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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天明不相逢》
  知白著
  父亲殉职的那天,我的未婚夫周鹤野陪着他的女朋友在看烟花。
  五彩烟花漫天炸开,飞来的子弹也打穿我胸口,血流如注。
  他捂住怀里小女友的眼睛:“别看。”
  又扭头冷冷吩咐那群手下,“赶紧抬走,别脏了小姐的眼睛。”
  1
  我被人丢在了乱葬岗。
  但不知道是哪个人好心,又把我捡了回来。
  再睁开眼,我躺在一个弥漫着霉味的小房子里,外头有争吵声。
  “你怎么又把她捡回来了?”是我亲爱的未婚夫,也是我父亲最看重的好徒弟,周鹤野。
  辩解的女孩子声音娇滴滴的,应该就是他那个柔弱的小女友了。
  “我觉得她可怜,一个女孩子,孤零零死了还要被野狗吃,想把她下葬,没想到我的人到那里时,她还有一口气。”
  周鹤野的声音很愤怒:“这群吃干饭的,也不知道补枪!要是让安爷知道了——”
  小女友安慰他:“好了阿野,别生气了。”
  “既然她还活着,就是我们的缘分。你不是一直担心父亲不够信赖你吗?正好她是个警队的副队长,肯定还知道不少东西,你手下的人有的是手段,挖点东西出来。”
  周鹤野没说话,不知道在想什么。
  小女友继续说:“父亲那边开心了,我们的婚事就好办了。”
  周鹤野的语气有些心疼:“难为你了娇娇,夹在我们中间,为我打算这么多。”
  娇娇又撒了会儿娇,两个人才不急不慢地推开了门。
  我连忙闭上了眼睛。
  “怎么还昏着?是不是打坏哪里了?要不要叫医生来看看?”娇娇惊叹了一声。
  周鹤野比她果断许多,从旁边的桶里舀起一盆冷水就浇在我脸上。
  “再不醒,就叫人去熬滚烫的盐水、辣椒水。”
  我咳嗽着睁开眼。
  周鹤野揽了娇娇在怀里,居高临下地睨着我。
  他那双眼睛我曾用目光描绘过无数次,每一次望向我,都温暖如夏日朝阳,如今却冷得像腊月寒冰。
  胸前的伤口扯着疼,我吐出来一口血水,不小心喷在了娇娇的鞋子上。
  污血染透了无瑕的鞋面,娇娇吓得尖叫。
  周鹤野脸色铁青,抬起一脚就揣在我身上。
  我的伤口再度绷开,鲜血在胸前开出朵妖冶的红花。
  记得有一次,那时我还没当上副队长,出任务不慎被刀划破了皮,我完全没当回事,周鹤野却红了眼睛,小心又小心地替我料理。
  可现如今,我满身血污,周鹤野却满脸嫌恶,只因为我咳出来的淤血弄脏了他小女友的鞋子。
  “阿野你干什么?”娇娇拦着他,“一双鞋子而已,何至于这么动气?”
  周鹤野低头看她,看着那张与我有几分相似的脸,语气温和:“这是你最喜欢的鞋子,一直没舍得穿。”
  娇娇羞涩地笑了:“你傻呀,我喜欢是因为它是你给我买的。你记得吗?情人节你送我的礼物。”
  周鹤野记不记得我不知道,但我记得。
  情人节那天,难得赶上我们两个都休假。他计划了很久,订了我爱吃的餐厅,又央求我陪他去看那场他一直想看的电影。
  没想到,临场也是他放了鸽子。
  【对不起姜姜,我临时有急事,不能陪你了,下次一定补上】
  我们这一行性质特殊,偶尔有些秘密任务不便透露太多,我信他,因此没有追问。
  【那我去替你看了那场电影,回来告诉你情节。】
  他没有再回复我,再也没有。
  因为——
  “我们当时看完电影,你就把那双鞋拿出来了,给我吓一跳。”娇娇回忆过去,捂着嘴笑,“我当时就想,果然是个没谈过恋爱的直男。”
  已经有人陪他看了那场电影了。
  周鹤野垂眸笑了笑,像是也不好意思了。
  他的神情那么自然,连我都差点信以为真。
  好像当初单膝跪在我面前许诺爱我一生永不背叛的那个青年,全是我一腔情愿的幻象。
  2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你舍不得我吃半点苦,这位姐姐说不定也是谁魂牵梦萦的心上人——”
  娇娇看了我一眼,抿了抿唇,又回头去劝周鹤野。
  “所以你手上也别太重了。”
  周鹤野爱惜地摸了摸她的脸:“我知道的,这里不干净,你早点回去休息吧。”
  娇娇还是不放心:“不行,你们男人手上没个轻重,王婆婆,你留在这里,看着点他们。”
  周鹤野也不放心:“那你一个人回去怎么安全?”
