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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我想有个家
  一、
  从远古旧石器时代早期,我们的始祖有巢氏开创的巢居文明,就创造了华夏民族最原始的洞穴、巢居、干栏式、半地穴式等一系列的建筑,那是最原始的的房子,最原始的家。
  到今天城乡之间的高楼大厦,庭院园林,“家”的概念以房屋为代表,成了人们最渴望最向往最理想也最现实的具象。
  “我想有个家”是历朝历代官宦仕族及底层民众一生追求实现的居住理想。不管是富丽堂皇流光溢彩雄踞在人们眼前,令人生羡的高头大屋;还是难以遮风挡雨,令人望之凄楚的低矮茅草棚舍,“家”永远是人们心中抗击外界侵蚀的港湾,是人们能够放下身心的地方。
  千百年来,人们总是先占卜问卦,选一块风水宝地,依水而建,向阳而筑一处吉宅,从此就可以在这里安居乐业,世代绵延的生活下去。
  《黄帝宅经》中说:“宅以形势为体,以泉水为血脉,以土地为皮肉,以草木为毛发,以舍屋为衣服,以门户为冠带,若得如斯,是事俨雅,乃上宅。”又说,“宅者,人之本,人因宅而立,宅因人而存,人宅相扶,感通天地。”
  宅经中的这两段话一直以来都是指引华夏儿女对他们居所的风水,宅屋的人脉互利共存于天地的信条和准则。
  改革开放前,城乡百姓那朴素的“先安居,后乐业。”,“我想有个家”的理想落实在现实中,就只是想有一处安身的房屋住所。
  城市里居民简易的筒子楼房,自己搭建的贫民窟,职工宿舍里分到的一间房、一张床位等等,只要有个蜗居的栖身之地,大伙都以之为家,自得其乐。
  因为解放后停止了房屋的交易买卖,政府没收了地主资本家的房屋资产,人人都要参与社会主义的建没高潮,不能再走私有化的道路。
  所以长久以来乌泱泱黑麻麻的低矮房屋,便是城市和乡村居住的一道虽不靓丽却分外朴实的风光。
  然而改革开放的春风终以摧枯拉朽之势,一夜扫荡了城市乡村那乌泱泱黑麻麻的住房光景,为城市和乡村的住房开启了一个崭新的前程。
  自1980年,中国开始实行土地有偿使用制度,尤其是1988年,住房制度改革以来,实行住房分配货币化政策,以商品房为主体的住房供应体系的建立,城市里乌泱泱黑麻麻在风雨中摇摆颤抖的贫民窟便开始在轰隆隆的推土机巨大推铲下化为了缕缕尘烟,堆堆瓦砺。
  一栋栋高入云天的现代化建筑像雨后春笋般在城市的四面八方,各个角落“婷婷玉立”钻了出来;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争先恐后在城市昔日的贫民窟和棚户区“玉树临风”地挺胸站立。
  广大农村也在那一片片希望的田野上耸立起一座座洋房别墅,竖立起一幢幢金碧辉煌的楼房庭院。一时间众人相聚,朋友聊天,一个最具吸引你的话题便是,你买房了吗,你打算换房吗。你家选好了宅基地了吗,准备啥时动工,盖几层楼房呀。
  正如同90年代流行在城乡之间,由台湾红极一时的歌手潘美辰唱的“我想有个家”歌曲所表达的那样,“我想有个家,不需要华丽地方,在我疲倦的时候,我会想到它。
  我想有个家,不需要多大的地方,在我受惊吓的时候,我才不会害怕,可是就有人没有它,脸上流着泪,只能自己轻轻擦,我好羡慕他,受伤后可以回家……”买房安家,选宅基地建楼房,一夜之间成了城乡之间甚嚣尘上的流行口号。
  房子、家,安身立命之所,可以让人放心的地方,生活中最有温度最温馨的生命之舟,无论华丽,无论大小,拥用了自己的房子就拥有了一个家,似乎成了新时代赋予人们的共识。
  二、
  在我的生命历程中,房子、家何尝不是一个令我魂牵梦绕,或兴奋或悲伤的所在呢?在我还在母亲的襁褓中时,我们家因罗湖海关阻断了对大陆居民赴香港的通关,父亲只好带着母亲和几姐姐抱着我打道回了长沙。
  但因父亲再无力租赁当时长沙南大十字路的公馆了,父亲就领着母亲和我上面的四个姐姐极憋屈地迁徙到长沙东郊杨家山脚下,母亲的娘家,一个叫道湖的傍水村落去安家,去居住。
