁昆翻墙进来,笑骂道:“臭小子,挺会赶时候,卡着饭点回来啊。”
  袁昆与父亲眉眼之间的神态极为相似,几乎是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就是小了一号。他一边走进灶房帮忙一边说:“我也不想啊,这不是山里的路太难走了嘛。爸,今天又显威风了?”
  看着袁昆挤眉弄眼的调皮样,袁月明就知道他说的是那些跪在门口的后生们。他不耐烦地挥了挥手,“不用管他们,等天黑就都走了。饭点一到,肚子饿了,一会儿就各回各家,各找各妈。”
  “对了,爸,今天在县里买到火车票了。”
  听到这里,正在忙碌的袁月明身子一顿,半晌才缓缓地问道:“什么时候的车?”
  “后天一早。”
  “……”
  袁昆有些不解地看着突然间陷入沉默的父亲,“爸,我考上了大学,你应该感到高兴才对啊,你知道巴子坡这十年才出了几个大学生?可你看你,自从知道我考上大学的消息后,就整天闷闷不乐的样子。”
  “嗨,哪有闷闷不乐,我只是担心……”
  “你担心什么?”
  “小昆,你从来没出过远门,以后上了大学,就得独立生活了,要自己照顾自己……”
  “哎呀,你看我都多大了,有什么不放心的。再说了,城市里又没有洪水猛兽,有啥好怕的,照我看比咱这巴子坡强多了。难道你还真想让我一辈子憋在这小山沟里,继承你的川剧事业啊?不就是收上几个徒弟,逢年过节的去赶个庙会嘛。”
  袁月明一时没了言语,只能讪讪地住了嘴,在桌上摆放着碗筷。袁昆意识到自己说的话有些重了,又急忙道:“爸,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想说……”
  “哦,对了——”袁月明岔开了话题,“今天族长跟我说,巴子坡好不容易出来一个大学生,等你走的那天早上,他在村口祠堂摆一桌酒席,给你送行。”
  袁昆苦笑,“这都什么年代了,也太老土了吧。”
  袁月明解下围裙,在上面抹了抹手,嗔怪道:“你别不识好人心啊,这不是村里人唯恐你以后出息了,忘了本嘛。”
  吃完晚饭,天色已经完全落黑,夜幕像一口点缀着星辰的大锅,扣在了这个坐落于西川蜀地的小村庄上。自古言蜀道难,难于上青天,在巴子坡这个地方体现的尤为淋漓尽致,除了一条崎岖小道与外界相通外,这里四面环山,放在古代应属于化外之地。一入夜,除了有间或的鸟鸣和犬吠声以外,基本上是一片寂静。至于跪在门口拜师的那些后生们,果然也如袁月明所说,早已一个个地离去了。
  饭后,袁月明搬出一张椅子,坐在院子里,把灯打开,将袁昆叫到面前,让他温习一遍《归正楼·投洞庭》这段戏。袁昆一听就撇起了嘴:“怎么又是这段?”
  袁月明正色道:“少废话,你开始演练便是。”
  看父亲严肃了起来,袁昆不敢再犟嘴,便照这段戏中的动作演练了起来。《归正楼·投洞庭》这段戏讲的是洞庭湖英雄贝去戎行侠仗义,打富济贫,劫皇纲官银激怒了官府,于是被官府画影捉拿。贝去戎在逃亡的过程中,与官府的鹰犬斗智斗勇,最后方化险为夷。从袁昆小时候懂事开始,便记得父亲教自己川剧,而演练的最多的,便是这一出《归正楼·投洞庭》。里面的唱念做打、手眼身法,袁昆早已了然于胸,此时他演练了一半,颇觉无聊,便撂挑子不干了,“爸,我就不明白了,外面那些人天天求着你拜师学艺,你都不收,为什么非要逼着我练呢?”
  袁月明说:“这里面有咱袁家的东西,不好传于外人。你以后就明白了。”
  “我不明白!什么传男不传女,传内不传外,那都是老古董了!”
  “你说谁是老古董?”
  “我不是说你老古董,我是说这个川剧。爸,你应该接受点新鲜事物了,比如听听流行音乐什么的,你觉得‘菊花台’怎么样?”