  我闭上眼睛,不想看他们这副郎情妾意的戏码。
  但耳朵还是能听见,娇娇笑了起来,又在周鹤野的脸上亲了亲。
  “放心吧,我又不是第一天来这里,我认识路。”
  门开了又关,娇娇出去了,留下王婆婆和周鹤野在屋子里。
  周鹤野走到了我面前,蹲下身,手掐着我的下巴。
  “许言姜,你听见了,识趣你就自己先开口,少吃点苦,不然我手上可没轻重。”
  我看着他,我们认识二十几年,这张脸上长了几颗痣我都熟悉,此刻却又无比陌生。
  “周鹤野,是我和父亲看错了你,我认,要干什么直接来吧,说那么多废话,让我看不起你。”
  喉咙里续起来一口血水,我呸地一声吐在了周鹤野脸上。
  ——啪!
  王婆婆走上前来,一巴掌挥在我脸上,火辣辣的。
  “贱人,还这么嘴硬,周先生,你要是舍不得,要不还是让我来吧。”
  “我们小姐心软,但周先生你应该拎得清,早点获得安爷的信任,别辜负小姐的心意才是最重要的。”
  “最近厨房那边又研究出一种新药,我看就拿这许小姐试试吧。”
  王婆婆一边说,一边过来把我摁倒在地。
  我的父亲就死在药贩子手里,我死也不能沾那种东西。
  然而,她力气奇大,我饿了几天又受了重伤,还被捆着,一时间根本挣脱不开。
  周鹤野站在一边,神色漠然。
  我只恨目光无形,不能将他千刀万剐。
  “周鹤野!你个混蛋!畜牲!我父亲相信你、爱护你,拿你当亲儿子一样,你还出卖他!你今天要是敢对我用这个,我做鬼都不会放过你!”
  王婆婆又扇了我一巴掌。
  “死到临头了,嘴还这么又臭又硬的。”
  我的嘴角溢出血来,可我顾不得,眼看着那针尖已经挨到了我的皮肤上。
  “周鹤野,我求求你,怎么样都行,别这样,周鹤野,求你了……”
  我从小没有妈妈,父亲一个人当爹当妈还要上班管事,很辛苦,我不想让他操心,每回遇见事情了,都尽量自己扛着。
  周鹤野曾经说:“许言姜,你哭一哭好不好?别什么委屈都自己憋着,你别这么要强,哭一哭,让我心疼你。”
  现在我真的哭了,我哭着求他,他却无动于衷。
  “许言姜,你好自为之。”
  3
  我再醒来时,屋子里黑漆漆的,没有光也没有人。
  我浑身都是伤,皮带、鞭子,一根根抽,抽得我皮开肉绽,指甲也都给掰了,血淋淋的,动一下都疼。
  可我还是开心。
  至少,最后还是没拿那针扎我。
  我守住了底线,没让父亲失望。
  ——啪嗒。
  光线刺目,我闭了闭眼。
  “天呐,怎么打成这样了?”娇娇的声音响了起来。
  她走近了,在我跟前蹲下。
  “我不是和阿野说了让他手轻点,他怎么还是!王婆婆,你也不管管他?”
