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和三年的八月二十,是个非常晴朗的日子。
站在初晴轩空旷的院落里,可以看到澄静如洗的好天色,像一汪碧色的暖玉。
可惜天气实在太热,天上一丝云彩也无,空气里压抑着的火气,仿佛下一秒就要起火星了。
往日里,初晴轩虽然用冰的份例不多,大部分都得紧着宜嫔娘娘用,但宜嫔娘娘是个极好的人,总是会将大部分的份例都赏给他们这些下人,叫他们也不至于真的热晕过去。
但如今却是半点冰用不得了。
因为宜嫔娘娘要死了。
初晴轩的下人不多,加起来还不到十指之数,眼下除了宜嫔娘娘最亲近的一个宫女守在她身边外,其他的宫人都整整齐齐的跪在廊下,即便热气弥漫,廊下也始终是鸦雀无声,保持着异常的沉默。
这便显得正室时不时传出的抽噎哭声格外鲜明,甚至一度压过了院落里的鸣蝉声。
景帝踏进这方小小的院落时,瞧见这乌压压的一排宫人,差点以为宜嫔已经去了。
他恍了恍神,才呵斥了一句,
“宜嫔病重,你们如何不来禀报?”
他下朝后本是要回御书房和大臣议事,但路上却总觉得心里燥燥的,像是要发生什么大事了一般,景帝登基十五年,也不曾有这般慌乱的时候。
他心里忍不住盘算,难道是边疆有变?还是哪里起了灾害,又或是太子的咳疾加重了?
直到他扫见太子身边眼熟的宫女匆匆忙忙的朝着初晴轩的方向赶去。
一问才知道,宜嫔的病竟是已经到了药石无医的地步,眼下便是弥留之际,这才派人来请太子,想要见亲生儿子最后一面。
但太子这些时日咳疾有些严重,身边的女官害怕出事先去报了皇后,皇后示意让女官走一趟即可,她这才冒着日头,要替太子殿下去看一眼并不熟悉的生母。
景帝第一反应是不信,但想到宜嫔生下第五子后一直缠绵病榻的身体,又不觉得意外了。
只是心中莫名生出一股子悲戚,到底是宠爱了多年的女子,虽说身份卑贱了些,但这些年从来都是待上恭谨有加,从无恃宠逾礼之处,又于诞育有功,他心里,一向还是看重她的。
怎么突然就要去了呢?竟也不派个人来告诉他?
莫非是怕他伤心影响朝政吗?
是了,宜嫔最是知礼懂事,一向从不拿自己的事情麻烦他,想来也是害怕身后非议。
只是他总要再见她最后一面的。
他伤心之下本欲苛责太子几句,但看到宫人惶恐的脸色,到底是沉着脸色,没说什么。
太子是他的第一个儿子,又从小就聪明沉稳,是个极好的孩子,也是他最寄予厚望的孩子。
甫一出生就抱给了皇后养,对外只说是皇后嫡出,从不许他同成氏见面,免得引来朝野揣测。
成氏也算乖觉,这十几年里,除了太子染上天花那次着急鲁莽了些,旁的时候,都是绝口不提太子二字的。
如此,也就不能怪太子无情了,虽是生母,却没有名义,也没有养育之情啊。
景帝叹息着,示意左右抬他去初晴轩。
谁知初晴轩里寂然无声,唯有几声微弱的哭声传出,叫景帝心里顿时一紧。
怎么,难道已经去了吗?
直到有个年长些的宫人伏地恭敬禀报,
“陛下恕罪!奴婢等是奉宜嫔之命,在此地守候娘娘,娘娘说她大限将至,却不敢劳累陛下和皇后娘娘挂怀,只求一个人安然离世,切莫扰了陛下的时辰。
奴婢等实在不敢抗命啊!”
景帝冷眼瞧她,样貌秀丽,眉眼出众,似乎是宜嫔家里送来的侍婢,叫什么青禾的?
见青禾将头磕得砰砰响,景帝没有计较,宜嫔素来贤良,身边的宫人也都是好性子的,他眼下伤心还来不及,如何会降罪呢?
他大踏步进了正室。
刚走进去,鼻尖便闻到一股极浓重的药味,眼前更是一片昏然。
原是屋内的帐帘都被拉上,半点光线都透不进来。
景帝皱着眉头,往里走了几步,便听到了那熟悉的声音。
“......别哭了,记着我说的话,别傻傻的在这儿守着我,放出去找个好人嫁了......”
“.......早知道,就不叫你跟着我了......白白耽误这好多年......苦了你了......”
他素来喜欢听宜嫔说话,一字一句的,声音又清朗悦耳,听来竟有种音律之美。
他少年时,最爱叫她来给自己念文章听。
可惜后来她病得重了,声音也变得喑哑嘲哳,有气无力的,他心下伤怀,就不大爱听她说话了。
初晴轩,也是有些日子没来了。
想到这里,景帝心里忽的涌上一股内疚。
他快走几步,想要看看那个陪伴了他整个前半生的女子。
但烛光摇曳间,他只瞧见了一张惨白黯淡,再无半点昔日的神采灵动的面庞。
景帝有些吃惊,上一次见面时,虽说瞧着也十分虚弱,但尚且还有给他起身行礼的力气,怎么几天不见就变成槁木一般的模样了?
他心里,猛的有些堵,却不知是什么缘故。
那趴在床榻边,哭着点头的宫人却是余光扫见了他,一下子,哭也不哭了,红肿的眼睛也慌乱起来,赶紧跪地要行礼。
床上的人似乎也意识到了什么,却没有说话。
景帝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那宫人行礼后,景帝示意她出去,她却恋恋不舍的看着床榻上的女子,直到那女子偏过头,她才流着泪离开了宫室。
“成.....”景帝见她不做声,想要开口呼唤她,但张嘴,却突然发现自己竟然已经不记得她的名字了!
奇怪,他记得自己少年时,最喜欢唤她的名字,她越是不理会,他反而越喊得兴起,怎么眼下反而喊不出了?
是了,景帝想了想,便恍然大悟,自从当年他纳了她做家人子后,便再也没有唤过她的名字,平日也只是称呼她“宜嫔”或“成氏”而已。
想到这里,他有些愧疚,这些年,宜嫔侍奉他颇为用心,虽然这是应有之义,但终究是该有所嘉奖的。
他还是待她疏忽了些。
于是他的语气便温和了许多,还带着一丝隐隐的痛苦,
“宜嫔,朕来了,可有什么话同朕讲吗?”
第一章 她就要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