  “菊花台?这个没喝过。”
  袁昆差点把晚饭都给喷出来,“你看吧,这就是代沟。”
  袁月明有些愠怒,“少给我扯那些有的没的,咱们袁家的东西,你一定要学会,以后用得着。”
  “好,既然这样,那你干脆教会我‘袁家十二变’。”
  袁月明沉默了一会儿,说:“小昆,不是我不教你,而是,还不到时候……”
  他欲言又止,干脆叹了一口气,转过头去看着苍茫的夜空,眼神空旷,不知道又想起了什么。在院子里的灯泡下面,有几只飞蛾执着地扑火,拍打着翅膀不停地晃动在昏暗的光影里。
  ……
  袁昆从村里走那天,族长钱国汉果然一早就在村口祠堂摆了桌酒席,村里几位年长的叔伯和他平时关系不错的一些后生们都来村口相送。依照惯例,袁昆先在祠堂上香磕头,拜谢祖宗庇佑,然后族长钱国汉亲自给他满了一杯顺风酒,说:“小昆,虽说你们袁家在巴子坡是唯一的外姓,但我们从来没把你父子二人当外人看待。你考上了大学,就要出息了,这也是咱们巴子坡的光荣。咱们这山里闭塞,出来进去一趟都不容易,连个电话都没有,你这一去,可能要等放大假才能回来看一趟。来,小昆,干了这杯酒,一路顺风。”
  看着族长风霜苍老的面庞,袁昆忽然觉得很惭愧。他从小在巴子坡长大,却一直向往外面的世界。逃离这个闭塞的小山村,逃离闹哄哄的庙会,逃离那些瞬间变脸如同鬼魅一般的川剧戏班,是他努力学习考出去的最大动力。但在今天前来送行的乡亲们的眼中,袁昆分明看到了一种关爱和不舍。他哽咽了一下,没有再说什么,而是接过族长递过来的那杯酒,一饮而尽。
  袁昆把空酒杯递了回去,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国汉叔,各位叔叔伯伯,我不在的这段时间里,父亲就拜托你们多多照顾了。”
  站在一旁的几个叔伯笑道:“这孩子,竟说些大人话。”
  “孩子现在也长大了啊,”钱国汉感慨道,“小昆啊,你就放心的去读你的书吧。你爸爸可是咱们巴子坡一宝,不用你说我们也得照顾着啊。”
  喝完饯行酒,袁昆扛着硕大的行囊离开了巴子坡,在他身后,袁月明站在一处小山岗上,默默地看着他离去的方向,目光中有不舍,有牵挂,还有一份莫可名状的担心。当袁昆坐上开往津城的火车,那些山村的祠堂和父亲的视线早已消失不见,更庞大的世界开始在他的面前徐徐展开。命运的齿轮随之转动,袁昆不会知道,这列普通的火车驶进了一个何其波谲云诡的时代。
  津城是一座重要的北方城市,袁昆考取的工业大学便在津城的繁华市区之内。宽阔的滨江道、繁华的劝业街、高耸入天的商业大厦,在第一次来到城市里的袁昆看来简直就是造物主的伟力。惊叹之余,他又想起了巴子坡的落后与闭塞来,心中不免又多了一丝失落。
  很快的,袁昆就适应了大学生活,虽说是从山里出来的,但他没有一点性格上的自卑,相反的,从小接受的川剧训练让他身上有着一股卓尔不群的气质,在“谈恋爱是上大学的必修课程”的氛围中,袁昆别样的气质倒也吸引了不少女生的注意,尤其是“班长兼班花”的王辛颖对他关爱有加,在班级里什么事都照顾着他——申请国家贫困生补助金第一个报的就是他的名字,每个月八十块钱的正常补助金他是第一个领到手里的,就不要说他哪天因为睡过了头而迟到或者旷课了,王辛颖这个做班长的更是视若罔闻。总之,在情窦初开的年纪,王辛颖表现的已经近乎于露骨了,但袁昆不知道是不是没看对眼,对这一切丝毫不以为意。
  社团纳新是开学季的重头戏,这天刚吃过早饭,袁昆就被王辛颖给叫到了宿舍楼下,非要拽着他去看看有什么好的社团可以加入。袁昆拗不过她,只得随了她去。
  为了招揽新生入社,各个社团都使出了看家本领。他们占据了校园里最宽阔的那条主马路,在道路两边支起了摊子,相互聒噪竞争,热闹程度堪比巴子坡一年一度的庙会。街舞社的成员开着低音炮,现场跳起了hip-hop;国学社的几个姑娘则穿上了汉服吟诗作赋,一派飘飘儒雅之风;象棋社当街摆出了几盘残局,并声明谁要是能下赢就有奖金赠送;动漫社的cosplay让人眼花缭乱,不知火舞的大腿简直晃得人一阵眼晕……袁昆一路走过去,感觉真是琳琅满目,眼都快看花了,这时他突然发现了一个十分低调的社团,没有奇装异服,也没有才艺展示,只在桌子上摆了一个圆环套圆环形状的东西,看上去颇为奇怪。袁昆走了过去,观察了一会儿,忍不住问道:“这是什么?”
  “啊,你好。”一个正在桌子下面找资料的女孩抬起了头,她梳着一个干净利落的马尾,对袁昆解释道:“这是浑天仪。”
  “浑天仪?张衡发明的那个浑天仪?”
  “对啊,我们是天文社。”
  袁昆的好奇心被勾了上来,他围着浑天仪仔仔细细地转了好几圈,口中赞叹道:“只是在书里学到过,没想到还真有这玩意啊。”
  看着袁昆的神态,马尾女孩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袁昆有些不解:“怎么了?”
  “没怎么。就是感觉你这人挺有意思的,那么多社团你不参加,却对这种老古董感兴趣。喏,既然这样,你就参加我们天文社吧,我是天文社社长沈小青,欢迎你的加入。”
  袁昆还没来得及回答,王辛颖就跑了过来,拽着他的胳膊亲热地问:“什么东西啊,看得那么入迷?”
  袁昆指给她看:“看,这是浑天仪。”
  “哼,不就几个套在一起的破铁环吗。”
  “这可不是套铁环那么简单……”袁昆正要给她解释浑天仪的厉害,忽然从另一边传来了鼓掌的声音,还有人大声叫好。袁昆被吸引了注意力,转头看去,见一个穿着紫缎面料武术服的同学正在演练一套拳术,脚下走的是九宫步,动如游龙;身法矫健敏捷,翻转似鹰;双手掌法招式变换之间,不时使出穿、插、劈、撩、横、撞等技法,攻势凌厉,力道十足,甚至间有破空声,是以引得围观的学生们大声叫好。
  袁昆也被他的拳术所吸引,不自觉地走近了两步。说来奇怪,这套拳法的动作与他平日里所练川剧的手眼身法有某些暗合之处,观看此人演练,袁昆隐隐约约地有些“大道同源”的感觉。一念及此,他不自觉地说了声:“好!可惜就是步子太轻飘了。”
  这本是自说自话,没想到却飘进了那位演练拳术同学的耳中。他使了一个“叶底藏花”收住身形,剑眉一挑,环顾四周,颇有些睥睨地问道,“刚才是哪位同学说我步子太轻飘的?”
  众人愕然。袁昆迟疑了一下,上前一步说:“是我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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