  王婆婆跟在她身后,满脸恭顺慈祥。
  “小姐,周先生这是一心想赶紧套出些消息,早让安爷放心好早点娶你。”
  娇娇皱了皱眉,不以为然:“那也不能把一个女孩子打成这样。”
  她问王婆婆要来了刀子,想割断我身上的绳索。
  她的父亲虽然恶贯满盈,她却是个双手不沾半点血的娇贵小姐,力气小,也不会用刀子,绳子没割断,倒是割得我的皮肉一道道开花裂缝。
  我疼得出了一身冷汗,嘴唇都咬破了。
  “好了。”
  绳子终于断了,她也出了一身汗,刀子扔在地上,刃面沾满了血,我的血。
  “忍着点,我给你涂药,外敷内服,好得快。”
  她打开了医药箱,里面又露出来一根针管。
  “你想干什么!”
  我本能地往后缩,手打到了她的医药箱,东西掉了一地。
  她像是也被我吓到了,尖叫了一声。
  王婆婆护着她:“你这贱人,我们小姐好心来看你给你上药,你还推她打她!”
  门被猛地推开,周鹤野冲了进来。
  “娇娇。”
  他蹲在地上,满脸担忧,上下左右仔细地看她。
  “你怎么样,有哪里受伤了吗?”
  娇娇摇了摇头,怯生生地开口:“我没事,就是这个姐姐……”
  她小心翼翼地看向我。
  “我心疼她被打得浑身都是伤,想给她涂点药,好得快,可是……”
  后面的话她不用说,周鹤野本来就是站在她这边的。
  “我没有,周鹤野,我没打她,你信我。”
  我身上的绳子被解开了,活动自由些,我拼着一口气,扑上去拉他,仰望着,求他信我。
  娇娇吓得连连后退,眼泪刷地掉了下来,声音听上去很委屈:“阿野……”
  周鹤野皱了皱眉头,一脚踢开了我。
  “许言姜,你疯了?”
  “我告诉你,你要是敢动娇娇,这儿有的是折磨人的办法,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他捡了旁边的绳子,一圈一圈捆在我身上,大概是很怕我有机会逃脱,绳子绑得死紧,陷进肉里,顷刻间染成红色。
  周鹤野恍若未见,转过身去。
  “娇娇。”他的语气一瞬间就变得温和了,“我带你去看医生。”
  周鹤野抱起了娇娇。
  “等一下。”临到门口,王婆婆喊了一声。
  她又重新折回来,“这刀忘拿了,可别让她捡着机会逃了。”
  门又关上了,屋子里再次黑了下来。
  我躺在黑暗里,冷得发抖,迷蒙中听见自己的心跳声,那么吵,一次又一次,不知道哪一次是最后一次。
  4
  外面彻底安静了下来。
  我睁开眼,咬牙忍痛,手弯折着,用刚刚从周鹤野身上扒下来的刀锋袖扣磨绳子。
  袖扣锋利,竟然真的让我磨开了。
  我几天没吃东西,又狠狠挨了一顿打,浑身虚脱了,站都站不住,几乎是连滚带爬地从屋子里逃了出来。
  这栋小屋子建在河边,位置偏僻,不受重视,夜深了,巡逻的都窝着打瞌睡。
  也有个坏处,一路杂草丛生,连条路都找不到。
  我不知道跑了多久,一口气吊着,差点喘不上来,忽然看见远处火光冲天,哀嚎遍地,枪声四起。
  有人打进来了。
  “姜姜!”混乱中,我听见有人叫我的名字,陌生又熟悉。
  我大概是晕迷糊了,竟然看见周鹤野朝我跑过来。
  他穿着寻常的便服,发胶也洗掉了,头发顺滑柔软,模样像极了他考上警校的那天。
  他抓着录取通知书冲过来,一把抱住我:“考上了!姜姜,我考上了!我可以和你一块儿去读书了!”
  那时候父亲还在,看着我们笑闹,又拿大棍子装模作样打他:“谁让你抱我女儿的?放开!”
  “许叔叔你不是说我们是一家人吗?收到这样的好消息,一家人抱一下怎么了?”
  周鹤野耍赖不撒手,被我一拳头掀翻在地上。
  我比他年长一岁,那时候,我已经在警校读了一年了。
  ——“你给我去死!”