  好在父亲再次得到了朋友的接济,在道湖村民的连屋旁,我们搭起了两间随风雨飘摇的茅草房,总算安下了一个狭小又贫困的家。
  我稍大些从父母的拌嘴中,明白了父亲的憋屈。我们家原夲是可以在长沙城里住上最宽敞好房子的,因为父亲在抗战胜利后给了我外公一笔价值不菲的钱财,托外公在长沙城里购两处房产。一处开一家医疗诊所,一处用来我们居住。
  但父亲最深信不疑的外公来了个“狸猫换太子”的游戏,他侵占了父亲大部分钱财,为我二舅舅在道湖盖了大房子,娶了新媳妇。
  外公为了蒙骗我的父亲和掩人口舌,把剩余的少量钱以母亲的名誉,置买了几亩薄田,拿来出租,害得母亲解放后划了个小土地出租主的不好成分。
  外公的不义之举是我们失去住好房子,而只能提心吊胆住在道湖乡下,两间风雨难挡茅草棚里最直接的推手。
  那两间茅草棚在晴天丽日之下也安然无恙,但每每到风吹雨打的日子便成了我们一家人的“心腹之患”。不管是刮风还是下雨,那两间茅房便风吹雨打,摇摇晃晃漏过不停。
  因此母亲总怕草棚倒塌,她先让姐姐抱着我躲去邻家暂避风险雨患,或是让姐姐们抱着我胆颤心惊,钻在桌子底下,钻在大床下面,躲风避雨。
  然后,母亲总是和大姐去米缸里抓上一把米,冒雨随风扬上茅屋棚顶,口中祈祷着让风婆婆雨公公收了我们虔诚奉上的米粮后,保护我们家别房倒屋塌,让我们家能清气平安。
  每每母亲祈祷过后总是泪眼婆娑,心忧戚戚,也躲到桌子下、床底下,从姐姐手中接过我抱在她的怀中,轻轻拍打着我,让我别害怕。
  父亲原本是打算手上宽裕些,就将两间茅草棚翻盖成砖瓦房,但直到6年后我们家搬离道湖,迁徙到长沙南城,这一愿望也未实现。
  毕竟那些年,我们始终在极端的穷困中熬日子,似乎从没有宽裕过。倒是母亲在风雨之中抓米扬屋的虔诚,或许感动了风婆婆雨公公,那两间茅草棚6年里除在风雨中摇摇摆摆,淅沥沥地漏雨之外,竟丝毫无恙,不倒也没塌,更末伤及胆颤心惊的我和姐姐们。
  从母亲娘家的乡下道湖,搬到长沙南城父亲的单位。
  我们由居住茅草棚的命运一下子得到了改变,我们住进了父亲学院分给我们的红砖红瓦,风雨中稳如泰山的小洋楼。而且我们家本可以独立住进三楼一套大房子,但因房租要贵过一楼很多,所以我们选择了一楼。
  因为学院的家属楼建在山边下,潮湿得厉害,每到春天的回南天气,地下水漫灌,一楼的房间便水漫金山。别人都嫌弃一楼的潮湿,所以一楼房租就极便宜,当然父亲的工资也只允让我们家住一楼。
  但我们一家却极为满意,至少不要因刮风下雨担心房倒屋塌了,也不用随风扬米祈祷老天爷了。至于春天的回南天气并没有几天,水漫金山时,母亲还会组织我们用盆罐滔水净屋,并把打湿的鞋子和家什拿去太阳下晒晒。
  但是不担心因风雨房倒屋塌的日子也仅仅过了6年,我们就又陷入了无房可住,甚至是连类似于道湖那样的茅草棚都没得住的艰难困境。
  因父亲听信我两个伯父的蛊惑,误判了社会发展的趋势,他一意孤行带领我一个没考取中学的姐姐和我们几个年幼的男孩回到了他的河南老家,一处因黄河泛滥过的豫东大平原。
  三、
  绝决申请下放河南的父亲,除了社会发展趋势的误判,还有他一个更致命的错误,那就是他并没从外公挪用他留下资金置房产的教训中得到一点警示。
  当父亲一味热衷开办的乡间诊所在他老家热闹了不到两个月,诊所被当地政府取缔了,医药和器械被没收归了公社卫生院。
  父亲用他全部下放津贴和举债借来的钱算是全部打了水漂,连渣都不剩。租赁的生产队保管室归还了生产队后,我们一家眼看要露宿在父亲老家的村口,无奈之下只好暂时借居在二伯父家的一间偏房里。
  但这也只能是居住的权宜之计,不可能长时期叨扰亲戚家的安宁。怎么办?长沙已回不去了,只能在豫东风沙盐碱的苦逼之地长久地居住下来。
  要居住就要有房子呀,不管大小好坏,瓦房草棚,栖生的地方总要有一小块呀。但父亲再也拿不出一个子了,朋友那举的债却总是要还的,生产队要出工挣工分才有口粮分,而且生产队更没有承担为我们盖房子的义务。房子,这一迫在眉睫的问题让父亲在焦灼中冷静了下来。
  我不知道父亲为何当初下放老家办诊所时,怎么就没有考虑房子的事呢,“先安居后乐业”的训诫怎么就抛到了九霄云外了呢?
