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清宫,东暖阁外间。
临近槅窗的紫檀木软榻上,皇帝与萧琂隔着桌案对坐,殿内只剩他们父子二人,气氛古怪。
“父皇为何会临时起意想迁往延祺宫?恕儿臣多言,这并不合礼制。”萧琂眉心微蹙。
礼制倒是其次,东宫与延祺宫南北毗邻,中间仅隔了一道保善门。
如今他们独处的时间日渐减少,若父亲再迁往与东宫相邻的延祺宫,于他而言并非什么好事。
“怎么?朕想迁宫还需征求谁的意见不成?”皇帝端起茶盏轻抿了口,气势沉凝,话里隐约带着一丝轻嘲。
夏初骤雨来得急,去得也急。
方才还电闪雷鸣,大雨滂沱,不知不觉间已是云销雨霁,彩彻区明。
午后煦光透过窗缝照入殿内,萧琂眼眸低垂,俊朗的侧脸也掩映在暗影中。
“乾清宫位于皇宫正中,沟通前朝内廷,是本朝历任天子居所,父皇贸然迁宫,儿臣担心朝中会引起纷争。”
皇帝嗤笑一声,“何必说得如此冠冕堂皇,你不过就是嫌延祺宫离东宫太近了。”
他指腹轻抚手中汝瓷茶盏的薄胎,唇角微扬,“此事朕几日前便与愿儿商量过,她是极赞成的。”
“你也知道,愿儿如今与朕朝夕相伴,共同料理政务,朕迁到延祺宫她也方便许多,她日后连乘轿辇的工夫都省了。”
萧琂神色微沉。
沉吟半晌,他蓦然抬眸,目带审视,深邃眼眸中似有锋芒无声涌动。
“下一步呢?父皇还想如何?”
皇帝轻笑,玩味打趣:“子安,朕还以为你早就习以为常了,原来你也会嫉妒?”
“愿儿与朕两情相悦,情投意合,若非她生性良善不忍让你伤心,她早已是你的母后。”
殿内空气似停滞了片刻。
萧琂转眸看向珠帘后那张金丝楠木拔步床,纱帐半掩,少女陷在明黄色绣褥里恬静熟睡着,娇颜酡红。
“是吗?那儿臣真该庆幸愿愿还愿意陪在儿臣身边。”他压低声道。
闻言,皇帝脸上的笑容一寸寸转淡。
他倏地起身,居高临下俯视萧琂,语气不容置疑,“天已转晴,子安,你该回东宫了。”
萧琂也不欲在此逗留,当即揖礼告退。
临行前,他又缓步走到床榻边,将杨满愿身上的薄被掖好。
可杨满愿体丰怯热,迷迷糊糊地“哼哼”几声后,又把被子给扯开了。
萧琂无奈失笑,忍不住低头在她额头轻轻落下一吻。
皇帝眼神刹那黑沉,紧绷的下颌线条冷硬锋利。
**
转眼便是半月后。
难得休沐,萧琂特意留在东宫陪杨满愿钻研亲蚕礼的流程与礼节。
年初皇帝便下旨命工部大修先蚕坛,并令杨满愿表率宫廷主持亲蚕礼。
如今先蚕坛已彻底竣工,钦天监拟定可致祭先蚕坛的吉日正是两日后。
虽说有旧例可循,可杨满愿还是初次主持这等最高级别的国家祀典,难免有些紧张。
萧琂端坐在她身侧,边与她闲聊,边慢条斯理地剥着荔枝,还顺手将果核也清理掉才喂进她口中。
这挂绿荔枝是今晨才抵达京城的珍稀贡品,沿途快马加鞭,都用冰柜保存着,颗颗饱满多汁,清甜鲜美。
心念电转,杨满愿忽然问:“素月,可有让人往慈宁宫和仁寿宫送荔枝?”
素月忙不迭应答:“送了的,您前几日便吩咐了此事,早晨荔枝刚到,奴婢便让人挑出些好的送往慈宁宫和仁寿宫了。”
没等杨满愿追问姜太后与徐后的反应,便见珠帘轻晃,佟林从外面走了进来,一袭石青色麒麟服,风尘仆仆的样子。
行过礼后,他抱拳奏报:“启禀两位殿下,卑职刚从北镇抚司回来,卫淑妃全都招了。”
闻言,杨满愿微怔,又下意识与萧琂对视一眼。
不紧不慢用湿帕净手后,萧琂才沉声问:“可有将案宗供词誊抄一份带过来?”
佟林从袖中取出几张对折的金粟笺纸,面无表情双手奉上,“请殿下过目。”
萧琂微微颔首,接过笺纸便径自翻开。
杨满愿也凑上前,将下巴抵在他肩上,与他一起慢慢逐字逐句往下看。
案宗里的供词都是他们意料中的事,卫淑妃承认自己曾在宫中违禁调配催情香料。
也承认了当年曾用暖情香博得先帝宠幸,甚至串通姜贵人使用大剂量的香料,致使先帝英年驾崩。
锦衣卫诏狱自有一套特殊的审讯流程,且铁证如山,卫淑妃再不想认也无法了,倒不如早些坦白少受些罪。
静默片刻,佟林又道:“圣上已下令赐卫淑妃鸩毒,对外只称其因急病离世,圣上还吩咐她的尸身不得葬入妃园寝。”
“至于卫氏族人,淑妃本家的兄弟子侄皆贬为庶人,流放千里,世世代代皆不可入仕途。”
杨满愿轻叹一声,这些判决与她预料的相差无几。
为保皇室声誉,对外历来都是宣称先帝因病崩逝的,即便卫淑妃所犯之事是株连九族的死罪,也只能秘密处死。
况且她终归是公主生母,算是看在苏青岚份儿上给她留些了体面。
萧琂忽然伸手,骨节分明的大掌搭在杨满愿手背上,轻轻攥住。
“愿愿,你受委屈了。”他眸光晦暗难明,又带着几分心疼怜惜。
一想到杨满愿初入宫闱就遭到毒害,他心里就似被尖刀狠狠剜过,疼得厉害。
从一开始愿愿就被内定为他的太子妃,若非卫淑妃数次从中作梗,愿愿又怎会与父皇产生交集?
杨满愿闻言愣了好一会儿。
反应过来他的话外之意后,她眼眶微酸,“没什么,都过去了。”
若说完全释怀自然是假的,当初她最为绝望无助时,甚至想过用自戕来保住家人的性命。
所幸如今罪魁祸首总算得到惩治,她也再不必时刻警惕对方是否在暗处耍阴招。
第106章 不理你了?