  耳边响起声尖锐的叫喊,紧接着一声闷响,我回过神来。
  父亲不见了,我又回到了那个黑漆漆的荒原。
  周鹤野倒是还在,呆愣愣的,像看见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路都走不动了。
  我低头一看。
  哦,原来是我又中枪了。
  “姜姜!”周鹤野撕心裂肺的喊声响彻荒野。
  我奇怪得很,他有什么可喊的?
  不久前,他不是还让人打了我一枪吗?
  装模作样。
  我很想骂他,可是我没有力气,我连站都站不稳了。
  我的身后响起枪声,有人惨叫着倒下了。
  恍惚中,我看见周鹤野又朝我跑了几步。
  他身后是漫天的火光,像极了夏日里炎炎的烈日。
  时间好像回到了多年以前,日光灿烈,少年的周鹤野奔跑着向我而来。
  “姜姜,我来接你回家了!”
  5
  我在病床上躺了一个月才清醒。
  时间太久了,祁敬闻每天坐在我床前,甚至练出了一手流畅的削苹果技艺。
  可我不爱吃苹果。
  “那你吃点别的也行,多少吃点,养好了身体......”
  他的声音低了下去,“去见鹤野,也好叫他放心。”
  “他也没什么亲人,最放心不下的大概就是你了。”
  “言姜,你也别放在心上。你没看出来,正说明他演得好,他是一个合格的卧底,也算没有辜负师父的期望了。”
  祁敬闻也是我父亲的徒弟,单论师徒关系,他算是周鹤野的师兄。
  但他和我们没有那么熟络,所以他不知道,我其实看出来了。
  周鹤野是故意让心腹射偏子弹,离着心脏一寸,外行难以分辨。
  他本来已经叫人守在乱葬岗去救我了,被娇娇的人抢了先。
  他也是故意换上了带刀锋的袖扣,缠得松松的,方便我不费力就能扒下来。
  我看见,周鹤野在打我时,眼睛里一层层晕开水雾。
  我也看见,他扬起带刺的鞭子时,手在颤抖。
  他比我更痛,我知道。
  不止因为我是他的爱人,更因为我们是战友,一起在红旗下宣过誓。
  他其实悄悄来看过我,在娇娇之前。
  “姜姜,你疼不疼?你很疼是不是?都怪我,没保护好你。”
  “我带你走,姜姜,我们走。”
  我本来不疼的,他的眼泪掉下来,又咸又烫,烧得我的伤口就痛了起来。
  我想教训他,周鹤野,你不该来,娇娇早就怀疑我的身份,肯定会派人在外面守着。
  可是,我看着他通红的眼睛,开口时声音就变了。
  “周鹤野,你是不是没吃饭,打起人来一点力气都没有,平常真是白教你了。”
  “周鹤野,我们不能走,我走了,我的父亲就白死了。”
  小时候,周鹤野没爹没妈,长得像颗小白菜,谁都能摘片叶子踩一脚,直到我把欺负他最狠的二胖揍了一顿,又宣布从今往后他就是我罩着的之后,他的日子就好过了,也是自那之后,他对我无不应从。
  可是那天,他对我说了不。
  “再待在这里,你就会死。你死了,我怎么活?姜姜,你就完全不顾虑一下我吗?”
  其实在更早之前,他也拒绝了我一次。
  周鹤野接到去卧底的任务,这是绝密,我本来不该知道,可是时间紧急,他必须先从娇娇入手,那时候,他已经准备向我求婚了,因此他不乐意。
  父亲于是找到我。
  “这是违反纪律的事情,但是,我不得不做一次。阿野也可以从小弟做起,但那样很慢,安爷疑心重,搞不好他还会丧命,丧命都是轻的,他们那群人,折磨人的手段你想都想不到。姜姜,我知道阿野从小就听你的话,你去劝劝他。”
  父亲也是我的父亲,他当然心疼我,也知道我和周鹤野的事情。可是,我们有比个人情爱更重要的责任。
  所以,周鹤野问我:“姜姜,你就不怕失去我吗?你就这么大方,让我去讨好另一个女人,你不怕?”