  那年从长沙南大十字路大公馆搬去道湖时,怕听外公和二舅舅夹枪带棒的闲话,好歹有朋友的资助,搭建了两间风雨飘摇的茅草屋,至少给了母亲和我们姐弟一处栖身的居所。
  可现在寄居在二伯父家的偏房中,不怕二伯父说闲话,难不成还不怕二伯妈说闲话吗。果不其然寄居在二伯父家的偏房中并没有好久,父亲就和二伯母大闹了一场纠纷。
  当时二伯母的那种拼将一切不要命的劲头,既吓坏了我们,也让父亲举起了白旗。
  好在天无绝人之路,还是父亲一个30多年前的朋友,为父亲支了一招。父亲是16岁前离开河南老家的,他可能早已谈忘了他16岁前老家的这个同学。
  父亲这个30多年前的老同学就我们居住的事,极为热心地把父亲请到他们家。他对父亲说,村子北边的漫截地里原有个专为公社大食堂提供蔬菜的大莱园子,菜园子里有一大间砖瓦房是当时菜园的保管室。
  那间保管室虽随着公社大食堂解散,而闲置在那处漫截地里多年,且已破烂不堪,但请个泥瓦匠修缮下还是能够住人的。那间破房子前面有一口水井,是用来浇灌菜园取水用的,水质很好,饮用没什么问题。
  水井边种有五棵硕大的柳树,浓荫匝地十分凉快。这不正合了你老同学的心意吗,结庐在野境,又无车马喧,有五柳井陪伴,有稚子绕身边。你成了当代的五柳先生了,哈哈哈……父亲也苦涩地笑了。
  他还为父亲怎样去找大队书记,怎样说服他让我们搬去那处杵在漫截地里的破房子,出了一些主意。
  父亲喜滋滋地带着我和几个弟弟先去探了探路,看了那间破败颓废的房子。那间房子忤在远离村庄约摸里把路的旷野中,原来是公社大食堂菜园保管室,是用来储放蔬菜的。
  大食堂解散,它的使命完成后,它就只能忤在漫截地里,任东南西北风劲厉地抽打着它,任老鼠虫豸们啃噬它。
  由于长年失修,那间房子的门窗皆已腐朽,只留下两个残破的空洞,四面的砖墙也几近坍塌,屋顶的瓦片碎了许多,很多地方只留下快要腐朽的檩条。
  我们躬身进去,惊起一群老鼠,老鼠见我们无恶意,也就转动它贼溜溜的小眼,自顾自地啃食从田间偷来的粮食。
  破房子蛛丝交织,垃圾遍地,从门洞和窗洞以及屋顶破瓦缝破墙缝中斜射来缕缕氤蕴着浮尘的阳光,更给这间破败的小屋平添了几分孤独寂寥的气氛。
  父亲又将他带来的水桶吊到井里,提上半桶水来,那水倒是清冽,只是有缕缕绿色的青苔丝草,还有一只硕大的赖哈蟆。我们几兄弟都有些失望,但父亲却苦中作乐。
  他笑着对我们说,不错呀不错,你们看今后在这里住着多清静,没人打扰,也不用看别人的脸色,自由自在。
  这五棵大柳树,浓荫密布,热了从井里提桶井水洗洗汗渍,然后在大树下席地一躺,说不出有多凉快。而且还可以在房前屋后种点蔬菜,喂两只下蛋的母鸡,小日子会过得怪得劲的。
  那夜父亲又去了大队支书家向支书请示,让我们自己请泥水匠把那间废弃的菜园小屋修缮下,暂时住下来。
  大队书记立马同意了,他还叹息政策的变換莫测,说可惜了父亲一身精湛的医术,要不老家的乡亲们瞧个病痛多方便呀。
  他感谢父亲治好了他糜烂的沙眼,他还要求父亲今后仍能给乡亲们瞧病,治病的医药让乡亲们去公社卫生院或药铺买也方便。
  就这样,我们从二伯父家那间偏房中搬了出来,搬到了被父亲少年时的老同学戏称为的五柳井的那间杵在漫截地里孤零零小砖瓦房。小砖瓦房经生产队一个驼背的泥瓦匠修缮后,干净清爽。
  当然干净清爽,还是因为我们没有什么家什家具,仅仅是两张砖头垒起秫秸杆铺垫的小床,连张吃饭的桌子都没有一张。门洞和窗洞都是由那五棵柳树上砍下的枝条编织而成的,简陋也不怎么挡风,但至少不裸露门洞了。
  靠小屋的西墙还用秫秸杆搭了一间低矮的茅棚做厨房,垒砌了一口土灶,架上大铁锅,安上风厢,也算是可以贴锅饼煮面条开始生活了。