  我只能假装看不见周鹤野眼里的眼泪。
  “我不怕,周鹤野,我相信你,等你成功了,我就嫁给你。”
  “我已经提前调查了娇娇,这是我给你做的计划,你看看可不可行。”
  你看,其实我什么都知道。
  是我亲手把周鹤野送进去的。
  是我亲手给周鹤野戴上了对爱人不忠对战友不义的叛徒帽子。
  我什么都知道。
  6
  连续下了一周的大雨后,太阳终于在今早露了面。
  祁敬闻来接我出院。
  “你这次伤得太重了,队里批准你再多休息一周,你回家好好养养,我妈说她给你炖些汤送家里去。”
  他还给我带了一束向日葵,朵朵开得鲜艳蓬勃。
  “你在哪买的花?”
  他愣了下,反应过来我根本没听他说话,又看向我手里的花。
  “医院门口有花店,一般来接病人出院不都要带束花吗?”
  我点了点头,又问:“你待会儿去队里吗?去的话麻烦你帮我把东西也捎办公室去吧。”
  祁敬闻看着我,意外又不意外:“你不回家?”
  我又去看那束花,大概是刚洒过水,花瓣上还有水珠,像淋过雨。
  和周鹤野走的那天一样。
  那天,我劝不动他,只好假装生气。
  “你非要一意孤行走那条更艰难的路我也拦不住你,但你以后就再也别来找我了。”
  我回了家,外面下起大雨,周鹤野站在雨里,像一尊行将融化的蜡像。
  他那时候一定以为,我会心软吧。
  他一定以为,只要他一直不走,等到他淋成个落汤鸡,我就会不忍心,下去找他。
  可他不知道,我其实很狠心。
  我的母亲死在安爷手里,死得很痛苦,如果可以,我恨不得自己上。
  可娇娇不喜欢女人,没办法,我只能逼周鹤野。
  我一直都很自私。
  小时候,周鹤野分走我父亲对我的关心和关爱,我会让人去欺负他,再站出来保护,让他从此对我言听计从。
  长大了,我知道周鹤野喜欢我,所以用这份喜欢胁迫他去背叛自己的本心。
  周鹤野那天一定很伤心,他站了一天一夜,浑身都浸满了水,身体冷到发抖,可我始终没有去看过他一眼。
  他喜欢我,他也没办法,只好低头,又跑到花店去买了一束花,和他早就准备好的戒指一起,放在我门口。
  “姜姜,我走了,你记得你说的话,等我成功了,你就嫁给我。”
  我没说话。
  他又说:“你等着我,等我回来,亲手给你把戒指戴上。”
  我还是没说话。
  他的声音慢慢变小了:“姜姜,你不送送我吗?”
  猫眼里,他的头慢慢低了下去,后背靠在门上。
  我也挨着门,站在另一侧。
  “周鹤野,放心吧,你救过娇娇,她心里对你有滤镜,你又这么聪明,肯定能成功。”
  门外,周鹤野蹭地转了过来:“你就想对我说这个?”
  我又不出声了。
  他一拳砸在墙壁上:“我现在最后悔的,就是当时手贱救了她!”
  可是世上哪有后悔药。
  我哪怕把肠子悔烂了,时间也回不到那个雨天,我再也没机会抱抱他好好和他道别。
  7
  “你真的不让我陪你一起去吗?”
  祁敬闻第十次问起我这个问题。
  我把向日葵按在他怀里,抱着新买的百合花下了车。
  他还在后头问:“你怎么买的百合啊,谁家扫墓带百合的啊?你——”
  我砰地甩上车门,把他的声音关在了里面。
  我的父亲被葬在了烈士陵园里。
  他在世的时候,是个能吃亏的好性格。同事之间的关系自然和睦,此外,还有不少家里不幸的老人小孩也或多或少接受过他的帮助。
  年纪小不懂事的时候,我讨厌过他这样,家里的事都顾不上了,还在外面到处帮人。长大了又觉得好,至少我这么久没能来,他的坟前也不冷清。
  “爸爸,我来看你了。”
  出院时我去买了两束花,一束百合一束白菊,白菊放在父亲的墓前,又给他倒了杯酒。
  “爸爸,以前你总烦,要上班要讲纪律不能尽兴喝酒,现在退休了,可以好好喝了。我今天还要去队里,就不陪你喝了。”
  我又倒了第二杯,放在旁边。
  “让阿野陪你喝吧。”
  周鹤野是个孤儿,三代无亲,我父亲旁边还有个空地,局里给他下葬时,就选了这里,师徒两个人到了地下也能做个伴。
  “阿野。”
  我抚摸着墓碑上灰色的照片,从眉眼到嘴唇,冰凉凉的,没有温度,不像我记忆中的周鹤野,总是热烈如灿阳。
  “你冷不冷?”
  “那天应该让你洗个热水澡换了衣服再走,或者,至少我应该给你拿一把伞的。”
  “你说的话我都听见了,可你怎么说话不算话呢?”
  “你说了回来,说好我们一起回来......”
  “算了,爸爸说过,你比我小,我应该让着你一点。我把戒指带来了。”
  “可是,明明一直是你让着我。”
  “阿野,你恨我是吗?我总骗你,到最后还在骗你。”
  是的,我又骗了周鹤野。
  他所知道的计划是,他通过之前救了娇娇一次的机缘接近娇娇从而取得安爷的信任。
  可安爷那个人,疑心那么重,再疼爱女儿也不可能因为女儿的恋爱脑对一个陌生人卸下所有防备。
  如果说,父亲是周鹤野的投名状,帮助他成功在岛上落脚,那么我的作用就是帮他清障。
  父亲死了,我就是他的联络人,是我让他去给安爷送情报,让他告诉安爷,岛上有人向警队通风报信暗通款曲。
  也是我和他保证,这是假的。
  其实是真的。
  牺牲我,可以帮他除掉最大的对手,同时又稳固地位。
  我提出这个计划时,局长问我:“加上这一次,他就是出卖了两次战友了,你有没有问过周鹤野,他愿意吗?这样的胆子,他扛得起吗?”
  我没有问过周鹤野,可是我自作主张:“他会愿意的。”
  事实上,他不愿意,所以哪怕拼了命,他也要把我送出来。
  他本来可以走的。
  8
  太阳慢慢升了起来。
  我抬起手在眼前挡了挡,阳光照得戒圈闪闪发亮。
  “我们一家好久没有一起看过太阳了。”
  “阿野,爸爸,你们好好休息。”
  我对着照片轻轻说完这句话,一个侧身闪到了墓碑后。
  子弹擦着我的头发打在了周鹤野的墓碑上,碑角碎了一块。
  周鹤野又保护我一次。
  “许言姜,你给我出来!你躲着算什么英雄?”
  是娇娇,但是她的声音已经不娇了。
  她不会用刀,却有一手好枪法,还知道用消音器。
  我醒来时,祁敬闻欢天喜地地和我说,岛上的人全部都被抓了,安爷被当场击毙。
  可他漏了一个人,那就是娇娇。
  或许他们没把她放在心上,毕竟,她就是一个什么也不知道的天真小姐,手上也干干净净,跑了就跑了吧。
  可我知道,她不能跑了。
  “许言姜,亏得周鹤野那么爱你,拿命保护你,你却连给他报仇的勇气都没有。”
  “他在天上看着你呢,你就不亏心吗?”
  “许言姜,你这个胆小鬼!不知道周鹤野看上了你什么!”
  我没说话,从后腰摸出匕首咬在嘴里,腾出手来掏手机发消息。
  “你还等着人来抓我吗?”
  娇娇的声音逐渐靠近了,周鹤野和我父亲的墓碑在这,于她而言就是明晃晃的指引。
  “来了人也没用,他们没有证据,我清清白白的,没有人能给我定罪。”
  她说得对。
  她开枪射杀周鹤野的事情,只有我看见了,这么说也不对,她本来就是要杀我的,只不过周鹤野替我挡住了。
  “许言姜,你不恨吗?”