  白天我们上学的上学,出工的出工,两个没上学的小弟弟就在小屋旁的漫截地,检拾庄稼兜子做烧锅的柴伙。
  夜晚旷野里的大风呼啸着在小屋周边肆虐,我们扯着被子蒙住头让自己尽早告别黑暗,昏昏然便进入梦乡。
  在这处漫截地里孤零零的小砖瓦房中,最困难的是,因为距离村庄较远,我们听不到生产队出工时,队长用小铁锤敲击一小截系在树上的铁轨,发出的钟声号令,也听不到远离小屋的村里学校老师们,摇响的铜铃声。
  怕迟到,我们只能早早地吃完锅饼,喝两口糊糊就出门而去,上工的上工,上学的上学。
  傍晚收工、放学回到家,从灶火里扒出中午埋在灰烬里的锅饼,拍打去锅饼上的灰烬,一人掰一块,就着从井里提溜上来的井水,嚼几口锅饼,喝几口井水,抹抹嘴便早早上床了。为节省煤油,灯也不点了,作业在学校或家中趁着光亮草草写完了。
  入夜一家人围着被子在黑暗中闲聊几句夜话后,便倒头睡去。在这处漫截地里,在这所孤零零的房子里我们一住就是三年。
  四、
  漫截地里的这所孤零零的房子总算是给了我们一个家,但接下来在河南老家的漫长岁月里,我们连一所这样破败的房子都没有了。我们只有一处用秸秆搭起来的一个窝棚,一个近似乎原始部落的家。
  我们一家人蜗居在那所四面透风,六面灌雨,不抵霜雪浸蚀的秸秆棚里相依为命,苦苦煎熬了差不多6年的岁月。
  因为那处漫截地里的房子连同它脚下的土地分给了村子东边一户张姓人家,这家人的儿子要筹备讨媳妇的钱,房子要用来改为豆腐坊。而这家人的儿子竟然是我在老家小学和中学的同班同学。
  当然这所小房子改为豆腐坊再也适合不过了,水源好,又远离村子,不会吵扰众邻。
  这所小豆腐坊的生意如何,它是不是为我那个小学初中的同班同学娶媳妇筹备了宽裕的资金,我不知道。
  我只是在我们家搬离了那所漫截地里孤零零的小房子之后,才深刻地体会到,原来那所漫截地里孤零零的房子在过去的三年里,晴天任阳光普照,阴雨天任四面风雨侵蚀;白天任柳荫遮盖,鸟雀欢鸣;夜里任鼾声鼻息轻呼低吟,竟然在我生命中留下了永志难忘的记忆和思念。
  它是我青葱岁月里安放我不羁命运的居所,承载了我挥之不去的一段少年岁月。
  接下来在河南老家又是六年的光景,在艰难困苦中,我们秸秆搭就的窝棚更难称之为房屋,更难称之为家。
  这处窝棚几乎是每年在新秸秆下来之时,都要把原来被风吹雨浸快要腐烂的秸秆更换一次,糊上掺有麦秸的泥巴才能勉强支撑又一个年头。
  夏天热浪袭来,蚊蝇喧嚣,让人整夜难眠;冬天溯风劲厉,雪花飘浮,常常是衣被潮湿,寒彻骨髓。春秋两季时有雨水浇灌,衣被淋了个透湿,鞋如飘船在水中逍遥。
  而更糟心的是从柴剁掏出来半干的柴草,添入锅灶后只有滚滚浓烟,半天烧不燃火苗。拼命拉动风厢加上蒲扇拼命扇了许久之后,突然烈焰腾空,气势吓人,几乎把烧锅的人头发和眉毛燎焦,但却很难蒸熟一锅红薯和锅饼。这个窝棚这个难以称之的家,实实叫人难以蜗居。
  没办法除父亲无奈的守着这处窝棚,我和弟弟们几乎是夜夜去生产队场院过夜。晴天我们就在场院席地而躺,用破衣服遮盖住肚皮,不让着凉就好;雨雪天我们就钻进铡草房的麦秸洞,倦缩一睌。
  常常是一觉醒来,总要狠命拍打一身的土灰,或不断摘掉头上沾的麦秸屑。
  那时,我们多羡慕别人能拥有一所房子,能拥有一个家呀。那怕这所房子逼仄碰头,那怕这个家,家徒四壁。
  在秸秆搭的窝棚里捱过六年之后,我们终于拥了一所我们兄弟几人用草泥掺和而堆垒的土坯房。
  我们利用生产队收工的间隙,从村西干涸的水坑中用架子车,一车又一车的挖土运泥,我们顶着白花花的太阳,下地割草。晒干草后,我们又将草锄碎,打来井水掺草和泥。
  我们拌泥坯晾晒,我们垒起一块块土坯。这样一干就是半年的光景,我们几兄弟终于在队上分给我们的宅基地上,砌成了一间约三四十个平方的土坯屋。