  “周鹤野只差一步就能上船了,你们差一点就能成功跑出去团聚了。”
  “许言姜,你可真是个懦夫,连我都为周鹤野感到不值。你难道没看见吗,为了让你成功上船,他中了那么多枪,还硬撑着不倒下。”
  “许言姜,我真好奇,你夜里睡得着吗?你难道不会梦见周鹤野最后看你的样子,你不会想起他的眼睛吗?”
  会的。
  我只要闭上眼睛,周鹤野的脸就会出现在我面前。
  他的眼睛里都流出了血,还是倔强地站在那,把我往船上推。
  “姜姜,活下去,好好活下去。”
  9
  ——砰。
  娇娇走到墓碑前时,我从后面绕过去,臂弯勾住她的脖子,抬腿踹掉了她的枪。
  子弹射偏了,打在墓碑的照片上,周鹤野的眼睛空了个洞。
  娇娇被我勒着脖子,腿脚还在挣扎,一双眼睛恶狠狠瞪着我,像要把我千刀万剐。
  我低头看着那张和我有几分相似的脸:“再等等吧。”
  她愣了愣。
  我用脚尖勾着枪到近前,腾出手来,把它捡着放在一边的地上。
  又摁着她到了父亲的墓碑前:“磕头。”
  她不肯,嘴里大骂我神经病,眼睛却不敢看上面的照片。
  我没惯着她,一脚踹在她的膝盖窝里,逼得她跪在地上。
  我也跟着跪下。
  “爸爸,我找到妹妹了。”
  娇娇忽然不动了,呆呆地回头来看我。
  “你在说什么疯话?”
  她骂我,眼睛里却掉下泪来。
  眼泪掉在我的手臂上,很烫,我有点想叹气。
  爸爸和安爷早有过节,但是安爷一时奈何不了他,就绑走了怀孕的妈妈,我因为偷偷溜出去买冰淇淋吃而逃过一劫。
  爸爸疯了似的找妈妈,却在一年后收到一具破败的尸体和一封信。
  信里说,没想到妈妈还怀了孩子,早知道玩的时候就下手轻点了。
  那天,爸爸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关了很久,不见人也不说话。
  我抱着膝盖守在门外,浑身上下止不住地打颤。
  周鹤野蹲在我旁边,用被子把我严严实实裹。
  他以为我冷。
  其实我是害怕,我怕这一天我会同时失去妈妈和爸爸,变成和周鹤野一样任人欺负的小白菜。
  好在,爸爸最后还是出来了。
  “饿了吧?走,带你们俩吃饭去。”
  他笑着摸我的脑袋,可我看见了,他的眼睛红得像流了血。
  我们从来不提妈妈,更不提那个没能见面的孩子,我们都以为,她早就死掉了。
  因此,周鹤野救了娇娇的那天,他回来和我说,碰到个女孩子,和我长得很像,我也没当回事。
  调查娇娇时,我看到的也都是网上的资料信息,高P图,并没觉得有哪里像。
  直到我们见了面,可能是姐妹的感应吧,当时我就觉得,这是我的妹妹。
  我忽然就明白了,为什么爸爸在最后那段时间,时而恍惚时而叹气。
  娇娇被安爷养了太久,已经完全是他的女儿了。
  这才是安爷对爸爸最大的报复。
  让女儿亲手杀了爸爸。
  10
  “怎么可能,你骗我,就因为我抢了周鹤野,就因为我杀了周鹤野,你就想出这样狠毒的办法骗我。怎么可能啊!”
  娇娇又哭又笑。
  “骗我的,假的,你们都是骗我的,你和周鹤野黑心黑肺一对,全都骗我。”
  真相太残忍了,我不该告诉她的。
  可是,我也不能让爸爸死不瞑目。
  对不起,我一直就很自私。
  “是的。我们一开始就打定了主意骗你。”
  我抓着娇娇的头发逼迫她抬起头,去看照片上爸爸慈祥的笑脸。
  “本来,我以为你只是被娇养大的没头没脑的小姐,命令周鹤野去接近你,找机会向安爷报仇,事成之后,要是有机会,你态度也好,就带你回来认祖归宗。”
  我一向擅长说难听的话。
  “可我没想到,你实在是让人惊喜,安爷居然把你培养成了化学专家,那些药原来都是你研发的,表面上的厨师只是个幌子。难怪他那么疼你,你可是他的摇钱树。”
  “你藏得好深啊娇娇。”
  “你说,我要是把这个秘密告诉局里,拿你去领赏,一定是个大功劳,爸爸应该也会为我高兴吧。”
  娇娇瞪着我,目眦欲裂。
  “许言姜!我要杀了你!”
  我冷笑了下。
  “你杀得了我吗?娇娇,当初我被你们绑着,就在你手下,你都没能杀了我,现在你还想杀了我?”
  “安爷是我们的杀母仇人,你居然认贼作父,你还杀了自己的亲生父亲,该死的是你!”
  我用力勒住她的脖颈。
  她拼命挣扎着,指甲嵌进我的肉里,用力过头,断了,肉缝里流出血来,分不清是她的还是我的。
  不过也没区别,我们本来就流着一样的血。
  “是你们抛弃了我,你跟着爸爸生活在太阳下,无忧无虑平平安安,你知道我过的是什么日子吗?”
  “在我没学会研究药的时候,我睡坟地、吃猪食,动不动就要挨打。小时候我总不知道为什么,为什么爸爸不对我笑一笑,为什么爸爸不喜欢我。”
  “原来,他不是我的爸爸,我的爸爸不要我了,哈哈哈......”
  她哭着大笑。
  每一句笑声都像刀子,割在我的心里。
  我动了动嘴唇,没发出声音来。
  “姐姐。”娇娇的声音软了下来,一句句喊着。
  我一时恍惚,她挣脱了我,捡起地上的枪就朝我的胸口射了发子弹。
  真好啊,她学聪明了。先开枪,再说话。
  警笛声四起,祁敬闻带着人赶了过来。
  对不起娇娇,你是我的妹妹,吃了那么多苦,我下不去手。
  可是,你杀了爸爸也杀周鹤野,我也抬不了手。
  就用我的命,来送你最后一程。
  我挨着周鹤野的墓碑躺了下来,忽然觉得无比轻松。
  “阿野,我好累,你抱抱我吧。”
  微风浮动,阳光罩在身上,暖洋洋的,像十八岁那年,周鹤野的怀抱。
  11
  周鹤野的信
  亲爱的姜姜,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
  算了,这种开头好像一般都不太吉利,你看见了肯定还会笑话我俗气。
  那我要写点什么好呢?
  真愁,早知道上学的时候就好好学语文了,搞得现在满肚子的话不知道怎么写出来。
  我其实很生气的。
  怎么会有女朋友怂恿自己男朋友去接近另一个女的呢!你居然不会吃醋的吗!你怎么能不吃醋啊!
  我这么帅气活泼聪明有魅力,要是被人抢走了这么办,你都不担心吗?
  算了,我也不是第一天认识你了,你从来就和一般人不一样。
  我知道的姜姜,你过得太苦了。
  阿姨死得那么惨,你其实也很伤心很害怕,可是你怕叔叔担心,就忍着不哭。我也不知道怎么安慰你,那时候脑子大概是坏掉了,居然拿被子把你裹着,抱抱你也好啊。
  可能,姜姜你从小在我心里就是顶天立地的存在,那时候的我不敢吧,所以只能借着给你裹被子的机会抱一抱你。
  姜姜,我真希望,有一天自己能成为你的依靠,这样你就不用那么辛苦了。你也能像其他的女孩子那样,想哭就哭,想闹就闹。
  会有那一天的。
  姜姜,我会帮你报仇,不止是为你,也为我们的信仰,我会亲手把安爷绳之以法。
  然后,我们就一起去晒太阳,去阳光下面散步。
  姜姜,你等着我,等我回来娶你。
  ......
  要是我回不来了,嗯,那就当我没有写过这封信吧。
  姜姜,虽然很舍不得,很言不由衷,但我要是回不来了,你就把我忘了,好好生活吧。
  祁敬闻那小子就挺不错——
  害,我要是回来了,一定得把这段话删掉!
  不错个头不错,他再不错,姜姜你也只能是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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