  当我们拆去秸秆窝棚,搬进我们自己用盖起的土坯茅草房,我们兄弟几个竟都潸然泪下。我们终于有了房子,一所虽不大而且是缮盖着麦秸草的土坯房子。
  但它却是一所冬能挡寒,夏能避暑,能让我们伸腿张臂安然入睡,我们自己用双手盖成的茅草屋。这是一个我们梦寐以求,于我们兄弟们来说真正意义的家呀!
  这间土坯茅草房虽家徒四壁,但我们可以放心的躺卧,此后,我们不怕风吹日晒,我们不怕雨打雪侵,我们不怕再有嫌弃的冷语,我们更不怕被人催促着而仓惶间的搬离。
  在这间真正称得上是干打垒的土坯茅草房,我们总算在形式上舒心惬意地捱过了在河南老家最后三年依然艰难困苦的岁月。
  五、
  自离开河南老家后,我们通过了种种生活的羁绊,我们兄弟再次失去了一个能栖身的居所,一个可以放心的家舍。
  我们四处奔波劳作,想拥有一处居所房屋,想拥有一个家的心愿,似乎在我们头脑中越来越渺茫,甚至成了我们的一种奢望。再后来我当了民办老师,不管是学校安排我和其他老师居住在一起,或者学校安排我居住在教室后边的办公室兼居所,我都感到舒心惬意。
  和当时社会的趋同心理一样,我逐渐对房子对居家的概念慢慢淡薄了起来,因为我开始把房子和家的概念模糊在一张床的具象上,只要有张可供白天夜晚休息的床,那便是我的家。
  我可以把两套换洗衣服放在枕边,我可以把很少的钱物藏在枕头中,仅此而已。那时除了工作事务,谁还会有隐私可言呢,非要有些隐密的话,稍稍避开人的眼目便是。
  那年月这种情形对于未成家的年轻人来说,在工厂机关学校是一种普世现状。
  在颠簸流离受苦受难的日子,在正值青春的年岁里,在我与人世间形形色色艰难苦恨,一番番来了又去的较量之中,在我早已麻木了各种磨难和摧残的时刻,“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的古训一直是我生活中的日常心理。
  也就是在我对生之艰辛不以为然的时候,命运竟毫无预警地向我宣示,我早已淡漠了的“我想有个家”的念想,竟与我不期而遇了。
  1975年末,我们兄弟几个被父亲原单位认定为知青后,我们插队到了株洲县砖桥公社株洲化工厂的知青点,我们落户在知青点那两排青砖灰瓦的房子里,我们有了一个知识青年的家。
  更让我意外的是一次与砖桥公社党委书记长时间的聊天后,我竟然被书记钦点成了一名公社的民办教师。我分到公社办的一所初级中学,我分到了我任班主任所在教室后边一间办公室兼住房。
  于是,我由知青的集体宿舍搬迁到了教室后边那间房子里,我人生第一次真正意义上拥有了自己的一个“家”。在这个家,我和我的同行,我和我倾心热爱的学生,我们相互友好,我们相互关切,我们形同手足,我们情同父子。
  一晃又是三年,1978年我告别了学校的老师和同学们,我搬离了我居住已经三年的风雨不侵,虽简陋却无比温馨的教室后边那间办公室兼住房。
  我深情告别了那处高高山坡上,最让我放心的“家”。
  我走进了我儿时常住的、父亲谋职的湘江西岸、岳麓山下那所培养人类工程师的摇篮。
  我的房子红砖红瓦,高大气派;我的房子窗明几净,书香四溢;我的房子寄予着我更宏伟的志愿,我将凭借它一双大鱼的翅膀,去搏击更广阔世界的风雨,逍遥在更璀璨的前程中。
  从大学到中学,我循环交换着我的居所,更换着我自己的家。无论是寝舍里的一张床位,抑或一间教室后的办公室兼住房,那时我都满心欢喜。
  我从事着我最热爱的职业,我和老师同学们共同生活在知识海洋中,一处最充满希望,最富有灿烂前景,竞争最为激烈,灯火最是绚烂的大家庭中。
  我的这样充满希望,热闹辉煌而又安祥平静的岁月,最终仍被改革开放的壮阔前程,被改革开放的滚滚大潮所触动所裹挟,我再次更换了住房,更换了家。
  我对房子逐渐产生的无欲无求,我大而化之的家庭观念,居然在一连串的世事变革中,发生了深刻的颠覆性变化。
  尤其是80年代末国家的房改政策,忽如一夜春风吹皱了房屋这池被老百姓早已尘封的湖水。
  大伙儿心中关于房屋的念想,被撩拨得涟漪泛起,波澜壮阔。大小城市中房屋作为商品被上至达官显贵,下至贫民百姓炒作得沸沸扬扬,炙手可热。
  在农村选一所什么样的宅基地,盖一所什么样式的房子也成了衡量家庭贫富,讨媳妇嫁女儿相互攀比的硬指标。
  六、
  也许是应景,抑或是赶潮流,中央电视台1991年的春晚,请来红极一时的台湾歌手潘美辰,她声情并茂地唱了一首《我想有个家》的歌曲。
  没想到一夜之间城市乡村大街小巷、田间地头这首有几许哀怨有几许苍凉的歌便流行起来,似乎人人都能哼上几句。
  “我想有个家,不需要多大的地方……”,是对歌词的感同身受,还是受潘美辰那略带沙哑烟嗓的激情演绎而感染,或许核心就是房子的风向变換,在老百姓心中掀起的滔天巨浪,这首歌突然流行的原因,我不得而知。
  但不知为什么每每听到或唱起“我想有个家”这首歌时,我自己竟然也是潸然泪下,情难自禁。
  慢慢随着土地房屋改革浪潮的汹涌澎湃,全国上下、城乡之间都成了一个房屋建筑改造的偌大工地。推土机整日整夜轰鸣震响,吊车吊臂托起太阳,送走月亮。
  大批农民涌向城市的建筑工地,大批工厂倒闭后工人下了岗,也同样涌入了热火朝天的建筑工地搬砖挑土建楼房。于是一排排万丈高楼平地而起,一栋栋雄伟壮观的大厦鳞次栉比。
  城市的晨曦每天都是一幅浓彩重墨的油画,画面的主角便是正被东方朝霞托起的高大吊车的旅转臂杆。油画的背景是,吊臂转动,哨号声声,人声鼎沸。
  画幅的一组英雄群像是建筑工人们,他们在晨风中衣袂飘飘,他们吹着口哨,指挥着吊车,挥汗如雨地战斗在建设楼房的工地上。
  我是幸运的,90年代的第二个春天,我谋职的教师进修学校,就分给我一套两居室的房子,我在城市热闹而安静的地段有了一个幸福美满的家庭。
  这个梦幻般的生活变化更令我“人逢喜事精神爽”,我将我的全部热情和全身心的干劲都投入到了我所热爱的工作中。虽然这套房子只是供学校教职工居住,是学校的公共权属,每月要从我的工资中扣除房租费,但我还是万分地高兴。
  毕竟我有了城市一处住房,虽然那房子并不华丽,也没有多大的地方,但拥有它我便拥有了一个完整意义的家。
  下班后我可以将身心轻松惬意地放在这所房子里,我可以在自己的房子里为家人们忙碌,做饭收拾家务哄孩儿陪妻子;我可以在自己的房子里看书学习唱歌跳舞,在文学艺术的天地里徜徉流连;我可以在自己的房子里对着电视观看世界的每一个角落,让自己每天穿越在久远的历史时空,从而夯实我的知识底蕴,并清晰而冷静地判断我生活的纷纭复杂和前途走向。
  正是有了这所房子,有了这个家,我才有了受小平同志南巡讲话的感召,才树立了“大鹏一日同风起,抟摇直上九万里。假令风歇时下来,犹能簸却沧溟水。”的宏图伟愿,去深圳去改革开放的前沿阵地,去博击更广阔的天地,去历练更激荡的风雷。
  其实那时我在内地已构筑了自己的事业王国,已有了自己得心应手的生活圈子,而且正在逐步走向我最舒适最安逸的高光时刻。
  但是小平同志南巡讲话感召的鼓舞是巨大的,我还是打破了我在内地的舒适和安逸,来到深圳一个陌生又熟悉的工作环境。
  我又住进了两人一间的过渡房屋,我又杀回了基础教育的三尺讲台,面对的学生由内地年轻的教师们,变换成了特区风华正茂的青葱少年。
  我的教学生活更紧张更严肃,我学习和钻研知识的精力更集中更深入,毕竟我又回到了高三的讲坛。
  在新的教学环境中,可爱而又务学的孩子们把我当成了送他们踏进大学门槛的好风,好风凭借力送他们上青云,这是我新的责任和使命。
  有时我常想,当一个人的命运在发生陡转的时候,真正是喝口凉水也是甜蜜的。我到深圳仅仅一届毕业班的教学任务圆满完成后,我便真正意义上实现了我“耕者有其田,居者有其屋”,一生中最终极的梦想,我分到了梅林一村一套安居房。
  这套房子我享有70年产权,可让我安适而舒服的住到我110多岁,即便我活不到这样的高寿,我还可以把这套房子遗留给我的子孙,子子孙孙,无穷匮也。哈哈,人之幸哉!
  七、
  那是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那是一个令人欢欣鼓舞的时刻。三月的春风把深圳的大街小巷打扮得花团锦簇,姹紫嫣红,风儿轻轻呢喃着一支欢歌,把扑鼻的花香正送进我们高三年级的办公室,送进我们正紧张备课的几个老师的肺腑之中。
  当我呼吸了一口略带海洋气息的馨香,正准备去上课时,突然与校办公室的小李撞了个满怀。小李拉住我说,齐老师先别急上课,还没打上课铃呢,有好事,好事呀。
  小李红扑扑的脸蛋闪着汗光,他兴高采烈。这个长着一张娃娃脸,稚气颇浓的小李因学校常要写些宣传稿上报或上面报刊常要刋发有关学校的消息,他私下便常常虚心请教我一些事宜,我们便渐渐多了些交道,处得十分友好。
  他递给我一张深圳市公务员及事业单位人员安置房申请表,他对我说,齐老师我粗略地核对了一下,这回分配安置房,你可能有戏,等下了课你把申请表认真填下吧,千万别漏项呀,分房子几年才赶上一拨,你算是十分幸运的呀,嘿嘿。
  安置房申请表填好了,交上去后,我估模着刚刚踩线,希望并不大,所以我也就不过多去纠结它了。好在当时学校照顾我和另一个从东北调来高级教师,分了一处三房给我们两家过渡,我因比他多一口人,我拥有两间住房。
  然而就在5月份,高考前的复习正紧张时,我们学校竟然有6个老师都接到了市建局选房的通知。选房那天,我们的校长特别关照我们,个人的课务和同事自行调整一下,务必不要耽误选房子。
  选房在市住建局的大礼堂,许多家庭都是拖儿带女,至少夫妻俩人都到场了,多一人有个商量,好参谋呀。
  然而我只独身一人,当时我老婆在罗湖区一所偏远的村镇小学教书,她赶不来。其实选房过程并不复杂,按职级对应的房型,按分数高低都编成了号码,白纸黑字早就张贴在选房现场了。
  而且一进入选房大厅,每人都发放了选房的各种资料,自己可以先做好攻略。住建局规定,选房时限每人两分钟,两分钟必须落定,不能落定的视同放弃这一次的选房资格。
  我和同年级教数学的姜老师,同职级的丘副校长我们三人早就做好了攻略。姜老师分数最高,他可以在副高副处这一层级中选到复式房。我比丘副校长分数低两分,我们同属于这次的踩线者,若我们这一职级有高于我们分数的人弃选,那我们还有机会。
  不然,我们这次只能失望而归,陪选而已。说来也真是机缘巧合,我们这个职级的还真有因楼层不满意,居然有放弃选房资格的人。
  轮到我了,只剩下两套低楼层的。要不要放弃这次选房的资格呢,丘副校长连忙关切地对我说,齐老师我给你电话,赶紧给你老婆打个电话吧,尽量别放弃呀。电话打通了,老婆和丘副校长的意见一样。
  轮到我选房了,我毫不犹豫走上去把68栋204号房选定下来,剩下一套74栋204便由另一位仁兄选走了。丘副校长高我两分,他选了73栋304房。选房后丘副校长的儿子从市税务局开车过来,接着兴致勃勃的丘校和我一同回到了学校。
  时光荏苒,岁月欢歌,自房改政策执行以来,仅仅几十年光景,房子便成了国人不可或缺的生命之重,作为商品它竟然被炒作得沸反盈天、炙手可热。
  尤其是城市,一段时间,房子已完全背离了居住的轨道,在作为财富、追求财富的喧嚣声中,它成了人们最热衷阅读的一部最流行的魔幻现实主义小说。
  它把触目惊心的现实和迷离恍惚的幻觉扭曲在一起,通过对房子极度夸张的妖魔化,引领着都市潮流在炒作倒卖获利赔钱等错综复杂的怪圈里,翻江倒海,泛滥成灾。
  历史走到今天,房子和家的概念冲破了几千年传统之后,它时而聚合时而分离。聚合时房子与家仍是亿万民众热切盼望,拼命努力,穷尽一生想拥有的一片属于自己的天地。
  分离时,房子剥离了家的概念,它是人们追求财富、拥有财富的终极目标和身份象征。尤其是城市中产阶级,他们的财富几乎都押注附庸在房产上,房价的浮动牵动着他们财富的增值和贬损,更左右着他们情绪的喜怒哀乐。
  前几年国内大小城市的房地产市场,几乎无一例外,都陷在在炒房的狂潮中,那种热闹纷繁的情景,喧嚣得如日中天。
  中介店铺人头攒动,男女中介摇唇鼓舌,买房卖房的众说纷纭,争论汹汹。售楼场所,电话声声,沙盘讲解,质问谘询,销售一番蛊惑,买者便低头思忖。微信QQ,你晒图,我介绍,刷合同,亮红本,朋友兴奋,亲戚激动。仿佛通过房子的买卖,一夜之间就能让人们身份陡转,命运升迁,一跃而变成了身价千万的富豪。
  然而这种热闹纷繁房产买卖炒作的现象,在中央政府三令五申的“房住不炒”和地方五花八门“限购限售”令的颁布实施下,房地产市场这两年一下子冷却了下来。尤其是三四线小城市,房价下跌甚或腰斩,让购了房子的市民惶恐不已,伤心不止。
  他们的身家性命大多系于房产,还欠有银行房贷,这无疑对他们造成了极大的困惑,让他们的日子雪上加霜,似乎一夜又回到了解放前。
  大城市的中产者更是焦虐不安,随着房价的连续下跌,止稳无期,他们的财产大幅缩水,还贷压力往往成为了压垮他们身心的最后一根稻草。
  他们或割肉止损、或弃贷断供,或卖房迁徙,从大城市再次回到中小城市去……
  尽管政策政令,重拾“房地产是国民经济的支柱产业”,尽管央行利率一降再降,尽管各地争相撤消“限购令、限售令”,尽管中央和各地为恢复老百姓买房换房的信心而开展了对房地产一系列积极的调控政策,但重塑百姓对房地产的信心却举步维艰,困难重重。
  当然,房地产作为国民经济的支柱产业,在过去在将来仍将会是党和政府的基本国策。拥有一所房子,拥有一个家,作为亿万百姓一生中最终极的追寻目标,在过去或将来也始终不会改变。
  老百姓对房地产市场信心的恢复过程虽艰辛而漫长,但终究还是信心在望。“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
  有党和政府对房地产的一系列稳定政策作导向,相信亿万群众曾趋之若鹜的房地产市场,在不久的将来仍然会是“万家灯火辉煌处,楼宇栉比上九霄,买得房屋平生志,人生至此得富饶。”的温馨情景。
  当我们有了或华屋,或陋室,我们也终将实现“我想有个家”的梦想。在这里我们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作伴好还家。
  家中温馨的灯火,永远胜过窗外多情的月亮,在茫茫人海中无论生计多么艰苦卓绝,我们心中却永远留存着对家的美好念想。
  最后让我们以一首打油诗结束这篇关于房屋的长文吧。“新糯酒香橙藕茎,鸡肥鸭瘦锦鳞虾。稚子喜敲琴弦响,窗前挑灯夜看花。相守婵娟情不老,龙灯花鼓走天涯。躬身一笑灯火处,安康惜福便是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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